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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總結,越是成功的現當代小說,改編電視劇的市場反響越容易平淡,電視劇《白鹿原》的播出似乎又為這一定論增添了實例。《白鹿原》問世20余年,在中國幾近家喻戶曉,而電視劇《白鹿原》舍本拍攝,精益求精,建樹口碑幾無爭議,但播出過半收視率尚未突破1
有人總結,越是成功的現當代小說,改編電視劇的市場反響越容易平淡,電視劇《白鹿原》的播出似乎又為這一定論增添了實例。《白鹿原》問世20余年,在中國幾近家喻戶曉,而電視劇《白鹿原》舍本拍攝,精益求精,建樹口碑幾無爭議,但播出過半收視率尚未突破1%。有觀點認為,《白鹿原》收視低迷是因為過于忠實原著,缺乏對觀眾心理需求的回應,一些在長篇小說中允許存在的枝蔓情節被照搬到電視劇中,造成了拖沓臃腫,影響觀劇效果。
電視劇改編文學作品,很少躲得開“不忠于原著”的譴責,《白鹿原》被認為走到另一個反例極端
接受采訪時,編劇申捷坦言,如果當初權衡利弊,就沒有今天的《白鹿原》。潛心三年完成劇本,他感覺自己經歷了一次蛻變,把前十幾年的編劇生涯全部扔掉,借《白鹿原》洗滌生命。申捷說:“其實我是鹿子霖的后代,精致的投資分子,鹿子霖投機時所占的各種便宜我都經歷過。然而只有親身體會過白嘉軒守的不易,必須經歷過犧牲和世人的不認可,才能明白《白鹿原》對中國文化的‘守’、‘變’,‘揚’、‘棄’的辯證思考。我認為我忠于了原著精神,這是我得意的。”
忠于了什么?
接手《白鹿原》編劇時,申捷36歲,當初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部戲會找上他,而自己竟然答應了。他說以前的自己是“鹿子霖的后代”——精致投機分子。入行十余年,他一直是編劇中的收視保障,前有《重案六組》,后有《虎媽貓爸》。“我這人溜得特快,當初做完《重案六組》,警察戲就不能上黃金檔了,我就溜了。看韓劇《大長今》受啟發,覺得女人戲一定火,就寫了《我是一顆小草》、《笑著活下去》;《媳婦美好時代》播火了,我又趕緊做起都市喜劇,寫了《虎媽貓爸》,總之就是轉得特快。”這也是申捷壓根沒想過改編《白鹿原》的原因,“整個戲的調性,會讓人擔心拍和播都困難,就算你寫出心肝肺來,見不到觀眾,那幾年都算‘荒廢’了。”
他曾經按慣常思路為出品方聯系過很多老編劇,遇到了各種推托之詞,一位和他關系不錯的前輩勸他,“你不要沾,這種題材吃力不討好。那片太深了,你挖不進去!”接手之后,他幾度寫不下去,只能一頭鉆進史料里刨,黨史、宗族史、民國史、縣志。隨著人物和劇情的發展,又相繼查閱當時當地農民的耕種狀態、婚喪習俗,縣議會如何開,學生怎樣求學,鎮嵩軍圍城的悲慘,大旱大疫下的民生……不知不覺竟看了上百本資料書籍。這才覺著頭腦充盈起來,手中的筆不再哆嗦。
“我一北京人,寫的時候發現根本沒法下筆,太可怕了”,申捷希望每一個結構,每一個時期都忠實原著,“方言我集了一本,關于吃集了一本,一場求雨戲,我把宋代的古詞故調都找到了。鹿子霖的縣議會我寫了一集半,怎么開會,怎么分車馬費,幾個代表住一個房間。還有白靈生孩子,跟大嬸說:‘我好想叫你一聲媽呀!’,她怎么那樣感動?我體會不到。后來找到一位女紅軍的回憶錄,寫她在一個后有追兵,前面追不上大部隊的境況下生孩子,拿破瓦片燙水割臍帶,大嬸跟她說,孩子你放心走吧,我死了也要把他養大。這些情節,一定是先在心里攢了好多好多材料,你才會有感受,才能在心里長出來,相信這些不是小說杜撰的。后來那段我寫得特別動情”,申捷說。
開拍前的劇本研討會上一片叫好,但也有老教授評價不忠于原著,申捷禁不住委屈。研討會當晚,陳忠實先生臨時決定請申捷吃飯。一來就很高興地搬了個小馬扎坐在他面前津津有味地講自己寫《白鹿原》小說的始末原委,評獎時的遭際和最后竟然是一個最左的老編輯為他說話一錘定音。“講完了,他說:‘你明白了?’然后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做你的不用理會別人。飯桌上倒第一杯酒時,老先生站起來敬我,說:‘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找我,不要再找別人了。’”那時候,陳先生已經看過劇本了,在申捷的印象里,他始終沒有一句對劇本的評價,這也體現了陳忠實對申捷的信任。
改編了什么?
