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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發過一篇關于澗崗集老木匠駒爺的故事,很多朋友都沒有看盡興,所以就在檁回澗崗集后,把之后的故事再進行了敘述,看看檁回到澗崗集以后又發生了哪些故事?一檁嬸嗓門大,心眼卻特別實誠,駒爺駒奶真是好福氣!駒爺駒奶統共生了七個孩子,五男二女,按舊理
前面發過一篇關于澗崗集老木匠駒爺的故事,很多朋友都沒有看盡興,所以就在檁回澗崗集
后,把之后的故事再進行了敘述,看看檁回到澗崗集以后又發生了哪些故事?
一
檁嬸嗓門大,心眼卻特別實誠,駒爺駒奶真是好福氣!
駒爺駒奶統共生了七個孩子,五男二女,按舊理,是有福之人,俺村這樣的人家,數來數去,也不過兩家。
農村嘛,講究的就是個人丁興旺,物質匱乏的年代,按新理說,孩子越少越好,可在那個天災人禍的年代,卻按勞力吃飯,誰家男勞力越多,在村里越吃得香,越混得開,說話也才有分量,吐口吐沫就是個釘。
駒爺是個木匠,給五個兒子起了柱、棟、梁、檁、椽、五個彰顯他們三代祖傳手藝的小名,兩個姑娘,卻沒太指望她們有什么繼承,隨時代的大流,大女兒起個名叫紅,二女兒叫了英。
頭兩個都是姑娘,駒爺的臉上,實在掛不住,等駒奶又開懷時,他特意跑了趟白云寺,在那老鐵鍋槐樹上,栓了根紅繩,你還別不信,駒奶連著給駒爺添了五個小子。
接生婆馬小腳接生駒爺家頭個小子柱時,還故意跟駒爺開了個玩笑,恭喜他有三朵金花,害得駒爺拎著斧頭,要去把白云寺鎮寺之寶老鐵鍋槐,給砍了!
添二小子棟那年,駒奶生了一場大病,灌了兩個多月的中藥,棟生下來時,像個傻猴,不哭也不鬧,兩歲半才走穩路,三歲了,還不會叫爹娘,駒爺為此沒少跟駒奶拌嘴。
還好后來又添了老三梁,梁生下來時白胖,哭聲有勁,還沒滿十個月,就學會了走路,爹娘叫得那個歡。
三男二女,一家七口,日子雖然過得緊吧,卻也有奔頭,駒爺駒奶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哪成想,在老三梁五歲那年,駒奶的肚子又鼓了起來。
駒奶懷老四檁的那年,剛好趕上黃河發大水,莊稼全給淹了,生檁的那天,洪水進了院子,駒爺把堂屋的兩塊門板給拆了,一塊讓八歲的棟和五歲的梁趴在上面,千叮嚀萬囑咐,不等他們回來,誰也不準下來;又帶領著十四歲的紅,十二歲的英,十歲的柱,一人一角,抬了另一塊門板,順著被淹了的河堤,邊走邊試探,摸索著將駒奶運進寨里,找到了正從堂屋往外潑水的馬小腳,才保住了老四檁和駒奶娘倆的命。
檁四歲那年,大姐紅嫁給了東頭泥瓦匠李四;檁六歲那年,二姐英嫁給了西頭燒磚窯的劉水。
駒爺不愧是木匠出身,雖然胸中沒啥文墨,可那傳了三代的墨斗盒,早把三村五里的人情世故,是非曲直,過去未來,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檁剛上小學那年,駒爺就托燒磚窯的二女婿劉水,在窯廠盤了近兩萬的紅磚和一萬的小藍瓦,將自家院子前后種得已成材的樹,全刨了,帶著幾個徒弟,只用一天的時間,就把三間瓦房用的木料,鋸開、錛整、刨平了。
大女婿泥瓦匠李四,沒等小舅子請他,就領著一幫大工小工,拎著瓦刀、泥兜,楔橛、放線,一天時間,就壘起了半人高的紅磚墻,第二天夯了半人高的泥草墻后,搭起木架子,接著又在泥草墻上,壘了半人高的紅磚墻;第三天,駒爺家不大的小院里,不下二十人的木工、泥瓦工齊上手,只用了半天的功夫,就將豫東地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三間典型性的紅磚藍瓦房,封了頂。
駒爺站在院子當中,望著這座從拉第一架車子磚起,到屋頂的最后一片瓦碼好,兩頭掛橛,用了還不到七天就完工了的寨外第一頂三間新瓦房,流下淚來,祖宗三代了,終于有了片瓦遮身,立錐之地!
駒爺讓老大柱去集上買了掛鞭,搞搞地挑著,點燃,繞著新房轉了一圈又一圈,又讓駒奶挖了五生盆白面,給大伙做了頓蔥花熗鍋白面條。
寨外第一家新瓦房,就是擱在寨里也是數得著的,房檐下雕著磚花,屋脊兩頭翹著吻獸,屋脊中間還立著六只用青磚雕刻的鴿子,五面小紅旗在鴿子的隊伍里迎風飄揚。
駒爺家新房蓋好的第二天,村后均莊的老媒頭羅老六,就來相院了,新門新窗新墻,獨門獨院獨戶,羅老六背著手在院子里轉了兩圈,滿意地走了,也沒給駒爺透露是誰家的姑娘看上了柱,只是要走了住的生辰八字。
沒成想,第二天羅老六帶來了帖子上,寫得竟然是羅老六寶貝閨女,羅金鳳的八字,羅老六破天荒地,竟然破壞媒人界的規矩,親自給自個兒的獨生女兒,來招乘龍快婿!(當地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媒人不能自個兒招姑爺,找兒媳,得通過其他媒人才行)
駒爺做夢也沒想到,羅老六能看中他們家,在這之前,羅老六不知為他那金疙瘩,找媒人相了多少人家,不是八字不合,就是看不中個頭長相。
羅老六只有這個寶貝閨女,沒啥花銷,出得少,的多,這些年沒少積攢。
金鳳比柱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駒爺家,真就招來了個金鳳凰!
為金鳳和柱子的婚事,羅老六下了血本,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兩個村子的人,幾乎全來了,誰家還每個兒女,誰家兒女不得考慮婚嫁呢?
柱和金鳳婚禮的當天晚上,數了半宿親朋好友鄰居隨的禮……
金鳳也很爭氣,來年就給駒爺添了個大胖孫子,羅老六當了姥爺,樂得嘴都合不攏了,逢人便夸他那外孫多么多么聰明,那雙大眼長得多么多么像他……
二
老三梁都十八了,老大住的孩子都有仨了,老二棟的親事還沒個影,這可急壞了駒爺,眼看著二哥娶不上了媳婦,濃眉大眼,一表人才剛滿十八的梁,決定當兵去。初中畢業,根正苗紅的梁,胸戴紅花,身著筆挺的綠色軍裝,當兵走的那天,可給駒爺爭了臉面,老三梁當兵的那幾年,駒爺腰板直愣愣的。
老四檁,升入鄉中的那年,麻桿腰,二十大幾的老二棟,才娶上媳婦,棟媳婦是村北五里閆廟,閆大頭家二丫頭,外號胖二妞,棟和胖二妞站在一塊,一個像孫猴,一個似八戒,胖二妞的肚皮,也挺爭氣,婚后第二年,就添了白胖、齊整、大眼、大耳、圓臉的小子,富富態態的樣兒,剃光頭后,咋看咋像個小唐僧。
棟娶胖二妞用的房子,是駒爺駒奶住了幾十年的老屋子翻蓋的,雖然沒有老大柱家的氣派,也能說得過去的,至少親家閆大頭沒挑理。
駒爺駒奶,這些年的積攢,娶了兩房兒媳婦后,幾乎全出去了,挪出老屋后,駒爺帶來老大老二在地頭垛了兩間泥草房,上初二的檁,在心里暗暗下勁,一定要讓爹娘住上磚瓦房,之前學習吊兒郎當的檁,自從和上了年紀的爹娘,住在地頭這兩間泥草房中,還未完全干透的泥墻洞里點燃的棉油燈,常能亮到頭遍雞叫。
上了年紀的駒爺駒奶,守著小兒子檁,一家三口,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不緊不慢地過著……
哪成想,檁剛上初三,一件破天荒的荒謬事,打碎了檁努力上學的夢,也破滅這個家庭冉冉升起的希望,甚至打破了寨里、寨外一潭死水似的平靜。
四十六歲的駒奶,又懷上了!
