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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海淀區頤和園路5號,是北京大學西門。隔路相望,有兩座孤零零的山門,突兀而立,相依相偎。雍正、乾隆年間,此處是兩座寺院,一座叫恩佑寺,一座叫恩慕寺,如今寺院久已不存,惟余兩座空落的山門。穿過山門或可進入佛教,遁入空門;或可進入歷史,方知
北京市海淀區頤和園路5號,是北京大學西門。隔路相望,有兩座孤零零的山門,突兀而立,相依相偎。雍正、乾隆年間,此處是兩座寺院,一座叫恩佑寺,一座叫恩慕寺,如今寺院久已不存,惟余兩座空落的山門。穿過山門或可進入佛教,遁入空門;或可進入歷史,方知寺院之地原先乃是暢春園的清溪書屋故址。
深秋的夕陽之下,我探進山門,尋訪康熙皇帝的暢春園,卻四顧茫然,秋水無跡。原來,佛教也好,歷史也好,講的都是一場空無。空無中,卻撿拾到了我的朋友王原祁遺落了三百年的一句殘詩:
雁叫寒汀秋水白,馬嘶斷渡夕陽紅。
兩座山門,左為恩慕寺山門,右為恩佑寺山門(攝者:方鳴)
當年康熙大帝清溪書屋即在此地
1.
觀2020年西泠印社春拍,見到一幅清初大畫家王原祁的《仿王蒙山水》,渲染煙云,涵茹風雅。已知此畫曾經清代收藏家錢培益、潘祖蔭遞藏,千尋之下,風流弘長。
王原祁的這一幅畫作曾在2012年的匡時春拍上首次隱出,其時畫名為《層巒聳秀圖》。六年后,這幅畫作又再次出現在2018年廈門保利的秋拍上,縑素輾轉,續寫傳承。直至此次春拍,重新更名,浮現西泠,寶若拱璧,珍比連城。
王原祁 《層巒聳秀》
紙本立軸 1703年作
然而,我更關注的卻是畫幅上那一行簡短的題識:“癸未冬日仿黃鶴山樵于海淀寓直,王原祁”。我還注意到畫幅上落有五方鈐印,其中一方是“御賜畫圖留與人看”,另有一方是“西廬后人”。
根據屬落年款可知作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王原祁時年六十一歲。
我剛又讀罷康熙的《暢春園記》,我的思緒,便從這畫幅之上,倏然回落到三百年前的暢春園,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犁雨鋤云,聊記歲月……
癸未年即是1703年,其時王原祁61歲,正值人生的晚秋。王原祁師古,其畫題多為臨仿先賢,這既是向古人鞠躬學習,也是標宗立派,指明淵源,達詁古卷,六法如是。
黃鶴山樵是元代著名山水畫家王蒙的別號,王蒙與黃公望、吳鎮、倪瓚同列元四家,筆意磊落,超然塵表,蕭散秀潤,縱逸多姿。倪瓚賦詩于他: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董其昌贊他為天下第一;王原祁也說他是元四家中的空前絕后之筆。
海淀寓直是王原祁入值康熙皇苑暢春園的值所。暢春園是康熙避喧聽政的鄉野御園,康熙說,光天之下,歡快祥和原為暢,四時皆春故爾春,暢春園即此暢春之意。康熙一年中多半的時間住在暢春園,身為康熙的書畫侍臣,王原祁常年在暢春園中值守,侍奉康熙御賞書畫。
鈐印“御賜畫圖留與人看”,乃因康熙賜王原祁“畫圖留與人看”,故王原祁鐫成此印鈐于畫幅。康熙賞識王原祁的文章翰墨,曾觀其濡染作畫,不覺日影西移。
鈐印“西廬后人”——西廬即大畫家王時敏,晚號“西廬老人”,清初四王之首,是王原祁的祖父,故王原祁落印“西廬后人”,既表明對先祖的尊奉,也自謂承續西廬真傳。
《王時敏七十肖像軸》 明 曾鯨(款)
王原祁在許多畫幅上都留有題跋,或漫題數語,或湊成長款,記述了他作畫的緣由、過程、心緒、思語,這就不僅僅留下了珍貴的書跡,而且傳下了遺世的文字。
在王原祁的水墨山水一側,那些畫跋的離離墨痕也是他的文字山水。1710年,王原祁曾畫《紅香夾岸圖》,自言:“畫以達情,詩以言志”,并題詩一首:
桃花爛漫入春闌,三月紅香夾岸看。
不逐漁人尋避隱,還從江上理綸竿。
誰說這詩題不是一篇心神怡逸的文字山水呢?所以,我觀王原祁,賞畫又賞畫跋,便可以雙份地欣賞他筆下的江上風煙,水流云澹。
我漫觀了王原祁在暢春園的幅幅畫卷,也閱遍了畫卷上的款款畫跋,讓我在古老的丹青之下,也在漫漶的文字之間,隱約看到一個畫師在暢春園的如幻背影,恍惚而明澈,古奧而清幽。
2.
王原祁,號麓臺,清康熙年間的山水畫家,清初四王之一。清初四王乃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四位書畫大家,王時敏、王原祁祖孫二人位列一首一尾,占據了赫赫四王的半壁江山。
王原祁畫像
王原祁以繪畫供奉內廷,官至戶部左侍郎。自1700年始,入侍南書房,又入值暢春園,一年四時,從以筆管,臨池染翰,揮灑移日。
在其畫款上,我能查找到他在暢春園作畫的最晚記錄是1715年中秋,由此可知,棲止于暢春園,王原祁浸染了十五年的丹青,畫出了生命的晚晴,淡而彌永,久而彌篤,晴巒云鶴,楓葉流丹。1715年的中秋之后,74歲的王原祁,駕鶴西游,松隱幽歸,月落星沉,靈泉音絕。
清溪書屋是康熙在暢春園的寢宮,由此沿院墻移步往南,便是南書房的翰林們進出御苑的小東門,設有翰林直房。1703年,康熙親指此地,修建了一座三進院落,第一進院落是上書房翰林直房,后兩進院落即為畫院,這便是王原祁值守和作畫之處了,也是距清溪書屋最近的宮房。
清溪書屋遺址,位于暢春園后湖東北角處,是一座以溪流和堆山(后湖北岸土山)造就的相對獨立空間:庭院西部、北部是有相當面積的東北小湖,復從湖南部引出一條溪流,繞過書屋的南部、東部,重新回到湖中。書屋坐北朝南,面闊七楹,后抱廈五楹,東順山房五楹,西順山房九楹。書屋后殿為導和堂,有東西游廊連接前后;書屋西穿堂門外為昭回館,書屋西部為藻思樓,書屋后臨山面湖處以竹子編成一座竹軒,其后面的山上下種植一片茂盛的竹子。本圖拍攝年份和作者未詳。
此年,此地,王原祁畫下了我在西泠拍賣關注的那一幅《仿王蒙山水》。如此看似尋常卻又不尋常的山水畫作,縱橫離奇,莫辨端倪,卻隱隱浮幻出王原祁在暢春園的流年畫事,列星隨旋,日月遞炤,詩成珠玉,紙落云煙。
我最初曾想:王原祁入值暢春園后,便總是一遍又一遍地仿畫王蒙,這其中,會不會有什么特別的緣故?或者,能不能探究出什么特殊的情由?
