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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間,很多人都在尋找龐麥郎。漢中市精神病醫院的醫生查遍了整個住院系統,確定沒有一個叫做“龐明濤”的病人;有人加上了他本人的微信,但依舊無法取得對話。“朋友圈注意:屬于我國公民的請將頭像換回自己的相片!”這是目前為止龐麥郎留下的最后一條朋友
一夜間,很多人都在尋找龐麥郎。
漢中市精神病醫院的醫生查遍了整個住院系統,確定沒有一個叫做“龐明濤”的病人;有人加上了他本人的微信,但依舊無法取得對話。
“朋友圈注意:屬于我國公民的請將頭像換回自己的相片!”
這是目前為止龐麥郎留下的最后一條朋友圈,發布時間是2021年1月11日。他的微信是一張用黑白濾鏡處理過的大頭照,有點酷,有點朋克,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兩個月后,因為在家用板凳砸了親爹,龐麥郎被村干部強制送往精神病醫院。
熱度褪去
“龐麥郎”這個公眾記憶中的舊詞,再度闖入人們的視野時,是與“精神病”三個字連在一起的。
3月11日,龐麥郎的經紀人白曉發布視頻稱,龐麥郎患有精神分裂癥,目前已經住進精神病醫院,商務活動也難以繼續。
白曉提及,早在2018年,龐麥郎就因為病情多次中斷商演。
看到這條消息時,負責藝人經紀工作的張偉有些驚訝。去年九月,龐麥郎還跳過白曉找到他,問能不能在當地的live house做一場演出。
張偉與龐麥郎此前有兩次合作,在他的印象中,龐麥郎是一個好說話的音樂人。由于場地原因,去年預定的演出取消,龐麥郎也表示“十分理解”。
沒有被鎂光燈聚焦的這些年,龐麥郎一直出入于全國大大小小的live house。只是從2017年起,他待在老家的時間開始變長,有時唱完一場巡演,第二天就坐上了回西安的長途火車。
演出視頻被上傳到抖音,天南海北的路人留下評論。有人勸他“找個廠上班吧”,有人不信龐麥郎也能有聽眾:“貼了多少錢給觀眾?”“我在現場,掙了200大洋。”
當然也有一些鼓勵的話語,比如“今麥郎的確有特色”。
一位英語老師留言:“永遠支持龐麥郎!我是你的忠實粉絲”,伴隨著一串玫瑰與大拇指的表情。然而當我私信詢問時,她對此否認道:“不喜歡,龐麥郎的歌接受不了。”
龐麥郎的走紅發生在2014年,《我的滑板鞋》是最直接的催化劑。這首歌他唱起來缺乏節奏,帶著鮮明的陜南口音,從歌詞來看,它講的是一位小男孩買到夢寐以求的滑板鞋的快樂。
然而,《我的滑板鞋》聽哭了電影導演賈樟柯,他說在其中看到了一種準確的孤獨。“滑板鞋”似乎戳中了現代人的某種隱秘心事,從此不再擁有具體的定義,在精英文化中被反復構建。“你以為是滑板鞋和地板的摩擦嗎?是我們每個人和這個世界的摩擦。”SMG的一位主持人曾經滿懷激動地陳情。
歌的主角是龐麥郎自己。2008年,他在漢中買到一雙滑板鞋,穿著它走在路上,看到路燈投下的影子,發自內心地喜悅。于他而言,這不過是一次真誠的創作而已。