這下駒爺一家不想出名,都難嘍!駒爺的第一反應,就是悄無聲息地打掉,為此他專門找到年近古稀的接生婆馬小腳,向她討要墜胎藥,馬小腳跳著腳,將駒爺攆了出去,邊攆邊罵:“壞良心的東西!作孽啊!作孽!”
駒爺像只無頭的蒼蠅,想去衛生院,又怕人多嘴雜,想隨便在土郎中那兒拿幾服藥,又怕喝出人命,后來又跑到白云寺,在那二十多年前掛過紅繩的鐵鍋槐前,念叨了半天……
紙終究沒能包住火,盡管駒奶躲在床上,一直裝病,馬小腳的嘴,像她那沒裹嚴的腳,放出了風……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駒爺家不到一人高的土墻頭,隔三差五地冒出幾個探頭探腦的“好事人”。
平時老實巴交的檁,聽光屁股一起長大,最好的玩伴逯三,在課下偷偷說爹娘的壞話,上去就扇了他一個嘴巴,為這事,檁和逯三,兩人膈膜了半個世紀。
等檁發現村里、學校傳說的他們家的事,是真的時,檁在學校待不下去了,在這個家,更沒法待下去,大哥二哥家像是防瘟疫似地大門緊閉。
檁也想學三哥當兵去,怎奈一來年齡不夠,二來不到征兵的日子,村里是待不下去了,蘇郎廟姥娘家離得倒是近,恐怕抬花轎的大舅、二舅也早有了耳聞,去了也不自在,想來想去,最終決定去十五里遠的民權伯黨姨姥娘家藏幾天。
三
檁跟誰也沒說,兩頓都沒吃過飯的他,順著寨外東邊的那條小河溝,向北走去,過了均莊,向右一拐,避開閆廟(二嫂娘家村),尋了條偏僻的小路,磕磕絆絆就往皇臺走,皇臺距離閆廟八里路,餓了一天肚子的檁,走到皇臺村西地頭時,天已經大黑,皇臺距離民權伯黨姨姥家還有七里路,檁餓得實在走不動了,找了戶冒著煙火的人家,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看太清臉龐的姑娘,姑娘將門開了條縫,問了句:“誰呀,有事啊?!”
檁在敲門前,壯了半天的膽量,現在像是被針扎破了的豬尿(suī)泡,癟肚了。
姑娘見門外之人,不說話,以為是個啞巴,開了條縫的門,又合上了,檁的臉臊得像火炭,還好是晚上,沒人看見,聽著姑娘的腳步往屋內走,檁終于開了口,蠅子似地嗡嗡了一聲:“大姐,給俺點吃的吧!”
剛走了兩步,心有余悸的姑娘,聽見身后飄來了人聲,轉過身,又重新把門杠拉開,將大門開了有一拃寬,側著身子,借著堂屋昏黃的棉油燈光,看清了那張,低著頭,上揚著眼角,寬額門,高鼻梁的臉;姑娘覺得不像是壞人,吱扭一聲,拉開了兩扇柳木門,像是伸開雙臂,敞開懷抱,迎接親人似的。
檁呆呆地立在大門洞開的門外,不敢“越雷池一步”,姑娘竟咯咯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快進來吧!我還得燒鍋呢,你趕得真巧,俺正蒸窩頭嘞……”
姑娘轉身就往廚屋走,邊走邊給還傻不愣登立在門外的“呆子”撂了句話:“你去堂屋等著吧,外邊挺冷的!”
檁不知道邁得那條腿,走進堆滿盆盆罐罐的小院,右手邊的廚房里,發出呱嗒呱嗒快速拉風箱的聲響,借著廚房的一窗火光,檁瞧見小院的西土墻上搭著用玉米秸圍起來的牛棚(后來才知道,養得是頭騾子)。走近堂屋,檁才看清是三間泥草房,房前一字排開著十幾口半人高的大水缸。
檁正猶豫著要不要跨過堂屋的木門檻,突然西屋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嚇得他打了冷戰,姑娘從廚房風一樣,沖了過來,身后飄著條耷拉到后腰的麻花辮,檁一個側身,躲到一旁,伸著脖子,正向屋內瞧,姑娘懷里抱著個裹了小花被的嬰兒,走了出來。
兩人四目相對,姑娘倒沒什么不好意思,檁卻低下了頭,姑娘小嘴撅撅著,嘆了口氣,說:“爹咋還不回來呀?你叫啥呀?哪兒的呀?”
還沒等檁答復她,姑娘竟指使起來了檁:“你去燒鍋吧!那風箱不中,要使勁拉呀!”
檁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姑娘的第一個問題,姑娘的第二個問題卻給了他個臺階下,檁轉身走進廚屋,坐在用膠泥堆砌成的灶火前的木墩上,右手只推拉了兩下,就已判斷出風箱的毛病在哪。檁不愧得了駒爺的真傳,抽開風箱的蓋板,將掉在箱底的雞毛,重新裝好,風箱只輕輕推拉了幾下,火舌就從灶口翻卷了出來。
姑娘站在廚房門口,瞧著“呆子”輕車熟路,三下五除二,就將爹都沒修好的風箱,就這么三下兩下弄好了,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情感,不禁多看了那“呆子”幾眼。姑娘懷中剛哄得不哭的嬰兒,可能是因為姑娘只顧癡癡地望著修理風箱的“呆子”,也有可能被門口的煙熏著了,又哇哇地哭了起來。
正在這時,院外響起長長的“吁——”聲,姑娘抱著哇哇叫的嬰兒,向門外走去,邊走邊喊:“爹,你咋才回來嘞,俺妹都餓哭啦!你買到麥乳精了沒有?!”