在此之前的1701年,王原祁剛剛入值暢春園不久,就曾畫過一幅《仿王蒙山水》,也許是謙詞,也許是對自己的畫尚有不滿,王原祁在畫跋上只是自認癡鈍,說自己未得古人高澹流逸的風雅。
再回到1703年,王原祁還曾畫過另一幅《仿王蒙山水》,而且,他還落下了一段頗有心得的畫跋,他寫道:王蒙的畫法變化,學之者每每不能得其端倪,我以為王蒙用筆實有本源,王蒙乃深得董源和巨然的精髓。
董源 《江堤晚景圖》
董源和巨然,是五代至北宋時期山水畫的宗主,墨染云氣,天藻臨池。北宋大家米芾就說董源“格高無比”,說巨然“最有爽氣”;元代大家黃公望說作山水畫必以董源為師法,如吟詩之學杜甫也;董其昌說王蒙以董、巨起家成名;王原祁也說他少年時便得到祖父王時敏的指授,明白董源和巨然乃是繪畫法派的正宗。
原來,王原祁仿畫王蒙,是為了探求其畫法的本源,以古為師,信而好古,如將不盡,與古為新。董其昌曾說王蒙其畫皆摹唐宋高品,王原祁也說王蒙全然是師以董源和巨然,最終變成了自家的風格。
王蒙 《青卞隱居圖》
越過1703年,到了1704年,其間王原祁在暢春園里,又用了一年的時間感受皇苑內外的鶯飛草長,水流云散,鐘靈毓秀,落晚芳菲,在歲時變化中,修養心性,再仿王蒙,又完成了另一幅《仿山樵山水》。
這一次,王原祁題寫了長款:我這一幅仿作王蒙的畫,畫了一年,歷夏經秋,方知王蒙乃是在歲時變化中歸于平淡天真。所以,我常說,畫中可見人的心性修煉和詩書之氣,從中可以學到養心之法呀!
這一段題跋,又說明了他仿畫王蒙是為了學到養心之法,歸于平淡天真的至境。余以為然,便把這一句畫跋默默記下了:
余常謂畫中有心性之功、詩書之氣,可從此學養心之法矣。
3.
王原祁更有一幅耗時多年的《仿王蒙山水》,1701年即落筆,卻因暢春園的公務所稽,久而未成,直至1705年方才脫稿。跋文雖然不長,但卻深有意味。
王蒙的畫風繁密深秀,色墨郁然,山重水復,渾厚華滋。而名家大多用筆高簡,以簡為貴,卻為何王蒙獨用繁筆?原來繁簡只在一念之間。王原祁明白王蒙乃是心緒簡淡,大化天然,以繁為簡,以變為簡,又能借筆為墨,借墨為筆,筆墨之妙,變化無端。
又過去了一年,在1706年,王原祁再畫《仿王蒙山水》。這一次,王原祁在跋文中依舊推贊王蒙,他說,王蒙的扛鼎之筆,力在神不在形,他以清堅化為柔軟,以澹蕩化為夭矯,猶如畫中之游龍也。
1707年,王原祁繼續仿畫王蒙山水,卻是別有感言。先祖父王時敏曾藏有王蒙《靈泉清集》和《丹臺春曉》二圖,是王原祁學畫最初的摹本,自幼時便得以臨觀,并沿續了一生。王原祁自檢,這一次的仿畫,不知能否得到其神貌之萬一?
到了1708年和1709年,王原祁又先后兩次仿畫王蒙。展觀畫跋,可見王原祁在暢春園里心緒暢然。在1709年的畫跋上,王原祁說他正在園內聽候陪宴,興致甚好,便不禁摹畫王蒙筆意,并記其事;而在1708年的《仿王蒙長卷》上,王原祁更是題寫了一篇長長的美文畫跋,舒展開來原是一幅暢春園的美麗畫卷。
王原祁 《仿王蒙山水》
撥開如木葉一般披離的文字,我見他在暢春園里踽踽而行~~目光所及,心所暢然;移步換景,天地為春;臨景抒懷,映寫山水;借景生情,筆墨為真。
畫家遠望西山——都城之西,層峰疊翠,西山龍脈自太行山蜿蜒而來,起伏結聚,山麓平川,回環幾十里……
畫家近觀御苑——芳樹甘泉,金莖紫氣,瑰麗郁蔥,御苑在焉。此地遍是郊野風光卻又如同蓬萊和閬苑的仙界,置身其際,便可盡享盛世之美景……
王原祁不禁喟然感嘆:我入值暢春園多年,盡在晨光夕照之中,享受皇苑之清華,遠眺西山之爽秀,令我曠然會心,能不濡毫吮墨,以真筆墨畫真山水嗎?古人如是,我亦如此。
此處,王原祁其言昭昭,又言明了他仿畫王蒙的又一個緣由——要以真筆墨畫真山水。我已記不清,王原祁說過多少遍真筆墨,又講過多少遍真山水,但只見他的筆墨山水,地遙天迥,風熏草暖,軒楹雅素,落月窗前。
過去讀過李白的一句詩,早已忘記,忽而想起,覺得多少有些近于此時的王原祁,便取來借用于茲:
我閉南樓看道書,幽簾清寂在仙居。
王原祁在暢春園的幽簾里,先后九次仿畫王蒙,又九次題寫畫跋,以題解畫,以畫證題,循環往復,九曲流觴,其實,就是在繪制一幅自己的心靈山水,描畫一隅自己的精神花園。
當王原祁落筆寫下一段段畫跋,當三百年的遠風把這些跋文輕輕漫撫,微微飄搖,前后貫聯,綴合成篇,我便看到,暢春園里的那個畫家,揮毫命楮,精筆妙墨,亂葉飛丹,積雪凝素,終是以古為師,以心為法,淡沱似春,道法自然。
4.