涉及歷史龐雜,只是《白鹿原》的基礎難度。小說中有大量插敘,經常是“多年以后”,如何如何,改編時僅人物的出場順序,申捷就排了幾個星期,讓他更發愁的是,這些顛倒時空的插敘是作者有意為之,用筆墨的留白為歷史留白。“他很多東西不寫,比如城里的事不寫,白靈和鹿兆海怎么相愛的不寫,跟兆鵬怎么相愛的也不寫,可電視劇照顧觀眾心理,得把這些情節全補上。”創作中途,申捷赴西安到陳忠實先生那里找答案,像學生趕考一般。“我把陳先生寫的隨筆、散文、中篇評論都看了,才敢去見他。我帶著幾個問題,包括玄幻的部分、田小娥的情愛部分和一些敏感的話題內容。老爺子很通達,他說玄幻是因為人的閉塞和時代局限所致,完全可以加以批判的寫。情愛的本質是壓迫下人的互相溫暖,田小娥渴求真正的理解和關愛。他覺得性點到為止,重要的是寫到田小娥的內心。”所以,電視劇里保留了求雨、鎮塔的情節,而田小娥的調性較之小說所改變,戲份也加重了。申捷解釋:“我寫了她的干凈,她不認為睡男人很臟,是男人對她的態度很臟。其實在我心里,百靈和田小娥是同樣的女子,我有意安排了一場她倆在窯洞住上一宿的戲,互相感覺親切。在那樣一個原上,田小娥是用身體反抗,而百靈是想跑出去追求,他們都不服男人的世界。”
另一改動稍大的人物是鹿子霖,后面的劇情,白嘉軒和鹿子霖會相互扶助,而不是勾心斗角到底。“鹿子霖在小說里是陰冷的,“半個村的娃都是他的私生子”,而我把這些略掉了,希望鹿子霖“暖”一些,他是有私心,但不是沒底線,土地、錢、面子、兒子就是他的底線,他不能背叛的。我寫他害田小娥和白孝文,是有懊悔,有恐懼的。”申捷也沒有把白嘉軒完全當作正統人物來寫,他理解,白嘉軒和鹿子霖正是代表中國傳統文化中“守和變”的辯證關系,“守什么?變什么?哪個是褒義詞?其實是相對的。我認為白嘉軒一路被時代的風吹得跌跌撞撞,守著祠堂的威嚴,任風自八方吹來,我自巋然不動。他的狹隘,是中國農民的狹隘。而鹿家人一心求變,鹿子霖精明的變,鹿兆鵬堅韌的變,他不斷的被打倒,又不斷的站起來。” 劇中加了一場白嘉軒和鹿兆鵬的辯論,他們一起給祖宗敬香,辯論祠堂到底是什么。
“我相信我寫出了對中國文化的思考,有揚棄的立場和勇氣。揚的是什么,棄的是什么?我果斷地寫出來了朱先生也會覺得應該在田小娥的尸骨上鎮塔,也會偏聽偏信,白嘉軒會不理解鹿兆鵬和白靈,會咬牙做一些狠事。”申捷覺得,對原著作者的尊重是從內心深處敬畏、繼承,就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拼盡所學去改造,這是職業編劇的責任所在。
可不可以不套路?
對申捷而言,改編《白鹿原》最大的難,還不在技術層面,而是轉變思路。申捷的幾部苦情劇都是當年的收視冠軍,那些故事大多從新聞事件中生發出來,用熟知善用的套路創作,收視無往不利。這或許也是《白鹿原》出品方請他來編劇的原因之一,卻和他接下《白鹿原》的初衷正好相悖。“我想把前十幾年扔掉”,申捷說,這次他花大力氣拆解套路,每個細節的增刪必須是在尊重原著精神的基礎上增加戲劇張力。比如白靈拒絕纏腳的情節,書中僅提到一句,但陳忠實先生說過,白靈最重要的是叛逆,于是他讓十多個人圍繞著纏小腳一事表明態度,側面展現了每個人的代表思想。又比如,對白嘉軒之前六個妻子死于非命的戲劇化情節一句臺詞帶過。申捷說:“如果完全按套路,我至少得留他之前一個老婆,還會寫仙草怎么被嚇到了,前幾集必須把觀眾抓住了。” 小說中朱先生獨闖清兵大營勸方升退兵,電視劇里又多了個白嘉軒。如此設計是為了省去朱先生和方升的對話。“朱先生和方升說的一席話拍出來就成《辛亥革命》了,而不是寫這個原。我有意讓白嘉軒不進帳,只看跑出來軍士的反應。有些套路是一定要有的,套路在我這里不是貶義詞。真正的職業編劇是任何題材都可以做,在套路里深挖人性,因為故事都講完了。”
申捷坦言,“在《白鹿原》之前,我能同時干幾個活,下面有好幾個創作小組,四處參加研討會演講。但每天九十點鐘收視率下來前,就開始提心吊膽,收視高大家一起喝酒慶祝,低了惶惶不可終日,生活跟著情緒走。那時候開新聞發布會是我坐中間演員坐兩邊,總揣測記者是不是對我有敵意,然后說多了又覺得慚愧。” 從前的生活,他自比是鹿子霖的后代,精致的投機分子,名利雙收卻苦惱滿懷。這不是矯情,他解釋說:“當鹿子霖的生活過多了,原始積累到一定份兒上你又沒有過多的貪欲時,特別苦惱。多見一個人就多付出一分成本,感覺人心就是地獄,彼此之間會產生各種隔閡,甚至跟爹媽之間也一樣。什么能解決我的苦惱?我四處找答案,于是那兩年我讀王陽明的《傳習錄》,接了《白鹿原》。”申捷想借《白鹿原》靜心,從此不用手機,與人聯系交往靠電子郵件,“因為以前的生活是另一個極端,離不開手機,寫《白鹿原》的時候想換個活法,挺好的。結果,劇本寫完試著恢復回去,發現回不去了。”
來源:北京晚報 記者 金力維
張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