檁聽見姑娘喊爹,往灶火里添了根劈柴,也跟著向門外走去,只見一位坐在車轅上,牽著韁繩的大叔,用鞭子趕著一頭騾子,將一輛裝有前后擋板的馬車,順進了院子里。
大叔心里有事,看到從堂屋門口投來的兩個人影子,嚇了一跳。
檁低著頭,積攢著了半天勇氣,走到馬車前,見車廂里鋪了層麥秸,麥秸上堆了一團麻繩,麻繩的旁邊有口鼓囊囊,緊扎著的布袋;大叔摘下騾套,將騾子栓進棚,姑娘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著那鼓囊囊的布袋,就往堂屋走,這次“呆子”來了眼力勁,沒等姑娘說話,就從姑娘手里將那口沉甸甸的布袋,接了過去。
四
大叔姓張,因走街串巷叫賣瓦盆,人送外號“瓦盆張”,祖居睢州城關,靠買賣瓦盆生意糊口度日。
1938年5月31日凌晨,小日本占領了睢州城,豺狼進城后,呲著牙咧著嘴,嘴里嘰里呱啦,見人就殺,見房就燒,眨眼間,縣城被燒成了一片火海,濃煙滾滾,房倒屋塌,血尸橫陳,慘絕人寰。大叔的父母慘死在這場浩劫中,家產房屋也付之一炬,大叔那年剛滿七歲,小鬼子放火時,他躲進一口破了嘴,接雨水用的大缸中,才幸免于難,從火海中逃離里,右臉被大火灼傷,留下了一塊似菊花大小模樣的傷疤。衣不蔽體的他,忍痛挨餓,摸爬滾打,直到傍晚,才逃到縣北二十多里的皇臺姥娘家。
解放后,大叔因右臉有傷疤,看著嚇人,一直打著光棍,二十八歲那年,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大叔二表哥家,孩子多,實在養不起,就把不到兩周的小女兒,過繼給了打著光棍的大叔。皇臺村,全村百分之九十以上姓“皇甫”,女孩原名皇甫玲,過繼給大叔后,改名為張玲。
最近大叔心神不寧,就在前天,二表哥向他提出想把“張玲”要回去!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養了十四年,比親生閨女還親,怎能說要就給呢?雖然,上個月去民權縣城送貨的路上,在河溝里撿了個小閨女,這也不是他們要回張玲的理由呀!
大叔家在皇臺村西地,和兩戶外姓人家做了鄰居,二表哥家,自從他那二小子做了村長后,現在是村里的大戶,很少往這邊來,今天這是弄啥?
大叔憤怒時,右臉上的疤瘌會充滿紫血,像疙疙瘩瘩癩蛤蟆的皮。
大叔拴好騾子,在石槽里添上草料,氣沖沖來到堂屋,等來到那不速之客面前,發現“不速之客”是個和張玲差不多大小面生的小伙子,大叔沒好氣地問了一句:“你誰呀?!來俺家干啥!”
這夾槍帶棒的叱問,一棒子將檁打蒙了,最后還是張玲給解了圍……
等大叔,聽完張玲像竹筒倒豆子似地講完,警戒心放松了下來,臉上的怒火也熄滅了。
抱著妹妹的張玲,下命令似地讓“呆子”去廚房拿碗和勺,被大叔訓了一頓,大叔像待客人似,讓檁安生坐在方桌的左邊,自己去廚房,端了半碗熱水,手里捏了把瓷勺,遞給坐在桌子右邊抱著妹妹的張玲;大叔轉身又去廚房弄吃的,張玲等大叔走后,狠狠瞪了檁一眼,檁耷拉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不大一會兒,大叔從廚房,左手懷抱著一饃筐摻著黑殼子面的雜糧窩頭,右手端了半碗豆糝秦椒醬,往堂屋走來,低著頭的檁,聞著醬香、窩頭香,喉嚨里,小心翼翼地發出咕嘟咕嘟的吞咽聲。
大叔將饃筐放在桌子的中央,辣椒醬放在檁的一邊,從張玲身后繞到桌子的北邊,居中而坐,招呼著低著頭的檁:“小,別見外,餓壞了吧,先吃個窩頭墊吧墊吧,恁叔家沒啥好東西招待你,窩窩頭,蘸秦椒,越吃越上膘,你嘗嘗恁妹子蒸嘞窩窩頭,弄嘞秦椒醬咋樣?!”
檁抬頭,正要說聲謝謝之類的話,突然看見大叔臉上那塊傷疤,又目瞪口呆在了那里,大叔早已習慣了別人見到自己這張臉時的驚嚇,忙安慰著說:“小,別怕,恁叔不是壞人,這是38年,小日本……”
大叔一股腦,把他這些年的遭遇,講給檁和玲,還有不知幾個月大的小女兒巧聽,聽得檁和玲,都哭了起來,大叔講到傷心處,想起自己遭的罪,作的難,悲從心生,也痛哭了一場……
人一旦悲戚與共,縱使再陌生的人,心一下子就相通了,檁把自己心中的煩惱,自家的情況,也都講給了大叔和玲聽。
剛才還愁云帶雨的大叔,竟然笑了起來,他以為眼前這個老實巴交的孩子,遇到了多大的難事呢?更沒想到的是,這孩子竟是伯黨馬大善人的外甥。三年自然災害,肯榆樹皮的那年,馬大善人曾周濟過他和玲半袋黑殼子,馬大善人家,戶大人多,這幾年孩子們也鬧著分家,鬧分家鍋碗瓢勺難免磕磕碰碰,這不上個月,專門跑了趟伯黨,給馬大善送了一車貨。
大叔十幾年來,一直記著馬大善人那半袋黑殼子的恩情,賣給老馬家的貨,從未賺過錢,有時候還會倒貼幾個碗,贈送一兩個盆兒。
五
轉悲為喜的三人,食量大的出奇,夠吃兩天的窩頭,竟一頓吃完了,檁破天荒地一頓吃了八個。
張玲將喝完麥乳精,哄睡著的妹妹,輕輕地放在西屋床上靠著墻的那邊,收起兩只碗,一把勺,放入饃筐,輕盈地走出堂屋,走進廚房,用燒鍋水,把兩只碗一把勺洗刷了幾遍,從暖壺里倒滿兩碗熱茶水,從廚房出來,穩穩當當地端給大叔和“呆子”喝。
大叔和檁怕說話聲,吵醒剛睡著的巧,端著水,又走進了廚房,一人一個小木墩,坐在已經涼了的灶火旁,說著閑話;大叔和檁還挺對脾氣,實在人和實在人說話,彎弓射箭照直繃,張玲給自個也倒了碗水,站在廚房門外,吹著熱氣,聽著倆人都說些啥。
大叔嫌張玲在場,檁說話不自在,把張玲攆回了堂屋,讓她去做些針線活,張玲噘著小嘴,不情愿地走回她住的西屋,為大叔磨破了胳膊肘的衣服,在里邊縫了一塊相同顏色藍布。
他們倆會說些什么呢?好奇心驅使著張玲,躡手躡腳,走近廚房裂著半指縫的墻邊,側著耳朵,聽著兩人到底在說些啥?
檁今年還不到十六,剛念初三,大叔的意思,是想讓他把初中念完,可檁卻實在不想在那個家待了,上學又被同學們指指點點,他只想找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躲起來,讓他做啥都行,就是不想再回去了。大叔給檁分析了情況:伯黨老馬家(檁姨姥爺家),你去了也只能躲個一兩天,他們肯定會問是怎么回事,紙里包不住火,遲早他們也會把你送回家。去其它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到時候萬一出啥事,恁爹恁娘還不哭死……
聽完大叔的分析,檁急得抓耳撓腮,進退兩難,心亂如麻,還沒等大叔將欲言又止的想法說出口,在墻外偷聽的張玲,竟風似風火似火地走進廚房,脫口而出:“爹,讓他跟著你賣盆不就行了嗎?”
這句猶如從天而降的聲音,把蹲坐在木墩上,各懷心事的倆人嚇了一跳!
張玲這句簡短而又一語中的的話,和大叔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大叔也難得的好脾氣,順水推舟問了檁一句:“你看恁妹子的辦法,中不中?!”