1626年,王原祁的祖父王時敏也曾畫過一幅《仿王蒙山水》,丘壑渾成,煙靄微茫,筆清墨潤,運腕虛靈。300年后張大千和顧麟士書寫了題跋,又曾經收藏大家戴培芝遞傳。待我見到此畫時,已是在2007年西泠秋拍的專場上。
王原祁少時在祖父身邊學畫,他一定是見過王時敏《仿王蒙山水》的,所以,王原祁的筆墨,仿王蒙,也兼仿王時敏,王原祁和王時敏祖孫二人的《仿王蒙山水》,也可比照著做壁上觀。
王時敏 《仿王蒙山水圖》
王時敏不僅是王原祁的祖父,還是他鴻蒙初辟的書畫師父。因王時敏曾任太常寺卿,故世稱王奉常,王原祁也稱他為先奉常。王原祁的許多畫款上,總會講到先奉常對他的教誨和影響。
王時敏也有一個好祖父王錫爵,王錫爵是明萬歷朝的大學士,又富于收藏,嗜古成癖。王時敏自幼侍祖父側,姿性穎異,淹雅博物,文采早著,畫有別才,備受祖父喜愛,這也正如同王時敏與王原祁的祖孫情景一般。王時敏說他在祖父膝下,從來都是見王錫爵擁爐剪燭,談經論道,而未嘗一言及于榮華富貴。
王錫爵(1534-1611年),字元馭,號荊石,南直隸蘇州府太倉州(今江蘇太倉)人。明代首輔,著名政治家
如果說,王原祁和王時敏都有一個好祖父,那么,王蒙則有一個好外公趙孟頫。趙孟頫,元代初期的書畫家和詩人,世稱“元人冠冕”。王蒙學畫之初便受趙孟頫指授,終于大成;趙孟頫的詩文清奇高古,飄然出世,更是給王蒙以沾溉。秋日里,趙孟頫曾畫一幅山水卷,又題一首隱逸詩。外公的好卷,王蒙當然觀過;外公的好詩,他又怎能沒有吟誦過~~
霜后疏林葉盡干,雨余流水玉聲寒。
世間多少閑庭榭,要向溪山好處安。
王蒙一生好隱,在山里晦跡隱世了近三十年,先后隱居過兩個黃鶴山,便自號黃鶴山樵,畫了《夏山隱居圖》《青卞隱居圖》《夏山高隱圖》《溪山高逸圖》《秋山草堂圖》《春山讀書圖》,都是山中的隱逸之作。所以,王蒙隱在黃鶴山,才真正是以真筆墨寫真山水呢。
王蒙 《夏山高隱圖》
只是不知,為何王蒙少有詩文。我倒是在他的《幽壑聽泉圖》上,觀到乾隆題寫的一首隱逸詩:
落落蒼松下,卜居絕四鄰。
清風永今日,明月是前身。
有水隔塵世,無橋度客人。
山樵高致在,底辨贗和真。
不過,皇帝寫隱逸詩,畢竟不倫不類。不如去讀一首宋人葉茵的《山居》:
古木環池竹數竿,疏籬補菊屋三間。
白云不放紅塵入,無怪山人懶出山。
也許,王原祁喜歡臨仿王蒙,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對其隱逸世界的向往。其實,王時敏和王原祁也隱。只是,王蒙隱于野,王時敏隱于市,而王原祁隱于朝。大隱隱于朝,王原祁便是大隱,身不隱而心隱,身歸于朝廷,而心沒于草野。
以王原祁澹泊的心性,他原本也該隱去山里作畫的,但是,他沒有隱去的理由。他本無遺民思想,而且,他遇見了一個明君。康熙皇帝那么欣賞他,把他招到御前來講畫,作畫,設畫院,鑒定內府名跡,后來又命他充任《佩文齋書畫譜》總裁,這部100卷的大書,是第一部中國書畫著作的總集。
《佩文齋書畫譜》一百卷,內容始自五帝而迄止于元明,其中“凡書畫之源流、古今工于此者之姓氏以至聞人之題跋,歷代之鑒藏悉備考而慎其擇,亦可謂詳且盡矣”,并使其各以類相從。卷帙浩繁,材料豐富,體例精密,引據詳實,稽考有序,是中國第一部集書畫著作之大成的工具書,也是中國書畫研究者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考書籍。
雖然,王原祁當時已是畫傾朝野,但他卻不是一個宮廷畫家,他的畫也不是宮廷畫。他身處暢春園而不是紫禁城,他舉目望遠,眼前浮動的是西山的煙嵐。
他固然不能像王蒙一樣隱在大山深處,以山光水色為畫屏,但是,他畢竟是在康熙的郊外苑囿,暢春園與西山未遠,盡在目光所及,山水之象,露澄霞渙。
他既非傴僂于皇城之下,又非臥游在山林之中。在暢春園的畫院里,他盡可近古,嗜古,摹古,集古,卻又親近天地自然。這樣一個詩擔挑云、月白風清之地,恰恰讓他得其所哉,又神有所往。
王蒙
他渴望世間的真山水,羨慕古人的真筆墨。如此,王蒙的真筆墨,又怎能不讓他佇立于暢春園的岡坡之上,寄懷于眼前云煙變滅的真山水?他屢仿王蒙,他早已浸淫于王蒙的真山水和真筆墨之間。
10.
沈周仿倪云林難,仿梅花道人更難。梅花道人,即元四家的另一位大家吳鎮。吳鎮一生隱居不仕,達生知命;梅花之筆,清曠野逸。其墓在梅花庵側,故世人稱他梅花庵主。
沈周是仿吳鎮的妙手,臻于出神入化之境,卻仍然自認差之毫厘,以至曾賦詩感言:“梅花庵主墨精神,七十年來未用真。”吳鎮的墨法精氣充盈,神采奕然,沈周竟說自己畫了七十年都未曾完全仿真,甚可嘆也!
故此,王原祁反而說沈周可謂深知吳鎮矣。
吳鎮更多的是繼承了五代巨然的法度。巨然的山水,古峰峭拔,宛立風骨;林麓小徑,遠至幽墅。王原祁便說,梅道人傳巨然衣缽。自然,王原祁也傳梅道人衣缽。這像不像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吳鎮捕巨然,王原祁在后……
王原祁終日在暢春園候直,碌碌清署,寄跡蕭寺。落暮時分,便只有,溶溶月色,瑟瑟風聲。偶爾在晚間仿梅道人,篝燈揮灑,長箋短幅,夜半始成,欣然就寢,一覺睡去,不知東方之既白。
仿吳鎮山水圖 國畫 王原祁
1704年孟春之杪,王原祁在公務之余,難得放筆仿寫吳鎮山水。那一日,他心情大好,竟在畫跋上落下了一連串的美詞,仿佛變身文字大師:料峭乍舒,風日晴美,閑窗寂靜,鳥啼花放……
王原祁回憶他十多年前冬日的歸途,曾見溪山回抱,村墟歷落,頗似吳鎮的筆墨景致,雖用心摹仿,卻難以如愿。十余年間心領神會,方知古人乃是以天地為師。原來,前人所說的以古為師,其緣起乃是以天地為師也。
到了這一年的秋日,王原祁再仿吳鎮山水,他在吳鎮的畫中同樣見到了宋元氣韻,又說梅道人筆墨沉著,氣韻浮動,可推為元四家之首。但我看他對黃王吳倪四家都是最為推崇,不分伯仲,并列第一。
再說《秋山圖》。1706年10月,王原祁曾仿畫吳鎮《秋山圖》。這幅畫圖,我只是耳聞,從未目睹,卻一直想找來,看看他如何仿吳鎮的秋山,更可比對他筆下的倪黃的秋山。
雖然此圖已杳然其遠,我卻在故宮的文獻中別有發現,知道他另有一幅《仿吳鎮秋山圖》,落款時間是1707年12月,上面還有兩首題詩,一首五絕,一首七絕,詩中自有吳鎮秋山的沉落畫影,歷歷落落,薄采其藻:
其一:
高峰積蒼翠,訪勝到柴門。
莫待秋光老,凄涼凈客魂。
其二:
山村一曲對朝暉,
秋霽林光翠濕衣。
欲得高人無盡意,
更看岡復與溪圍。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滿幅滿目,盡是蒼翠、林光、朝暉、秋霽,高峰、重岡、山村、清溪,還有柴門和客魂。
又到中秋。1709年中秋,乍霽新涼,興會所適,王原祁再仿吳鎮山水,土阜平坨,平沙淺水,暮煙凝紫,金波滿江……三百多年后,也是一個中秋,我站在畫幅前,皓月千里,山鳴谷應;又讀到一段畫跋,靜影沉璧,心有神會。
秋山圖 國畫 王原祁
王原祁寫道:用筆忌繁,要取繁中之簡;用墨要淡,要取淡中之濃。許多人學吳鎮潑墨,命意不高,眼光不到,粗服亂頭,揮灑自鳴,卻終屬隔膜,無非墨豬而已。
我欣賞其繁簡濃淡之辯,而對墨豬一詞會意一笑。墨豬之說傳之久矣,最早出自東晉衛夫人,距今已一千七百余年,即使從王原祁算起,也有三百年了。然而,光景流連,江山未改,墨豬依舊,今古皆然。筆墨之道今不如古,于今還是只說古人。
王原祁仿黃公望歷時五十年,仿吳鎮歷時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寫了一首詩,想著脫去俗塵凡跡,將自己身穿的緇素換成吳鎮的天衣:
廿年行腳老方歸,
庵主精神世所稀。
脫盡風波覓無縫,
好將緇素換天衣。
11.