他曾說:“我知道自己會紅,但不知道是《我的滑板鞋》”。爆紅的第二年,張偉恰好遇到他在東部某個沿海城市的演出,用龐麥郎的話來說,是“開演唱會”。演出地點安排在劇院,由于龐麥郎很在乎“國際化”,唱到《圓滑的麥當娜》這首歌時,張偉特意請來外國人給他伴舞。
當時來了兩百多人,現場氣氛濃烈。張偉與龐麥郎的第二次合作在2018年,那一場,觀眾少了一半。
“越做越慘”,白曉在一個紀錄片中直接吐露了二人生存的困難。滑板鞋的旋律還停留在眾人腦海,龐麥郎卻已少有人問津。事實上,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巡演逐漸變得難以為繼,后來每一場的票房規模只能維持在二三十人。
一次龐麥郎去北京演出,扣除場地費2800元后,與白曉兩人拿到1650元,再減去火車硬臥和快捷酒店的費用,還剩下六百塊錢。
山窮水盡時,他們只能依靠花唄、借唄度日。
張偉說,龐麥郎在微信上分享的大多是巡演預售鏈接。他的巡演次數不多,一位自稱負責龐麥郎商演的工作人員開放了半年可見的朋友圈,皆是密密麻麻的巡演信息,潮流的年輕音樂人目不暇接,其中并沒有龐麥郎的身影。
約瑟翰闖入現代社會
龐麥郎的全稱是約瑟翰·龐麥郎。成名后,面對媒體采訪,他說他是90后,來自臺灣基隆,和周杰倫是老鄉。
謊言很快被戳破,不久后,全國人都知道了龐麥郎的本名是龐明濤,出生于1984年,老家在陜西省漢中市寧強縣代家壩鎮南沙河村。
盡管如此,他仍然堅稱自己是90后,個人微博賬號上的生日欄執著地顯示著“1990年1月19日”。他不再提臺灣,轉而說自己來自古拉格。
在紀錄片《做夢的龐麥郎》里,他用手掌做成扇形靠近嘴邊,用每個人都能聽到的音量悄悄地對朋友說:“寧強不叫寧強,叫古拉格。”
他給很多地方都安排了上新的名字,龐麥郎經常提到一個叫做“加什比克”的地名,那是他以前打工的城市漢中。如果聽到他說“孟加拉斯圖”,不用疑惑,它一般用來指代陜西。
在龐麥郎心中,公眾人物都應該有著高貴的出身,享受著優渥的生活。龐麥郎對自己鄉下人的身份有一種強烈的恥感,他曾經對白曉說:“如果我說我是農民,還會有人來找我演出嗎?”
現實和他心中的世界并不相同,這是一片摧紅過鳳姐與殺馬特的土地,草根選秀也正是當時時代的主題。2013年,已經寫了十幾首歌的龐麥郎來到北京,在一次小型選秀中,華數唱片的運營總監看中了他的氣質,決定包裝《我的滑板鞋》。
六名企宣、百萬重金、24小時三班倒地工作……這些描述,來自龐麥郎曾經的經紀人李希之口,被記錄于報道《驚惶龐麥郎》中。不過在龐麥郎眼中,他從漢中北上尋夢時,用打工所賺和父母給的錢找了很多家錄音棚,華數只是他從眾多音樂公司中挑選的一家而已。
在李希眼中,龐麥郎每次錄歌唱的調子都不一樣,是一個毫無音樂天賦的歌手,“滑板鞋”大火,完全是公司炒作的結果。
龐麥郎相信是音樂本身吸引了成群的粉絲,公司捧紅的說法純屬“造謠”。去年,一篇似乎是龐麥郎自述的文章寫下他走紅后被迫簽約的經歷:“他們以要合作和制作為由拿走了我的身份證,然后把我關在了一個房間里,三個男人看守著我,讓我簽一份連看都不讓看的合同。”
收益分成是二八分,龐麥郎二,華數唱片八。拿到身份證后,龐麥郎就連夜逃離了北京,在他原本的印象中,北京可能是一個比漢中更像“魅力之都”的城市,從他的文字可以看到內心受到的沖擊:“為什么北京也會有這么壞的人呢?”