檁心中那團亂麻,張玲一句話,就迎刃而解了,檁用力地點了點頭。
檁和大叔擠睡在一張床上,可能是走了半天路,身體乏累了;吃過八個窩窩頭后,饑餓的腸胃得到了填充和撫慰;更多的是煩亂無所適從的心,有了歸屬之地,這天晚上檁睡得異常香甜,竟然輕輕打起了鼾聲。
大叔聽著檁一會兒有,一會兒又無的小鼾聲,心口堵的那塊巨石,終于落了地,這兩年腿上的青筋越來越粗,越來越彎,走不上幾里路,就腫得受不了,二表哥這么著急要回張玲,不過是想給她找個好婆家,這下好了,自己就把張玲的婚事給辦了。心里痛快的人,呼嚕聲也大。
張玲在西屋,聽著東屋一高一低的呼嚕聲,嘴角帶笑,做了一個幸福的美夢。
第二天清早,檁睜開眼,紙糊的格欞窗外,太陽光橘黃,他感覺自己起晚了,慌忙披上藍色的小夾襖,穿上軍綠的褲子,邊提布鞋邊向外跑,等來到院子里,發現大叔已把騾車套好了,玲正往昨夜馬車上那條鼓囊囊,現在卻空嘮嘮的布袋里,裝冷清明起來,重新蒸的一鍋窩頭。
檁撓著頭,正想跟大叔和張玲說對不起,起晚了之類的話,張玲順手往他懷里塞了三個窩頭,笑著說:“飯缸,夠不夠?不夠把這一饃筐都倒給你!”
檁臊了個大紅臉,大叔狠狠瞪了張玲一眼,張玲低著頭,從廚房端來兩碗玉米糝稀飯,大叔和檁靠著車幫,吸溜了兩口,感覺不燙,像喝涼水似的,咕嘟咕嘟,吸溜進了肚里。估計是昨晚吃的太多了,檁早上勉強吃了一個窩頭。
六
大叔今個本打算往南走,去董店、城郊那片,給幾個老客戶送點貨,趕著馬車,走到皇臺通往澗崗的岔口時,臨時改變了注意,甩給騾子一個像右拐的鞭哨,騾子駕著那輛裝滿盆盆罐罐的兩輪馬車,漂亮地轉了90度的彎,差點把坐在左車轅上,耷拉著兩條腿的檁,甩下去。
檁瞧著馬車一條筆直的大道,駛向澗崗,發了慌,心想:“這下完了,大叔肯定是想把我送回家,昨天說的話,肯定是騙我的……我該咋辦?”
大叔早猜透了檁的小心思,開誠布公地將心里突然冒出的想法告訴了檁:“小,你一晚上不回家,也沒跟恁爹娘說去哪兒了,他們現在肯定在四處找你,不知道多著急嘞!”
檁吞吞吐吐說:“叔……俺不想回去,求求你,讓俺跟著你吧!讓俺干啥都中……”
大叔笑著說:“小,俺又沒說不要你,咱爺倆挺對脾氣,咱先跟恁爹娘說一聲,好讓他倆都放心,你看中不中?”
檁還是不放心,大叔想了個法子,安慰著想要跳車逃跑的檁說:“小,你看這樣中不中?你在村頭等俺,俺進村去找你爹娘說一聲。”
檁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點了點頭,車子剛出了前吳,檁就跳了下去,藏了起來,前吳到澗崗還有一里多地,大叔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澗崗是個集鎮,大叔并不陌生,只是這里的路不太好走,特別的澗崗集東頭的橋,年年修,年年斷,多年不來,大叔在村口打聽了一句,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村北地頭那兩間冷冷清清、孤孤零零的泥草房,駒爺正在院里愁眉苦臉地抽著旱煙,駒奶在屋里唉聲嘆氣小聲哭泣。
大叔“吁——”的一聲,叫停了那頭噴著白氣的騾子,澗崗的路真難走!大叔拍了拍四處漏風,有聊勝于無像柵欄似的門,駒爺沒好氣地喊了一嗓子:“誰呀!弄啥嘞!”
大叔一時不知該怎么稱呼他,突然想起了檁,回了句:“這是檁家嗎?”
駒爺撂下煙袋鍋子,就往門邊跑,拉開門一看,面前的這張臉在哪兒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忙問了句:“老弟,你這是從哪兒來呀!你知道俺檁的信不?他個臭小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把俺和他娘都快急瘋啦!”
等大叔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了駒爺聽,駒爺雙手緊攥著大叔的雙手,拉著他就往屋里走,邊走邊喊:檁他娘,檁有信啦,快快,快出來!咱家的恩人來啦!
駒奶,從東屋踉踉蹌蹌走了出來,大叔的右臉正對著駒奶,駒奶心里一驚,大叔樂呵呵地向駒奶抱歉地說:“嫂子,俺嘞臉,沒嚇著你吧。”
駒奶哭中帶笑地回了句:“哪能呢?大兄弟,俺檁在哪兒,他沒犯渾吧!”
堂屋內,大叔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駒奶駒爺講完后,老兩口臉上露出了一個多月來,不曾有過的笑容!
大叔趕著車,剛出澗崗集東橋,檁就從河溝里躥了出來,嚇得騾子來了個急剎車,馬車架子掀得好高,還好盆盆罐罐,相互之間墊了不少麥秸。大叔招呼檁上車,將駒奶駒爺同意一塊賣瓦盆的好消息,告訴了檁,兩天來堵在檁心口的塊壘,瞬間土崩瓦解了,兩人邊說邊笑,出了玉皇廟,拐了個彎,一路向南,疾馳而去……
駒爺駒奶站在地頭,送走大兄弟“瓦盆張”后,駒爺右手攙著駒奶的胳膊,走進院中,插上大門,并排坐在炕沿,老兩口心里堵得兩塊疙瘩,終于敲碎了一塊,駒奶直夸“瓦盆張”是個好人,雖然猛一看挺嚇人的。
駒爺微微點了點頭,突然他雙手緊緊攥住駒奶的左手,兩眼放光,嚇了駒奶一跳!
駒奶心驚肉跳地問:“咋啦,老頭子!”
駒爺還不到五十,皺紋如老榆樹皮似的滄桑的臉上,樂開了花,像是提醒似地問了駒奶一句:“檁他娘,你剛才是不是也聽見大兄弟說他家有個兩姑娘?”
駒奶點頭著說:“是呀,是呀,一個還比咱檁還大一歲……”
七
駒爺打算吃完晌午飯,去皇臺一趟,相相姑娘咋樣……
晌午飯駒爺難得下次廚房,親自為駒奶做了碗雞蛋面,感動地駒奶含淚吃了,駒爺就著面湯,泡了兩個黑窩頭,也打了個飽嗝。
駒爺左手拎了把斧頭,左肩掛了把鋸,右肩背了個大包袱,里面裝了檁的衣服,還有幾塊碎花布,右手提了一口布袋,里邊裝著五斤白面,還有十幾個雞蛋。
駒爺邊走邊盤算:這幾個孩子中,檁最像他,也得了他木工手藝的真傳;檁學習也就是個半瓶子醋,沒指望他能考上高中啥的,本打算等他初中畢業后,領他出去闖闖;哪成想老伴又懷上了,正愁沒法弄;檁這臭小子,不吭不哈離家出走了,也好他現在有了個落腳的地兒,還能跟著“瓦盆張”出去闖闖,見見世面,倒比跟著自己爬高上低,累死累活的要強;心里唯一不落停的是不知道“瓦盆張”大閨女長啥樣?會不會也有殘疾啥的?