前面已分別回溯了王原祁的元四家之路,西南定何方,路遠惟迢迢。清人沈懋德就說王原祁專學黃公望,兼及王蒙、吳鎮、倪云林,與元四家別有神契。
然而,王原祁遍仿元四家,自然免不了還要臨摹早先的另外兩個元代大家:高克恭和趙孟頫。這兩個人相識同好,一北一南,雄踞并絕。王原祁說高克恭示變化于筆墨之表,又說趙孟頫發藻麗于渾厚之中。
高克恭和趙孟頫都是著名畫家,也都是著名詩人;二人都愛畫秋,也都愛吟秋。我讀高克恭,欣賞他的一句“云梢露葉秋聲古,萬玉叢深翠蛟舞”;又讀趙孟頫,他有一首《題秋江釣月圖》,不禁讓我釣起一夜秋思:
塵土染人衣袂,煙波著我舡窗。
為問行歌都市,何如釣月秋江?
高克恭原本學米家山水,仍帶巨然遺風,又與黃公望氣韻相通,淋漓中見澹蕩。趙孟頫呢?你看他畫的云山便知,他也同出米家山水,天淡云閑,與時舒卷,高山臥游,即達放逸。
王原祁的秋日,似乎總是要與黃公望有所勾聯。時至1707年中秋,王原祁仿畫高克恭,卻又去追摹黃公望,與大癡若即若離,竟同他仿倪黃一般。他自言仿古不必太過拘泥,取高、黃兩家相合之處即可。這倒正擬寫了高克恭“不是梅邊即水邊”的詩意:
為愛吟詩懶坐禪,
五湖歸買釣魚船。
他時如覓云蹤跡,
不是梅邊即水邊。
王原祁又去仿趙孟頫,先作春山,彼岸花開,意猶未盡,復寫秋色。他最要仿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趙孟頫以青綠山水之筆畫山川秋景,靜水流深,江村寥落,紅樹蘆荻,豆蔻梢頭,其設色不取色而取氣,其妙處不在工而在逸。
王原祁的畫筆如詩,詩筆如畫,意在機先,筆隨心止,且讀一首他的畫中題詩,看他的毫端如何涌出趙孟頫的翠芙蓉:
桃源處處是仙蹤,
云外樓臺映碧松。
惟有吳興老承旨,
毫端涌出翠芙蓉。
高克恭和趙孟頫早年俱學米家山水,又為王原祁推開一扇遠望北宋風景的蓬窗。米芾和米友仁父子二人同為北宋大家,自立米家山水,獨創潑墨畫法,云煙晦明,碧虛寥廓,忘懷萬慮,思屬風云。
王原祁在暢春園望到了米家山水,然而,米畫最為玄虛,在我眼中,那是哲人之筆。王原祁精通畫理,又悟道玄學,他說,宋元諸家,都是實中取氣,惟有米家是虛中取氣,虛中之實,全在乎筆墨之外。——這便已進入到了老子之道,有無相乘,虛實相生。
仿王蒙山水 國畫 王原祁
王原祁仿米家山水,方顯出其思辨的本色。他在一段畫跋上寫道:人但知米家筆法之潑墨,而不知其惜墨,惟惜墨乃能潑墨,揮毫點染時要深思才能明白。王原祁仿過多幅米家山水,他的山水筆墨,也盡在潑惜之間。
1710年春末夏初的一日,王原祁在暢春園入值,賞溪園晨光晚色,觀西山諸峰隱沒,煙林清曠,迥出天機,心游萬仞,參乎造化,方信米芾遺墨,得天地真髓,遂揣摩成圖,便是又一幅仿米家山水。
我憶起,米芾倒是有一首《雜詠》,其詩意恰與王原祁在暢春園這一日的畫意絕似,只可惜當年王原祁仿畫米芾,未能錄此詩以為畫跋:
逶迤一水出苕叢,
碧底無沙冷照容。
獨倚溪橋看風月,
西山紫翠暮三重。
12.