離開北京后的那段時間,龐麥郎蜷縮在上海的一家旅館內。一些商演活動找上門來,他發現賺錢竟是前所未有的輕松:站一次臺,2萬;唱兩天歌,4萬。
與商演機會一同出現的還有前來采訪的記者,其中有一位四川姑娘。龐麥郎覺得,他們都是來自小地方的人,自然會幫他說話。不過在最終的報道中,記者提到了他被單上的皮屑、指甲和花生皮,他作為普通人的更多細節也一并抖落。
報道一出,公眾紛紛議論。龐麥郎再次感受到了背叛。
“不需要把我寫得這么糟糕”,他曾如此說道。加什比克、古拉格,還有約瑟翰·龐麥郎,龐明濤竭力地維持著他所期望的美好形象,他敏感、警惕,以至于對真實的自己諱莫如深。
只是他越努力,越能感到外部世界始終有一股力量,將他從期待的道路上扯開。
孤獨患者
龐麥郎總是很有自己的主意。2018年,音樂綜藝《中國新說唱》向他拋出橄欖枝,他覺得“說唱”二字限制了自己的曲風;以前也有電視臺請他去做節目,但他認為地方臺格局太小,在國際上推廣歌曲才是正途。
他拒絕了那些眾人眼中的誘惑與榮耀,堅定不移地走著自己的音樂國際化道路。
在這件事情上,白曉是更懂他的人,龐麥郎看似百般挑剔,實則是害怕上電視。他在文章里寫:“媒體報道留下的陰影,使得他很難再信任別人,在我們大多數人看來,上電視、拍短視頻、做直播,能順順暢暢地收獲名利,他就是覺得危險重重。”
龐麥郎就像一個現代都市的闖入者,拔劍四顧,卻心中茫然。他并不了解那里的通行規則,“滑板鞋”爆紅后,龐麥郎不清楚在一紙合同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逃離那家他討厭的公司,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華數唱片旋即起訴龐麥郎違約,當法院人員通知他此事時,他對著電話大喊:“我不認識你!”
由于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的確定義務,2016年7月,龐麥郎被列入全國失信名單,無法乘坐飛機、高鐵與軟臥。
走紅將龐麥郎拋向了人生高地,但顯然沒打算接住他。理想與現實屢次事與愿違,讓龐麥郎變得脆弱又充滿戒備,他覺得自己是一塊流油的肥肉,心懷不軌的人藏在暗處,誰都想咬上一口。
由于對規則缺乏了解,龐麥郎面對眾聲喧囂時,失去了自我陳述的權力。他說的話被不同的人咽下、咀嚼,再按照不同的理解被吐出、傳遞。
他在《我將停留在哪里》里唱:“我多想回到故鄉重溫那時的美好,我多想回到故鄉找到兒時的伙伴。”
然而,故鄉也不是他避風的港灣,和歌里唱的不同,龐麥郎從小性格孤僻,沒有什么玩得來的朋友,兒時最好的伙伴是姑姑家的奶牛。
龐麥郎出名后,認識他的老鄉在網上罵他。他的父母曾經對媒體說,實在無法理解他在想什么,“真的管不了他”。
無論在城市還是鄉村,龐麥郎都是一個孤獨的人。他的父母并不了解他的精神世界,商演活動減少后,他們只知兒子整日將自己關在房間里“創作音樂”,有誰進他的屋子,他還會發脾氣。
根據紅星新聞的報道,龐麥郎不會做飯,餓了就讓母親給他做飯,他經常在家摔東西,并且胡言亂語。
經醫生診斷,龐麥郎患有精神分裂癥。
他真正地變成了一個“怪人”。
白曉說,他與龐麥郎的故事很像《堂吉訶德》。在那本經典小說中,一個生活在鄉村的中年人將自己取名為唐·吉訶德·德·拉曼卻,在騎士絕跡的時代,拉上鄰居去行俠仗義。他在外四處碰壁,最后從自己的幻想中蘇醒,然后死去。
一篇報道提及,2016年,龐麥郎的工作計劃包括成立一個名為“聯合國”的新國家。這個計劃的靈感來自邁克爾杰克遜的夢幻莊園,那個豪華美麗的游樂園,一直免費給全世界的孩子開放。
受到偶像的鼓舞,龐麥郎決心建立一個“聯合國”,將所有的老人和孤兒都安置在那里。
(應采訪人要求,張偉為化名)
參考資料:
《我的老板龐麥郎》
《驚惶龐麥郎》
《滑板鞋之后,龐麥郎去哪兒了?》
紀錄片《做夢的龐麥郎》
作者 | 張旦珺
編輯 | 朱秋雨
馬同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