駒爺順著村東田間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先是走了一里半地到了后吳,再走二里地來到到蘇郎廟,到了蘇郎廟村西,駒爺想起了自己和駒奶年輕時的往事,三十多年了,往事仍歷歷在目。
那年他也跟檁這么大,不到十六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四處攬木工活。有一天,正準備出遠門去白云寺修被槍炮打成窟窿的大門,駒奶的大哥,紅著眼,腫著嘴,登門請他到蘇郎廟走一趟,修他們家那頂靠它養家糊口的花轎。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駒爺右手拎了把斧頭,左肩上掛了把鋸,跟著大哥,來到三里半地遠的蘇郎廟,姻緣就是這么奇妙:一頂花轎,牽線搭橋了駒爺駒奶的婚姻。
駒爺怕在蘇郎廟遇見熟人,繞到蘇郎廟村后的墳地,匆匆向東走,大白天的,時不時往身后瞧。
駒爺駒奶結婚多年后,都解放了,駒奶才敢把她家那頂花轎為啥被毀,為啥一家人被打,卻守口如瓶,不漏一字半句的往事,告訴了駒爺。
毀花轎的是閆土樓村,大土匪閆老三,他看中了鐵佛寺村富戶田中禾家姑娘田小蛾,田家不愿意,閆老三晚上帶著一幫土匪,拎著槍,破門而入,將田小娥塞進花轎,押著抬花轎的爺四個,就往土匪窩走。走到蘇郎廟村后,喝了酒的閆老三,命令花轎停下來,鉆進花轎,就想對田小娥動手動腳,沒想到田小娥是個烈女子,誓死不從,在花轎里和閆老三扭打起來,用了近十年的花轎桿,承受不住在花轎里扭打成一團的兩個人的重量,折了。
從花轎里倒出來的兩個人,仍在扭打,胖得跟豬一樣的閆老三,趴在田小娥身上,欲行不軌,沒成想被田小娥一口咬掉了半個耳朵,閆老三氣急敗壞,開槍打死了如花似玉,剛滿十七的田小娥。
閆老三那伙土匪,將抬轎的駒奶他爹,兩個親哥,一個堂哥,揍了一頓,還用槍威脅爺四個,誰把事說出去,就殺他全家。
爺四個抬著那折了桿的花轎,抖抖索索回到家,也不知道那伙土匪將田小娥埋在了哪兒。
因為出事的地兒,在蘇郎廟的村后,田中禾得知女兒慘死后,在那兒起了座墳,立了塊碑,將女兒田小娥的衣服,長命鎖,還有一些值錢的首飾,全埋在了那里。
“破四舊”那會兒,聽說田小娥的長命鎖落在了一個紅衛兵手里,后來聽說那紅衛兵一天夜里突然發了瘋,嘴里一直喊“小娥饒命!小娥饒命!……”住在睢州城里,紅衛兵的家人,了解到長命鎖的來歷后,重新把長命鎖,又埋回了田小娥被砸了碑、刨了墓的墳后,那發瘋的紅衛兵,才緩過來……
駒爺一口氣,跑到離蘇郎廟四里多地遠的皇臺村西地,見到了幾戶人家,撲通撲通的心,才稍稍平息下來。駒爺抬起拎著斧頭的胳膊,擦了擦額頭的汗,望著手里的那把好久沒用,生了銹的斧頭,自我安慰著說:沒做虧心事怕啥呀!
八
駒爺走進皇臺村西這孤零零的三戶人家,踮著腳尖,只瞅了一眼,就瞧見了“瓦盆張”家。
駒爺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問了句:“有人在家嗎?”
隨著一聲“誰呀!”從騾棚里,走出一位拎著鋼叉的姑娘,駒爺透過門縫只瞧了一眼,就認下了這個兒媳婦,姑娘長得比當年第一眼見到的檁他娘還俊,特別是那根拖在腰身后,烏黑的麻花辮,跟當年檁他娘的辮子一模一樣。
姑娘將大門開了個小縫,見門外,站著一位手里拎著斧頭,肩上背著鼓囊囊口袋,滿臉堆著笑的大叔,心里犯了嘀咕,問了句:“大叔,你找誰呀?”
駒爺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在嘴邊的“瓦盆張”,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猛然間想起了檁,趕忙說:“俺是檁他爹,妮兒你叫啥呀?”
張玲一聽是檁他爹找來了,把鋼叉一扔,兩手拽開大門,笑盈盈著說:“是大叔呀,快進屋,快進屋!”
駒爺看著半院子的盆盆罐罐,還有姑娘身后的那桿鋼叉,問了聲:“妮,你拿鋼叉弄啥嘞!怕俺是壞人?”
張玲滿臉通紅,慌忙解釋說:“不是嘞叔,俺正在棚里出糞……”
駒爺更喜歡這個他第一眼就看中的兒媳了。
張玲不確定駒爺手里拿的東西是做什么用的,沒敢接,將駒爺讓進堂屋,駒爺把斧頭鋸子,放在門后,將白面和雞蛋放在折了根腿用繩子綁著的方桌上,卸下肩膀上的包袱,正不知道往哪兒放,張玲脫口而出:“叔,這里邊是啥呀!”
駒爺正盤算著檁和眼前的未過門兒媳的婚事咋辦?竟忘了駒奶交代的話。
姑娘一句話,提醒了他,駒爺像背臺詞似地回答說:“包袱里是檁的衣服,幾塊恁嬸給你的花布,這個布袋里有五斤白面,還有恁嬸攢的幾個雞蛋。”
駒玲聽說嬸子送了她幾塊花布,高興地拎著檁的包袱就往西屋走,竟忘了跟大叔說聲謝謝。
駒爺坐在一把快散架的靠椅上,喝著玲端給他那碗熱茶水,又盤算起來。
玲抱著個小孩走出來時,駒爺這才想到,姑娘還有個妹妹,這可咋辦?
駒爺站起身,想要抱抱那小姑娘,卻又怕嚇著她,夸了句:“這妮長嘞真齊整!多大啦,叫啥呀?”
玲這才想起忘了給叔介紹自己叫啥,抱歉地說:“叔,俺叫張玲,這是俺妹張巧。”
駒爺隨口問了句張玲:“妮兒,你多大了?”
張玲說出自己的屬相月份后,駒爺心中大喜,都說是“女大三抱金磚”,玲雖然才比檁大了仨月,大點好,大點懂等心疼人,檁這小子有福氣。
駒爺和玲,拉了會兒家常,駒爺有心幫著張玲出會兒糞,又擔心貧血的駒奶頭暈,就急忙原路往家趕。
當駒爺趕回家時,靠墻坐著的駒奶,臉白得像剛糊的窗欞紙,駒爺趕忙化了碗紅糖水,扶著駒奶喝了大半碗。
緩過來一些的駒奶,迫不及待地問駒爺:“瓦盆張”家閨女長得咋樣啊?
駒爺把長得俊,又能干,心直口快的張玲,講給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駒奶聽后,駒奶的臉上漸漸起了血色,她緊緊握著駒爺的手,淚在眼中打著轉兒。
駒爺駒奶唯一擔心的就是檁住在“瓦盆張”家,會讓人瞧不起,說是倒插門。可眼下實在沒辦法,張巧需要張玲帶,駒奶估摸著子健開了春就要生了,駒爺駒奶從小就心軟,駒爺是被逼得沒辦法,才又提出打掉孩子,駒奶說啥舍不得,眼淚花花地流。
駒爺駒奶痛哭了一場,自從娶了兩房兒媳后,再也沒有能力蓋起三間土瓦房了……
大叔走后,張玲哄睡著了妹妹,又在棚里出了會兒糞,覺得收拾地差不多了,打開大叔送來的檁的包袱,取出幾塊拼起來有方桌大小的碎花布,高興地笑出聲來,差點把妹妹吵醒。
張玲正盤算著等爹和檁回來后,去鄰居陸大嫂家讓她給參謀參謀用這幾塊碎花布,給妹妹做兩件過年穿的花衣服,門外響起了熟悉的“吁——”聲。
張玲像只燕子從屋里飛到院中,心早就飛過了院墻,拉開大門,站在面前的,竟是面帶渴望之色的檁,倆人四目相對,竟不知說啥好了,還是張玲先開了口,朝著檁身后的爹問了句:“爹,今個咋回來恁早呀?”