雖然未見王原祁題錄此詩,但他和米芾一樣,也在溪橋上看風月,便看到了后梁南唐和北宋初年的逶迤一水,澄江萬里;也在暮色中吟詩遠望,便觀到了荊關和董巨的西山紫翠,郁郁青青。
1710年冬日,王原祁用荊關墨法,畫《秋月讀書圖》。荊關,即五代后梁畫家荊浩和他的弟子關仝。元代湯垕稱荊浩為“唐末之冠”,且看他,有筆有墨,品物淺深,水暈墨章,隨類賦彩;更有云中山頂,四面峻厚,高低暈淡,如飛如動。
從歷史年代上來看,荊浩才是擅畫秋山第一人,畫作有《秋山樓觀圖》《秋山蕭寺圖》和《秋山瑞靄圖》。關仝追隨荊浩,也喜作秋山,并畫有《秋山圖》。可惜荊關二人的秋山之作均已失傳,只能從王原祁的《秋月讀書圖》上,依稀辨識荊關的高古筆墨;又從他的題詩中,悠然品味后梁的桂子飄香:
秋月秋風氣較清,
聲光入夜傍關情。
讀書不待燃藜候,
桂子飄香到五更。
荊關山水是北方畫派,五代畫史上,與之對峙的江南畫派便是董巨山水。董源和巨然,一個是南唐的北苑副使,一個是開元寺的僧人,兩個身世殊異的人,卻成為中國江南畫派的宗主。清初四王之一的王鑒就說,畫史上董巨的地位,就相當于書史上的鐘繇和王羲之,舍此則為外道。
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如果說,黃公望是天下第一關,那么,董巨則是進得關來方能仰觀的江南正殿,其余先賢則或為配殿,或為御道也。所以,王原祁仿學宋元各家,最終還是要入得堂奧,拜到董巨前來。
董源作夏山圖,巨然作秋山圖,都是王原祁的千秋摹本。他仿黃公望、王蒙諸公,實則是登臨此山,眺望彼山,遠溯董源和巨然,向五代的山水之源跋涉。
王原祁學董源,筆墨積微,通幽入勝。董源的畫氣韻生動,神逸兼到,雄偉奔放中得平淡天真之趣,開以后諸家法門。王原祁從大癡入門,勤學不逮,漸有進步,但若想探畫法究竟,還只能在公務之余用心于董巨。
他的心境早已化入杜牧《登樂游原》的詩境:
長空澹澹孤鳥沒,
萬古銷沉向此中。
1705年重陽日,王原祁仿畫董源。本來,康熙讓他作一軸董源大幅,他未敢成稿,先以此試筆。雖是試筆,他卻在畫稿上寫下了一行可以傳世的金句:
學不師古,如夜行無燭。
1707年4月,王原祁扈從康熙去蘇州,康熙雨中去游虎丘,不知何故,王原祁竟留于子充齋而未隨行。他難得一日空閑,筆墨之興油然而生,遂仿畫董源并以記之。
1710年,又是4月,王原祁在暢春園再仿董源。過去了整整三年,王原祁的情味,自然又豐富了許多。他明白元人各家,都可以在此溯本窮源,而他自己,雖已學習董源多年,卻感覺還沒有完全把握。
層巒聳秀 紙本立軸 王原祁 1703年作
他同時也在仿畫巨然。巨然是董源的門生,又是開元寺的僧人,但不知是不是中國畫史上的第一個畫僧?巨然的畫似有佛性,水云蕭散,煙霞浪跡,氣象幽妙,動用逸常;巨然的山亦如一入定的老僧,靜穆如初,真思卓然,煙浮遠岫,溪山蘭若。
就在1705年的重陽日,王原祁剛剛仿完董源,又去仿巨然。他說巨然在董源之后,取其氣勢卻又有變化轉折,融和淡蕩,元季大癡、梅道人,皆得其神髓者也。自己的功力尚不純熟,氣韻也未能舒展。
1708年冬天的暢春園,王原祁仿巨然始畫了一幅雪景圖。他平生所畫的雪景圖并不多見,這一次也沒有一氣呵成。兩年后,1710年的立冬之日,還是在暢春園里,吹燈窗更明,月照一天雪,王原祁才終于完成了這一幅筆墨雪景。
春夏秋冬,景狀不同;四時曉暮,各極其致。王原祁畫遍了《春山圖》《夏山圖》《秋山圖》,雖偶畫冬景,然而,山阿寂寥,千載誰賞?《冬山圖》卻終是闕如。冬山如睡,也許,王原祁的冬山還沉睡在秋山的幽夢里。
天際邊,似聽見有一個聲音念誦北宋畫家郭熙的山水訓:
春山澹冶而如笑,
夏山蒼翠而如滴,
秋山明凈而如妝,
冬山慘淡而如睡。
13.
且看王原祁,一生學古,溯流先古,力追古法,遍臨古跡。然而,在他的攀古之路上,除了啟蒙祖師王時敏以外,還有兩個人對他甚為重要。
第一個人,是一個大神級的人物,自王原祁學畫伊始,便在王時敏的親炙下,得到了此人的神仙指路。王原祁俯仰今昔,一步一踱,無論走得多遠,都與大神的指向如出一轍。
這個大神,不僅是龍蟠一方的畫壇領袖,也是王原祁的精神導師,而且,還是王時敏最為敬重的書畫先生。更不必說,他名噪海內,就連康熙皇帝都對他推崇備至,褒揚有加。
他就是明末書畫名流董其昌。
董其昌真如神人臨世,凌跨唐宋,古法兼饒,窮微極造,秀逸絕倫。王時敏中年時多取法于他,追躡后塵,取得真經,遂開一代摹古之風,清標玉立,逸韻風生。
王原祁自幼得道于祖父王時敏,祖父的慕古情懷對他的影響根深蒂固。我時時會覺得,他們祖孫二人,尤有深契,形同一人,不僅其仿古畫風難以分辨,甚至其許多畫跋,居然也都是非常相似。而且,在二人的相似之外,他們又都更像另外一人,此人正是董其昌。
王時敏攜王原祁膜拜董其昌,俱宗宋元大家,又都深受董其昌推崇黃公望的影響,最為認可董其昌之摹古。王原祁有言:學古之家,代不乏人,而青出于藍者無幾,惟有董其昌能夠得到黃公望的神髓,所以,學習黃公望,還要再學習董其昌。
仿倪黃山水 國畫 王原祁
王原祁甚至說,惟有祖父王時敏能夠傳承董其昌的衣缽。那么,就是說,在此之后,也惟有他王原祁才是董其昌的傳人。王原祁簡直是筆墨不離黃公望,而行走學步董其昌。王原祁仰慕董其昌,手摹心追,深有契焉。
所以,講王原祁,不可不說董其昌。雖然兩人隔代,并未謀面,也非親授,但董其昌之于王原祁,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王原祁說他:天姿俊邁,仙骨天成。對于王原祁來說,董其昌就是一個祖父嘴上時時叨念而他心中又時時尊崇的神人。
董其昌確實是大有神性。他通古貫古,學古變古,又開天辟地,獨領風騷,提出南北宗論,廓清了畫史的格局和分野,也一舉奠定了他在畫壇宗主的地位:
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
他還把無款無印的一幅高古《瀟湘圖》,認定為董源作品,“董源畫世如星風,此卷尤奇古荒率”,從此被畫史視為南派山水的置頂之作,開宗立派,奉為圭臬。
偏偏有一幅《萬壑松風圖》,史家早已斷為董源所作,董其昌卻說是趙孟頫之筆。究竟是董源還是趙孟頫,王原祁莫衷一是,便只好說:未知孰是,置之可耳?然而,王翚卻不以為然,依舊認定為董源作品,并畫了一幅《仿董源萬壑松風圖》。
董其昌的畫作,也多為仿古。頭上三尺有神明,他也頭頂著諸多的大神。例如倪云林,雖寂寥小景,自有煙靄之色,若淡若疏,蕭疏簡貴,卻是董其昌崇尚的最高境界。更不必說董源、巨然、米芾和趙孟頫。
不過,我雖然封神董其昌,卻并不喜歡他的筆墨。
你說他是清奇,我說他是綺靡;
你說他是仙靈,我說他是散逸;
你說他是天真,我說他是纖弱;
你說他是風雅,我說他是浮麗。
這也是我與王原祁的品鑒之大不同。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否定董其昌的神性。董其昌的詩畫里確實少有煙火氣,我曾讀過他的一首題畫詩,也不知他究竟神焉、抑非神焉?