大叔用鞭子指了指,像根木頭似地杵在張玲面前,張玲卻視而不見的檁說:“你問問恁大兄弟,他可幫我大忙啦!”
九
檁聽張玲說爹來過,還帶來了自己的一包衣服,剛消紅的臉,又紅了起來,當張玲從西屋拎出那兜換洗的衣服時,檁臉臊得跟火似的!
張玲趁著巧兒沒醒,跟爹說了聲,拿著駒奶送給她的那幾塊碎花布,像只松鼠,蹦跳著向鄰居陸大嫂家走去。
檁無事可做閑得難受,問大叔家有沒有斧子,大叔指了指門后,檁從門后拎出自家那從未生過銹的斧頭和鋸,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出來。
檁早就“看不順眼”大叔家那張瘸了腿的桌子和那些散了架的靠椅了,他將桌椅搬到院子中央,找了根比桌腿粗一些的槐樹木棍,用鋸截了,然后用斧頭砍成桌腿的大小,將那根不知斷了多少年的老桌腿,替換了下來。
檁瞧了瞧自己的木工活,并不滿意,心想要是有刨子鑿子,桌腿會更光滑,卯榫也會更嚴絲合縫些。
檁用做桌腿剩的半拃長木料,砍了四六二十四支楔子,釘進四把松了卯榫的椅子中……
等張玲歡喜地抱著三套花衣服,進門前,檁又用廢棄的架子車外胎和舊桌腿,做了一把馬扎,放在灶火前,代替了那段用像八爪魚似的占地兒又不舒服的木墩兒。
張玲從西屋抱出來穿著新衣,漂亮得像朵花似的巧兒,向坐在馬扎上熱飯的瓦盆張夸時,瓦盆張飽經滄桑的臉,在紅彤彤灶火的照飾下,露出了多年不曾有過的幸福的笑,他那右臉上的燒傷疤,像一朵似開未開的大麗花。
第二天,檁起了個大早,沒等大叔和張玲起床,就把石槽里的料添滿,水缸里的水注滿,坐在小馬扎上,正準備添柴燒開水,張玲身穿紅底碎藍花棉襖,雙手在胸前編著辮子,走進廚房,見了“呆子”,想起晚飯時爹說的話,噗嗤笑了出來,喊了聲:“檁弟,咋起那么早呀,恁可真勤快。”
檁頭也不抬,身也不側,話也不回,只顧燒火。
原來昨夜飯桌前,大叔把“勤快手巧”的檁大夸了一番,夸他又修桌椅,又是做馬扎,還想著給巧兒做一輛小推車……
爹之前一直夸張玲“勤快手巧”,現在好了,被檁分走了一多半,就像是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塊兒糖,卻被人分走了大半塊,自己倒只剩下一小點兒,張玲的心里,多少有點“不甘”。
當爹說檁還比她小仨月,叫張玲讓著檁些時,張玲心中“竊喜”……
檁聽張玲喊自己“檁弟”,不服氣,可人家確實比自己大,一時語塞,不知該叫張玲個啥!
張玲一邊捏窩窩頭,一邊打趣燒火的檁說:“別不好意思啊‘檁弟’,快叫姐!”
檁臊紅的臉,像塊燒透了的碩大煤球,恨不能鉆進灶火洞里,和那剛塞進去,被霜打了冒著青煙的玉米皮,一起燃燒起來。
站在廚房門口的大叔,見檁像根豆芽似地低著頭,右手臂像根皮條似的,機械地拉著風箱,心里好氣,卻又不想當著檁的面,“數落”女兒,喊了聲:“檁,快去套騾子……”
檁像得令的將軍,站起身,大步邁出廚房……
家里存的瓦盆沒剩幾個,瓦盆張和檁匆匆啃了幾口粘牙的窩窩頭,沒來得及吸溜玉米糊糊,每人喝了一大海碗昨夜暖壺里的溫水,急匆匆套好騾子,鞭子一聲脆響,一騾、二人、一馬車,疾馳在民權通往睢州城的大道上……
瓦盆張和檁剛走不久,鄰居陸大嫂就來串門了,張玲坐在馬扎上,邊給妹妹烤尿濕的棉褲,邊和陸大嫂拉家常,陸大嫂見張玲坐的小馬扎挺得勁,嘴角上揚著問:“這是‘呆子’做的吧?”
張玲心直口快地說:“是俺‘檁弟’做的,恁試試,挺軟和的!”
陸大嫂趕忙擺著手說:“咋不叫‘呆子’了,改叫‘檁弟’了,這馬扎是恁‘檁弟’特意為恁做嘞,俺可不敢坐!”
張玲辯解著說:“他比俺小仨月,就該叫他弟,他卻像頭毛驢,犟得很,讓他喊俺姐,他就不喊,嘴硬得跟鴨子似的,開水都燙不爛,馬扎有啥稀罕嘞,等他回來啦,俺讓他給恁也做個……”
十
“瓦盆張”家不大的小院內,自從檁來后,充滿了“出門見喜”,“喜氣盈門”的笑聲。
張玲的親生父母,聽說表弟“瓦盆張”招了個上門女婿,之前信心滿滿地要回“皇甫玲”的決心,也沒那么堅決了。
秋去冬來,一九八二年的豫東平原,下過第一場雪后的一天傍晚,在新疆當了三年兵的老三梁回來了,駒爺駒奶冷清了大半年的小院,熱鬧起來,侄子、侄女們,睜著滴溜兒圓的眼睛,像小狗似地在三叔身邊轉悠……
哪知梁在家就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駒爺駒奶以為梁覺得“丟人”才走的,老兩口關上門,大哭了一場。
后來才知道,梁是因為和幾個戰友偷吃了新疆老鄉的羊,犯了紀律被部隊退了回來,他沒臉在家待,才出走的。
駒爺直愣愣的腰板,一下子彎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駒奶因為傷心過度加上貧血,肚子里才八個月的胎兒,早產了。
在睢州縣醫院搶救了一天,才保住駒奶和小五椽的命,由于母子倆身體都很虛弱,又在醫院里住了近一月,才轉回家住。駒奶住院期間,女兒英和紅出了些錢,看望了一兩次,自從駒奶轉回家住后,同一個村的兩閨女,卻再沒來過。
為了給駒奶小五椽看病,駒爺把家里能糶的糧全糶了,甚至把地里的麥苗,抵給了挨著那塊田,村北均莊的許老五。
冷鍋冷灶,無糧下鍋的駒爺,敲響了老大柱家的大門,老大媳婦金鳳還算有良心,給公公從面缸里挖了小半袋兒玉米面兒;老二媳婦胖二妞,像打發要飯似地,塞給駒爺倆黑窩頭,駒爺含著淚回到家中,給駒奶熬了碗玉米糊糊,瞧著因為奶水不足,餓得哇哇叫的小五椽,心里大罵自己“在作孽”……
眼看著就要過年了,“瓦盆張”給檁結了工錢,打發他回家,檁臨走前,玲從面缸里挖了大半袋兒白面,又把妹妹喝的麥乳精分出大半罐,讓檁帶回去給弟弟喝,檁含著淚,踏著雪,心里不是滋味地走向那條通往澗崗的,他曾經走過的彎路。
三個多月來,檁從一個不懂事的十六歲小伙子,一下子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人心齊泰山移,一家人只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再大的困難,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十一