山木半葉落,西風方滿林。
無人到此地,野意自蕭森。
14.
簡單說完了董其昌,再說另一個對王原祁甚為重要的人,他便是康熙皇帝。
康熙對于王原祁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說,董其昌是王原祁的世界里一個神一樣的存在,那么,康熙卻是一個真正的天子;董其昌離世六年后,王原祁才出生,而康熙卻是王原祁朝夕侍奉的君主。
康熙乃英杰之主,儀表堂堂,神氣清明,在位六十一年,經文緯武,寰宇一統,圣學高深,崇儒重道,尤有好學不倦之精神。朝鮮哲學家洪大容到暢春園拜見康熙后就說:“臣見暢春園而知康熙真近古英杰之君也。”
我不知王原祁是如何從一個地方小吏入得宮來,當上翰林院的侍講學士和康熙身邊的侍讀學士,但知他深得康熙賞識,終日候在暢春園入值,為康熙講授書畫,康熙下江南時也要扈從隨行,與康熙朝夕相近。
康熙不僅欣賞王原祁的筆墨,而且喜歡聽他講授畫理,此時,王原祁便不僅僅是俯臣,還是康熙所倚重的書畫帝師。但皇上終究是皇上,只不過康熙能讓王原祁在御前傾吐才學,激揚宏論,又要讓王原祁恭領圣思,迎合君意。
康熙欣賞王原祁,可能有一個原因,因為他也是一個董迷。康熙曾贊董其昌“每于若不經意處,豐神獨絕,如清風飄拂,微云卷舒,頗得天然之趣”。
皇上圣明可鑒,又怎能看不出董其昌與王原祁的淵源?王原祁的先師就是董其昌,董其昌的后學就是王原祁,二人神靜心和,竟如一人。
董王俱師董源之古,董王俱慕米芾之古,董王俱摹倪黃之古,董王俱仿王蒙之古……王原祁簡直就是董其昌的再世和顯靈。康熙甚至已分辨不清御前的是王原祁,還是董其昌。在康熙眼中,王原祁便是今世的董其昌,而董其昌便是先世的王原祁。
王原祁既承董其昌,又深受康熙寵信,自然便奠立了他在朝野畫壇的地位,一時名滿天下。作為一個御用畫師,王原祁可以享用的最大權力,便是可以在暢春園里隨意行走,正難得收盡園中景致處處入畫。更何況,康熙讓王原祁在暢春園潛心摹古,毫端畢達,于是,千年畫史都盡現于暢春園的畫房,屋角檐底,山水大觀。
王原祁的畫房,室內是山水,室外是春秋。王原祁晴日賞秋,就連庭院里的一架葡萄也能觸動他的詩心,畫家不禁口占一詩,聊以寄興:
庭院扶疏一架斜,
傳聞名種自乘槎。
顆圓的皪垂珠箔,
光逗晶螢潤玉華。
綠蘸虛窗成結綺,
碧傾新釀羨流霞。
摘來應共家丞賞,
秋實由來勝似花。
15.
1713年,康熙六十壽誕之時,總裁官王原祁奉旨主繪了《萬壽盛典圖》長卷,所記為壽典盛況。這是王原祁平生為數不多的寫今而非仿古之作。
畫卷長達近五十米,已是迄今所知尺幅最長的古代繪本。惜原本已被燼毀,僅余其市井卷稿本、朱圭刻本和嘉慶二年的重繪本存世,今有褚朔維先生的嚴整考據為證。
此圖承續了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的寫實傳統,又沿襲了仇英《清明上河圖》的精繪風格,畫面隨康熙鑾駕的路線延展,起點始自暢春園,終至神武門,沿途數十里,輦路經行之處,百官朝賀,萬民稱慶,衢歌巷舞,擊壤呼嵩。漫漫長卷,竟如逶迤長路,寫滿了錦坊彩亭、層樓寶榭、鑾儀行輦、街景人流。
在2014年故宮展出的《萬壽盛典圖》重繪本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暢春園大宮門的圖景,宮門五楹,坐北朝南,暢春園的御書匾額高懸在上,金碧焜煌。東西各有角門一座,朝房五間。當我的視線穿越宮門,似可見園內三分景致:竹溪漁浦,魚鳥近人,軒暢閑雅,風塵棲息。
這便是康熙的暢春園嗎?這便是王原祁最后十幾年間流光溢彩的暢春園嗎?
清代皇家在京城西郊有著名的三山五園,三山即萬壽山、香山、玉泉山;五園乃暢春園、圓明園、萬壽山的清漪園即頤和園、香山的靜宜園,玉泉山的靜明園。其中,康熙的暢春園修建得最早,規模最大,是清廷五座皇家園林之首。
在《萬壽盛典圖》上可以看到,當年的暢春園一帶,前后汪洋,直若藪澤,蓮芡菰蒲,兼以水稻。暢春園建于明朝武清侯李偉的清華園舊址,依高為阜,即卑成池,疊山理水,彌望漣漪,是一座遠山近水又銜山抱水的水景御苑。
萬壽盛典圖(局部) 國畫 王原祁
且看那一片百頃芳湖,波面游鱗,一望漾渺,江干湖畔、深柳疏蘆。不知何時,不知何故,又不知何人,竟為這一片湖面起了一個如詩如畫的名字:丹棱沜。
關于丹棱沜,遠在明代,詩人王嘉謨就曾寫過一篇《丹棱沜記》:
沜之大以百頃,連以數里,可舟可釣,負山叢叢,蓋神皋之佳麗,郊居之選勝也……
清康熙戶部尚書王鴻緒也曾賦詩丹棱沜:
西嶺千重水,流成裂帛湖。
分支歸御苑,隨景結蓬壺。
康熙年間,有關暢春園的詩文甚多,但寫得最好的,卻是康熙的御筆美文。我以為,歷代帝王的文章翰墨,最好的詩歌是曹操的《短歌行》;最好的繪畫是宋徽宗的《瑞鶴圖》;最好的文賦,則莫過于康熙的《暢春園記》。
只是,這一篇記文,卻最終變成了一篇祭文。那曾經的御園啊,久已矣,歲遠零落,故跡堪尋。而曾經的皇上,早已化為青煙仙逝;他的《暢春園記》,不知何時,也已隨之風中飄散,今人多有不知。
王原祁自然是恭讀過《暢春園記》的,他筆下的山水,也處處散落著暢春園的風月。時至今日,當我夜讀康熙的暢春園遺篇,眼前浮現的,卻還是王原祁在暢春園的悠悠煙水、澹澹云山:
當夫重巒極浦,朝煙夕霏,芳萼發于四序,珍禽喧于百族。禾稼豐稔,滿野鋪芬。寓景無方,會心斯遠……
瑩澈明鏡,縈帶芳流。川上徘徊,以泳以游……
1684年,康熙初建暢春園,自此時始,丹棱沜便有了皇家氣象,云煙忽生,神變萬狀;1687年,康熙始居暢春園,從那時起,一代名園終于迎來自己的主人,觴飛霞佇,分沾天饌,燕寢凝香,晝漏稀微。
請讀康熙的一首暢春園夜詩:
園亭氣爽雨初晴,
新月朧朧透樹明。
漏下微眠思治道,
未知清夜意何生。
暢春園的主人當然是康熙,只是,在我的文字里,王原祁才是暢春園的畫傳主人,而康熙,不過是園中一座尊貴的造像——如是1723年,在他的清溪書屋原址,雍正修建了恩佑寺,佛龕里所供奉的三世諸佛。
16.
我始終不解,雍正為何要在雍正元年,即康熙去世的后一年,改建清溪書屋,修筑恩佑寺,為父皇薦福。也就是從此時起,暢春園便漸漸地改變了最初的模樣。不過,在此之前八年,王原祁便已離世了,在我的心目中,那時的暢春園就已經不復以往了。
清溪書屋位于暢春園的東北一隅,柳汀竹嶼,溪橋相連,雖是康熙的寢殿,但更是這個勤勉的帝王夜讀之所,故而稱謂書屋。
康熙聽政理事在東南角的澹寧居。從澹寧居到清溪書屋,是暢春園的東區,其間坐落著康熙的藏書閣淵鑒齋,藏畫堂佩文齋,還有上書房翰林直房和畫院,空氣中彌漫著花香、草香、書香和墨香。
王原祁白日在翰林直房入直,也會偶去淵鑒齋閱讀秘藏古籍,或在佩文齋觀覽御藏書畫。到了夜晚,他就會在直房后間的畫院作畫,風吹影動,待云聽雨,輕蔭籠樹,笙歌瓦起。
當康熙忙完一天的政務,回到清溪書屋歇息,萬幾之暇,常于夜間展觀古畫,此時,熏香遲暮,花饌青燈,王原祁便會被從近在咫尺的畫院傳進清溪書屋,以他淵博的畫理和卓絕的畫才,侍奉康熙賞畫。
君不見,他在暢春園的十幾年間,只是為了得到康熙傳喚的那一刻。為了那一刻,他在暢春園里時時地守候。然而,他又在久久地守望。當他悠然遠眺,凝坐視之,拍起云流,恍若目接,有誰知,他究竟是在守望什么呢?
1714年,王原祁離世的前一年,他分別署二月、春日、仲春、四月、秋、秋日、新秋、中秋、深秋,畫了九幅仿黃公望山水;1715年,乙未年,王原祁離世的這一年,他又分別署四月、晚春、七月、中秋,畫了四幅仿黃公望山水。
過了乙未年的中秋,他終于要在秋風中飄然欲仙了,飄向秋光萬里的遠山。我知道,那是他自幼就夢見的黃公望的秋山,他就要望到了。
許多年來,在暢春園里,他一直都在守望著黃公望的秋山。他甚或冥想,若有一日,他伴隨著黃公望,高臥于秋山之巔,攬峰巖之獨秀,思湖山之佳麗,湍瀨潺湲,煙霞縹渺,疏林野水,平遠幽深,卻只見江山靈氣,吞吐變滅,蔚然天成,漸漸化作他的胸中丘壑,萬狀千名,莫能殫述。
他眺望遠山,山色如洗,清風徐引。在他眼前,黃公望的秋山不斷變幻著,化作了李思訓、燕肅、屈鼎、趙伯駒的春山,又化作了董源、燕文貴、趙令穰、王蒙的夏山,還有唐宋元明諸賢的暮雪寒云,雨后空林,酒舡棹月,怪石祥煙,滿目的山色已是殊形妙狀,橫無際涯。
此情此景,恰如李白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于是,他自己也就慢慢長成了園中一棵守望的老樹,皮老蒼鮮,翔鱗乘空,蟠虬之勢,欲附云漢。……霜露既降,秋聲一片,他已幻化在唐人劉得仁的詩意中:
老樹呈秋色,空池浸月華。
涼風白露夕,此境屬詩家。
你看他,侍陪康熙觀瞻古人畫卷,賞鑒大家筆墨,尤為流目于先世的瓊林玉樹,楊柳含煙。原來,王蒙的繁筆夏木,讓他悟透了黃鶴山樵暑夏時清隱守望的虛境;倪云林的焦墨煙樹,又讓他讀出了云林子寒秋中孤獨守望的況味。
然而,他又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棵能夠行走的樹呀!王原祁是蘇州府太倉人,但自從他28歲中第入仕之后,便已離家很多年了。康熙六下江南,他曾數次扈從蘇州,卻幾過家門而未入,無非是望一眼鄉里飄過的炊煙。在暢春園的十幾年間,他旦夕入直,卻只能以筆墨寄托鄉思,以詩文排遣鄉愁,在夢里望見家鄉的明月:
幾年夢里江南月,
一片相思寄碧云。
此日西窗消永晝,
青山筆底落秋旻。
暢春園的牡丹,并不似自己家鄉的花草;竹深的鶯啼,也比不過江南的四月天。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只是,無奈的他,身不由已,只能在暢春園里,像一棵會思念而不能行走的樹,為康熙終日值守,卻鄉思如雨,鄉愁如煙,煙雨瀟瀟,情系鄉園:
眼飽長安花欲燃,
卻教愁絕路三千。
竹深處處鶯啼綠,
輸與江南四月天。
在暢春園里,王原祁就是一個逐歲老去的守望人,孤獨而平靜,寂寥而堅執,守望著自己秋山之上的夢想,也守望著自己不被遺忘的鄉園,在無數個不眠的夜晚,挑燈檐底,展素落墨,孤情絕照,寒夜生輝。
17.
為了探知舊時的暢春園,我曾翻閱清人高士奇的《蓬山密記》,見書中記載,1703年3月,他被召入園,遍觀園中諸景。高士奇特別寫到了暢春園的牡丹:“牡丹異種開滿闌欄間,國色天香人世罕睹”。
原來,康熙最愛牡丹,園區湖岸盡是牡丹花海。康熙甚至還親自編了一函《牡丹花譜》,御賜牡丹花名90余種,其中惟綠牡丹清雅迥常,世所罕有,故而康熙賦七絕以記之:
碧蕊青霞壓眾芳,
檀心逐朵韞真香。
花殘又是一年事,
莫遣春光向日長。
我卻想起王原祁獨賞葡萄,還記得他賦詩葡萄藤架,寫成佳句“綠蘸虛窗”,卻未見他吟詠滿園的春日牡丹。雖然暢春園里階上窗下,與物皆春,但是王原祁卻偏要以春為秋,知春守秋,只說“秋實由來勝似花”。
牡丹是雍榮華貴的帝王之花,又有誰能與康熙共賞!