這邊回到年后,檁和瓦盆張趕著騾車又去賣瓦盆,來到董店鄉馬口村時,遇見了檁的親戚——檁娘的二姨,檁的二姨姥姥,就住在馬口村西。在門口瞇著眼睛,曬太陽的老太太,聽到有人叫賣“瓦盆”,睜開眼,一眼就瞧見了坐在車轅邊,耷拉著腦袋的外甥“檁兒”。
八月十五、年下,駒爺駒奶常帶著幾個孩子來馬口走親戚,老太太特別喜歡大姐家這個磕頭“咚咚響”的外甥“檁兒”,抓給“檁兒”吃的焦落生,給的壓歲錢,比其他幾個外甥外甥女的都多。
檁跳下騾車,趕忙來到正要起身的二姨姥姥跟前,暖暖地叫了聲“姨姥姥”。
老太太拐棍花桿似的雙手,緊緊抓住“檁”高粱桿似的雙手說:“小,前幾天姥姥還想你來著,你就來了,快跟姥姥進屋……”
檁見瓦盆張還躲在騾子身后的陰影里,沒有跟來的意思,跟姨姥姥說:“姨姥姥,俺是跟俺大叔一塊來的,俺去叫他。”
老太太埋怨著自己說:“你看看,你看看,老不中用了,光想著恁了檁兒,忘了還有個人兒,快叫恁叔把車趕到咱家,今兒個晌午,恁倆都別走了,姥姥給恁拾掇飯去……”
等檁回到瓦盆張跟前,瓦盆張以為檁和親戚問候完,揚鞭正要啟程,檁不好意思地小聲說:“叔,俺姨姥姥讓咱倆去她家吃晌午飯……”
瓦盆張本打算晌午飯點前,能在馬口賣點貨,順便過河去阮樓鄉劉樓村,那里有他的一個燒瓦盆的老伙計,想在他家進點貨……
老太太一直在門口站著,向這邊張望,盛情難卻,瓦盆張趕著騾車,走進了老太太的小院。
老太太問了檁家里人都可好,又問了他咋不上學了,跑出來賣瓦盆,檁紅著臉,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老太太瞧著有外人,也沒深究,邁著外八字腿兒,往廚屋走去。
瓦盆張覺得老太太孤苦伶仃一個人,挺可憐,卻又幫不上啥忙,解開深藍色上衣領子的兩個扣子,從草黃色的棉衣里掏出今天賣貨的錢,遞給正給老太太修松桌椅的檁說:“ 小,把這些錢給恁姨姥姥吧,她一個人不容易……”
檁搖著巴掌推卻著瓦盆張遞過來的錢,笑著說:“叔,俺姨姥姥有錢,她每個月都有撫恤金……”
檁一邊拾掇桌椅,一邊跟大叔講起二姨姥姥家里的情況:原來檁的二姨姥爺,解放前曾是睢州城里的一名地下黨,因革命犧牲了,如今公家不但給大舅在縣里安排了工作,還給老太太按月準時足額發放了撫恤金,二舅是本村的村長,早就想把老太太接到村中贍養,只是老太太清凈慣了,說只要她還能動活,絕不拖累孩子們……
檁正講著,突然聽到大門外有人高聲喊了一嗓子:“娘,看俺給恁端啥好吃嘞來啦!”
檁剛出堂屋門,就見二舅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好吃的”進了院。
二舅見院子里有一駕騾車,正納悶,等瞧見外甥檁兒從堂屋出來,后邊還跟著皇臺的“瓦盆張”,心里更迷糊了。
檁喊了一聲“二舅”,二舅擔心地問:“小,你咋來了,家里出啥事啦?”
檁臉一陣青一陣紅,說:“舅俺家沒啥事,我跟大叔一塊兒賣瓦盆了……”
二舅七上八下的心,這才穩下了,和“瓦罐張”打了招呼,老太太從彌漫著青煙的廚屋探出頭,見兒子端來一大碗酥魚,高興地說:“老二,俺正想讓檁兒找你,陪恁這個大兄弟喝一杯,沒想到恁就來啦!”
酒桌上,二舅問了“瓦盆張”的生意咋樣,又問了檁為啥不上學了,檁支支吾吾了半天,還是“瓦盆張”替他解了圍,說駒爺想讓檁出來跑跑,長長世面。
吃完晌午飯,二舅見“瓦盆張”騾車里貨還有不少,用村里的大喇叭,幫著吆喝,賣了個精光。
賣完貨,兩人和老太太、二舅辭了行,甩開鞭子,就要往劉樓趕,二舅卻攔住了兩人的去路說:“去劉樓的橋早上斷了,正在修,恁倆原路返回吧!”
回去的路上,瓦盆張給檁講了多年前劉樓橋的一個傳說:
劉樓村有個賣針線布頭走街串巷的貨郎,有一年的像現在這樣的冬天,被一伙騎著洋車子,下鄉搜查的鬼子漢奸,當成新四軍的聯絡員,給抓了起來,貨郎在被押往睢州城的途中,徑過劉樓橋時,趁鬼子不注意,從橋上縱身一躍,跳進了冰冷的河水中,鬼子朝河里放了幾槍,被捆了雙手的貨郎,再也沒人見過,但是打那以后,無論是誰,只要是騎洋車子從劉樓橋上過,不下車不管你車技多好,都會摔倒……
十二
瓦盆張趕著騾車,從睢州大堤下繞了個遠,徑直奔向劉樓老伙計家。
阮樓鄉劉樓村,從古至今,以燒制瓦盆而聞名于睢州城,瓦盆張家和劉家世代相交。
明崇禎十五年(公元1642年)3月,闖王李自成,會同羅汝才、袁時中三支起義軍百余萬人馬,攻克了池深城堅的睢州城。
李自成攻破睢州城后,仿效秦始皇滅六國時“欲傾大樹,先剪重枝”的戰略,派兵拆除了睢州城墻,并于次日開始圍攻開封城。
9月,李自成圍攻開封城5個多月后,沒了耐性,急急扒開黃河,滔天巨浪淹沒了開封城,霎時間,八朝古都,被沖成了一片廢墟……
脫韁的黃河洪水,向南一瀉千里,沒了城墻保護的睢州古城,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至此睢州成了中國唯一一座“水下是城、城上是湖”的小縣城。
瓦盆張世代在睢州城內經營瓦盆生意的祖上,逃水災跑到睢州大堤下的劉樓村,和劉姓燒制瓦盆的祖上搭了伙,二十多年后,瓦盆張的祖上,又在新修的睢州城內,置了一間門房,重新做起了瓦盆生意……
在院中抽著旱煙,紫銅色臉龐的劉老漢,聽見院外熟悉的“鞭哨”聲,急忙一高一低跛著左腳,走到門洞下,抽開門閂,大門敞開懷抱,歡迎老朋友的到來。
瓦盆張趕著騾子,像進自家院門似的,輕車熟路,拐進了院中,瓦盆張在路上早囑咐檁該咋稱呼劉老漢,檁跳下馬車,親切地叫了聲“二叔”。
劉老漢瞧著瓦盆張一臉幸福的笑,早猜出了個八九不離十,走上前拉著檁的手,邊親切地叫“小”,邊讓著檁往堂屋走,反倒把瓦盆張“冷落”在了院中……
等瓦盆張卸完騾套,將騾子拴好,走進堂屋,瞧見劉老漢正往檁懷里塞著“見面禮”,檁不好意,臉通紅,見面禮像“燙手的山芋”,不敢接。
瓦盆張笑著說:“檁接著吧,不接恁二叔該生氣啦!”