然而,花殘豈是一年事?1722年康熙故世后,滿園的牡丹便隨著主人的離去而香魂消散了。先是雍正皇帝修建了圓明園,后來乾隆皇帝又修建了春漪園,沒有了主人的暢春園便逐漸淪為一座廢園。
回頭樂事浮云改,
瘞玉埋香今幾載?
今日,康熙的暢春園早已蕩然無存,湮沒無聞,只有雍正元年和乾隆四十二年分別修建的兩座山門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雖然并非康熙時期的原筑,王原祁自然也是從未見過,但是,作為暢春園僅存的標志物,卻可以借此定標園區景觀的大致方位。
誰能想到,恩佑寺,這一座小小的山門,此前居然是康熙的寢宮所在地。我想象著面前的清溪書屋,松軒茅殿,古木繁花。從山門逶迤南行,腳下仿佛是當年的苔徑露水,路絕纖塵,繞過印象中的蓮池荷岸,筠廊曲折,灌木叢植,芭蕉一碧,我停下腳步,此處應該就是王原祁的翰林值房和畫院了。
但實際上,我只是走到了一個普通的社區門口,人流往來,進出不息。我相信居民們少有人清楚這里曾是大清皇帝的宮苑,更不會知道一個清代大畫家王原祁原來在此日日守望,夜夜守候,年年守歲,空歲問茲年。當然,也沒人認識我。門衛問我:你找誰?我答道:找王原祁。
我真的是想找王原祁,找尋他隱現在光影中的面容,哪怕是找到一棵老樹,樹上一定還飄掛著他舊日凝望的目光。我往小區里面走,偌大的院落卻全無一絲一毫往昔的夢痕。噫乎,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驀然間,我卻看到了一個葡萄藤架,墜滿了珠圓玉潤的葡萄,這可是王原祁的庭院三百年前熟悉的景物啊,也是偌大的暢春園于今唯一的歲月舊影,如萬世浮沉的星月一般。葡萄藤架下,還掛落著王原祁的詩句。
我向院外走去,暢春園的草木在我的眼前扶搖。我努力辨識著記憶中的影像,莫非我前世的靈羽也曾飄臨于此?我不知,我是因為暢春園而去尋找王原祁,還是因為王原祁而去尋找暢春園?
我環顧四方,踟躕獨行,雖然眼前遍是街道,樓宇,車輛,行人,但是已盡消隱在靄靄空色中,只有無有,空有空無。惟有我腦海中的暢春園,和光同塵,園色依舊,日窮寥廓,澄波遠岫。
也許,今天,我也是暢春園里的一個守望人,那么,我又為何守望?暢春園早已不復存在了,孤寂的山門不過是露出海平面的桅桿,時間的海平面上升了,歷史沉沒了。而我,只是一個姍姍來遲的訪客,撫昔追古,望洋興嘆。
這么些年,我一直在探究王原祁,觀賞王原祁,他臨仿了那么多的歷代名跡,聯綴而成了一部完整的中國畫史,煌煌赫赫,灼灼其華。他歸溯歷史又延續歷史,重繪歷史又守望歷史,終于,深秋,深秋,我追循著他的步履,走進了暢春園。
置身于飄浮在空中的暢春園,煙霏云斂,天高日晶,我又與王原祁的一首題畫詩不期而遇:
芳草芊芊水面齊,
竹涼荷凈小橋西。
溪邊路折云深處,
石磴高盤殿角低。
18.
我初識王原祁,緣于小時候家里的門廳懸掛的一幅王原祁山水。那時不懂得要觀畫款,只去看疏林坡岸,山石草木。還記得父親曾指著畫上的笞點對我說,你看他的畫筆多么有勁!當時不解,但是王原祁點苔的筆墨卻是深深記住了。長大以后才知父親所言不虛,王原祁的筆端原來是金剛杵,如他自己之所言。
所以,從此以后乃至今日,每逢我再去觀賞古畫時,總要細品斑斑笞點,竟然發現,在這些精微之處的功力,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似乎再沒有人能夠超過王原祁了。
我亦好古,也試著文字仿古,落筆竟若王原祁之點苔,深淺疊合,支離疏密,又好用古語,遍引舊典,據事類義,援古證今,然終不及王原祁之畫圖仿古,食古而化,大化古今。
王原祁仿古,初恨不似古人,后又不敢似古人;不似古人則不是古,太似古人則不是王原祁。所以,王原祁集畫史大成,布墨神逸,清虛棲心,仿古仿到最后,卻終竟還是他自己。
前幾日,我陪北京天貴仁順拍賣公司的馬總去看望九十多歲高齡的父親。父親一生近古,尤嗜古董書畫。說起王原祁,父親緩緩而言:王原祁是整個清代影響最大的畫家,在其身后的兩百年間,他的仿古畫風卻蛻變而成了一種僵化的正統,泥古不化,抱殘守缺,與王原祁原本的仿古精神相去甚遠。
松溪仙館 國畫 王原祁 故宮博物院藏
對呀,鑒古觀今,懷古惜今,王原祁其實是一個今古的守望人。
父親又說,東施效顰,是否錯在西施呢?
言罷,父親轉身取出一幅王原祁山水手卷。我詫異地問父親:我怎么沒見過?父親說這是他早年收的,一直壓在箱底,他也很多年沒有找見了,不久前偶然才翻了出來。
展開手卷,靜觀三米長幅,淺水遙岑,松蹬逶迤,細雨沾苔,翠竹龍吟。我照例盯著苔點細看,簡直與我小時候熟悉的苔點一模一樣,竟似出自一筆,讓我好像一下子就退回到了幾十年前,歸返懵懂少年。
又觀畫跋,王原祁在上題有一首五言絕句:
山色向南去,溪聲自北來。
幽居可招隱,落葉點青苔。
落款是:
康熙戊子之秋,仿倪黃筆意,寫于海淀寓直。
海淀寓直……原來,此卷居然也是暢春園之物,畫于1708年的秋日。畫是好畫,詩是好詩,款又是好款,這令我大為驚喜,又心生怪怨,為何早也不見!
我忽見卷幅的幽隱處還描畫一仙逸的高士,縞衣素袂,沈吟無語,憑欄暢襟,集虛觀靜,真若似一個畫外的守望人,卻終不過是一個守望的畫中人,于是,便讓我窺到了畫里畫外的守望。
若我猜想,那一定是暢春園里的守望人之觀照。
王原祁在暢春園里守望:
上摩清顥,
下瞰澄波,
霞綃孤映,
明月獨舉,
居廟堂之高,
處江湖之遠,
既文既博,
亦玄亦史,
青松落蔭,
白云誰侶?
秋山誰侶?秋水誰侶?秋風誰侶?秋草誰侶?
忽而,從云間降下一只飛鳥,依光覲日……幾聲翠羽……環回守望……獨尋幽侶……口銜陶淵明的兩枚詩草,落在了王原祁的寂寂庭宇:
靄靄停云,濛濛時雨。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2020年11月18日,濛濛時雨,文稿初成;
2020年11月19日,翩翩飛鳥,文稿終成。
馬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