檁雙手捧著“見面禮”,正猶豫著該怎么辦,劉老漢一把抓起,塞進了檁褲兜里……
三人坐定,劉老漢給兩人倒了兩碗茶水,這才開口問瓦盆張:“老伙計,今兒個咋從西邊來啦?”
瓦盆張差異地問:“劉樓橋斷啦,恁不知道?”
劉老漢心里一咯噔,身子哆嗦了一下說:“啥時候的是事呀,俺咋不知道?”
原來,馬口村檁二舅自打當上村長后,早想著把這座屬于馬口村,卻被人稱作“劉樓橋”的邪乎橋拆了,只是這些年“缺錢少餉”,一直未成行,成了塊心病,就在昨天,馬村長提交了七八次重修“劉樓危橋”的申請,終于批下了款子。
郵遞員早上八點半將款子一送到馬村長手中,馬村長就迫不及待地用大喇叭召集起二三十個手執鐵鍬的青壯勞力,在村頭河上游攔了一條大壩,放干凈橋下邊的水,逮凈魚后,就把橋拆了。
劉老漢這兩天在窯里燒瓦盆,今個兒早上才轉回家中,他哪里知曉“拆劉樓橋”的事兒!
劉老漢嘆息了一聲,眉頭緊鎖,陷入回憶之中,瓦盆張見老伙計心中有事,輕聲問:“咋啦老伙計,有啥事跟哥說說……”
劉老漢長長吸了口氣,慢慢將藏在心中的一樁陳年往事傾吐出來:
十三
劉老漢大名叫劉學武,行二,跳“劉樓橋”的小貨郎是劉老漢的大哥,叫劉學文。
鬼子和漢奸,抄了劉老漢的家,劉老漢的父母被打死,12歲的劉老漢,跳進枯井中跌斷了左腿,昏死過去,才幸免于難。
每年農歷11月初3這天,劉老漢給村前墳地的父母燒完紙后,繞到村后,來到劉樓橋頭,再給大哥燒上兩張黃表紙。
解放后,有一年的11月初3這天,劉老漢在劉樓橋頭給大哥燒紙時,發現有位陌生的大姐,也在橋頭給親人燒紙祭奠,同命相憐,劉老漢問了大姐一句,沒想到這位陌生的大姐,竟然也是給“小貨郎”燒紙!
那是1942年一個陽光明媚,春水蕩漾的日子,小貨郎推著獨輪車,來到睢州大堤西邊的樹林中,偵探敵情時,發現倆土匪,在無禮糾纏趕集賣魚的父女倆,老者跪在地上搗蒜似地磕頭求情,姑娘倒是很勇敢,雙手緊握魚叉,以防兩個惡魔近身。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小貨郎高聲喊道:“新四軍偵察班,不要打槍,要捉兩個活的!”
倆土匪聞聲膽寒,拔腿往樹林深處跑去。
小貨郎見土匪跑遠了,來到父女身邊,攙起老人,安慰著兩人說自己是新四軍,是來保護老百姓的,邊說邊幫姑娘把散落一地的鯉魚裝進魚簍,催促著父女倆趕快離開……
立秋后的一天,小貨郎去西陵寺送一份機密文件,路過北湖西北角“張公臺村”時,被一伙偽軍截住,扭送進北湖邊上的偽軍司令部,偽軍司令牛登仁,親自審問小貨郎,用盡了酷刑,小貨郎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個賣針頭線腦的小貨郎,順路經過這里……
牛登仁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將小貨郎拴在一個石磨屋里,派個偽兵看守,準備送給城里的小鬼子。
天色漸晚,一天未吃東西的小貨郎,突然聞到一陣糟魚的香味,看押他的偽兵像只綠頭蒼蠅,撞出磨坊,鉆進冒著香氣的灶房。
“好香的魚,咋不叫俺,糟老頭!”
“不是不叫您,是您在看案子,萬一出點差錯,俺這把老骨頭可擔待不起!”
“這是俺自己來的,與恁無關,再說案子綁在石磨上,他能帶著石磨跑嗎?”
說著,看押小貨郎的偽兵,拿碗開始盛鍋里的糟魚,偽兵斜眼一看,只見老人正坐在桌邊,邊吃糟魚邊喝酒葫蘆里美酒,偽兵一把將酒葫蘆搶了過去,嘴對嘴咕咚咕咚起來。
小貨郎正回憶灶房里老人的聲音像是在哪兒聽過,忽然磨坊里輕手輕腳走進一人,捏著嗓子小聲說:“俺爹正做魚給偽兵吃,俺救恁出去。”邊說邊解繩,還沒等小貨郎反應過來,那人拉著他出了磨坊,沿著扭扭曲曲斷墻殘垣里的小道,來到湖水邊。
等那人松開小貨郎的手,小貨郎才發現救自己的是位姑娘,借著湖水反射的月光,小貨郎認出眼前的姑娘,正是那位春天時自己救過的那位手握鋼叉與倆土匪對峙的“姑娘”。
姑娘走進蒲葦叢中,解開系船的繩子,招呼著小貨郎上船,乘著夜色向湖中央劃去。
湖中央有座小島,島上樹木仍郁郁蔥蔥,姑娘將小船系在水柳上,帶著他站在小島的頂上,回望小村,湖面燈火游動,吵嚷之聲隱隱約約傳來,大概是偽軍發現案子跑了,在追。
可偽軍萬萬想不到,他們找的案子竟在湖中央的島上。
夜深時,北湖岸上燈熄人靜,明月的清輝將兩人籠罩其中,怕敵人追來,回到小船上準備隨時逃跑的二人,互訴敬慕之情,兩個彼此相救過性命的“有緣人”,在小船上私定了終身。
東方天際第一道青光,像一把無情的刀,即將把一對生死不愿分離的情侶,無情地分開,姑娘無力地搖著小船,把小貨郎送到南岸,將一方花手帕包著一些錢塞進小貨郎的手中,留著淚說:“哥哥快去治一下傷,歸隊后記得給俺小梅一個信兒,別讓俺太掛念。”
完成任務后的小貨郎,在杞縣“洼張村”水東獨立團后方醫院里,學了三個多月醫后,十一月初二這天晚上,悄悄潛回家,不成想被馬口村的偽保長,告了密……
眼看著還剩兩天,就到祭奠爹娘和大哥的日子了,“劉樓橋”卻拆了,這怎能不讓劉老漢心慟!
瓦盆張撫著老伙計的背說:“給大哥立塊兒碑吧……”
劉老漢眼里含著淚說:“俺那未過門的嫂子不同意,她說等到死也要把‘小貨郎’等回來……”
檁背過身,用袖子抹了抹眼淚,想安慰“二叔”,卻不知該咋開口。
半年后,張玲帶著剛學會走路的張巧,嫁到了澗崗集北地,和駒爺駒奶擠住在兩間泥草房中,從此駒爺家冷清的小院里,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多年后,走不動道的“瓦盆張”,被檁嬸從皇臺村西三間泥草房里,接到了澗崗集寨外第一座水泥墻、琉璃瓦、大玻璃窗的小洋樓中,“瓦盆張”右臉上的傷疤,笑得像太陽般燦爛,駒爺駒奶拉著“瓦盆張”的手說:親家,你養活了一個好閨女!
馬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