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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江當地正在銷毀賭博機一年前我在游戲廳里見到黃興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就快干不下去了。只是從他發青的眼眶里可以看出最近“生意”不怎么樣。一米六五的黃興渾身透著狠勁,不太愛說話,他特意把頭發的兩鬢剃得很短,露出一道深深的疤痕。黃興說,十四年前他去
連江當地正在銷毀賭博機
一年前我在游戲廳里見到黃興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就快干不下去了。只是從他發青的眼眶里可以看出最近“生意”不怎么樣。一米六五的黃興渾身透著狠勁,不太愛說話,他特意把頭發的兩鬢剃得很短,露出一道深深的疤痕。
黃興說,十四年前他去的第一家賭博游戲廳氣派又敞亮,在大酒店的地下室。而他最后停留的這家游戲廳,十分簡陋的小門面,一道卷簾門拉開,地上一個插線板連接著5臺賭博機,客人游戲時蹲坐在小馬扎上、三個伙計就拿著條凳坐在門口。
到了2018年,黃興不得不承認賭博游戲廳走到了末路,這條暢通多年的掙錢捷徑被堵死了。
“我們都靠偏門掙錢”
網絡上流傳的說法,得到了黃興和他伙伴們的認同——“連江人承包了全國各地的賭博游戲廳生意,他們做的最早,掙得最多。”
連江是福建省福州市東北部的一個縣城,黃興的家在縣城旁邊的村子里。村子里的建筑很明顯地分成了兩種,紅磚裸露的老房子和氣派的洋樓房。兩旁的洋樓越蓋越高,村子中間的那條主路被映襯得越加窄小。
村口那家的房子是最打眼的,歐式的圓錐屋頂、門頭撐了四根柱子,遠遠就能看見。黃興惦記著也要給家里蓋起一間這樣的房子。他當然也知道,村里蓋起新房的,很多是憑賭博機發家的老板和伙計。
福建人歷來有在東南沿海城市經商的傳統,閩商敢拼敢闖,但有時也愛“走偏門”。在黃興家的村子里,很多孩子到了15歲,就經由“蛇頭”打點,偷渡到美國打工掙錢;還有些則由“保姆所”介紹,到連江老板開設在各地的賭博游戲廳里做伙計。黃興的父母早早就計劃著讓孩子也干這行,在他們看來:“早掙錢早好,讀書沒有什么用。”
在連江老板開設的游戲廳里,投幣的娃娃機、賽車機只是掩人耳目的項目,真正賺錢的“法寶”,是用錢買分的賭博機,壓倍數、賭大小,俗稱“牌機”。
早些年對于賭博機的管制還沒有很嚴格的時候,游戲廳辦了營業牌照、老板們上下打點關系后,牌機就擺在店里最顯眼的位置。后來管理越來越嚴,牌機收進了場子的暗門里,進來的客人必須是“會員邀請制”,有熟人打包票才能玩牌機。
2004年,黃興15歲,初中還沒讀完,母親就把他介紹到一家外地的游戲廳打工,管吃管住一個月工資700,工作內容是看場子、幫客人開機。坐上大巴離開家鄉時,黃興一點沒猶豫,他早聽說,干這行當收入不菲,而且父母離異后,父親總是在醉酒后動粗,黃興也早就想逃離這個家。
黃興工作的第一家游戲廳在江蘇宜興,一家大酒店的地下室。里面裝潢富麗,金黃色的大燈明晃晃的,照著幾臺各色牌機,連給客人坐的椅子,摸起來也非常柔軟。
上手游戲廳的工作很容易,黃興在場子里掌管著賭博機的鑰匙,用來給客人上分收錢,他還要維持秩序,防止客人輸紅了眼鬧事。最初的新鮮感很快過去,日子枯燥乏味,黃興每天都在地下室里晃蕩,“生意興隆得很,但一個鬧事的都沒有”。
過了三個月,黃興換去了南京的場子,日子開始有意思起來。南京的場子是個沒有營業牌照的黑店,雖然游戲廳老板也花錢打點了關系,但經常有人鬧事。多半是客人輸多了不買賬、要求游戲廳退錢。按規矩,游戲廳可以給輸家退些錢,但退多退少,就是不一定的事了。
黃興很喜歡看《古惑仔》,每次看主角陳浩南帶著兄弟們在街上好勇斗狠,就會大呼過癮。在這樣的情結下,面對尋釁滋事的客人和地痞時,黃興總是很興奮地沖在最前面。
一次,有個客人在機器上輸了整晚,罵罵咧咧到前臺要求把錢都退回來,老板好言好語說退一小半,客人不愿意,打電話叫人說要“拆店”。老板一看也氣急了,把店里輪休的伙計都叫了回來。幾十人對峙在那里,黃興站在老板旁邊捏著家伙,心里的興奮遠勝于恐懼,“年輕時候不知道什么叫怕,就知道不死人老板都能處理。”
那時黃興還是個半大孩子,他以為在游戲廳的工作,最大的樂趣就是打架。直到去了上海,黃興才發現,這份工作真正的“精髓”在于掙錢和花錢。
“抽水”與“黑吃黑”
2007年,在同村發小的介紹下,黃興去了上海的一家游戲廳,工資漲到了每月1100元。上海的游戲廳比黃興之前待過的都大,暗門里賭博機的種類更多,從最初簡單押倍數比大小的水果機、蜜蜂機升級到了各種各樣的飛禽走獸鯊魚機。
不過在黃興看來,機器的原理沒什么大的差別。機器右側有把鎖,打開后就是賭博機的主板,一般主板上有四個按鈕:分別控制著最大出分額、最大拍分額、連中率和出分比率。最大出分率控制最多能贏多少錢,最大拍分額控制大賠率的花色最多一次能壓的分數,所以賭客一次能贏多少錢都在游戲廳的“控制”內。
據黃興說,購入機器時,每臺機器的各項比率基本都設置好了,老板或者店里的伙計可以根據說明書來調試。黃興習慣把賭博機的盈利稱為“抽水”,一臺機器一天上了10萬塊錢的分的話,正常的話可以凈賺5萬,也就是說,賭客最多能贏回自己一半的賭資。如果是生意慘淡的時候,“抽水”要抽少一點,吐的多了客人才愿意多來賭。
那時,一月一千多的工資不算少,但黃興在店里老員工的帶領下,很快發現了賭博機里的秘密,他們形容這是“黑吃黑”,一條更容易致富的道路。
每臺賭博機上一分就意味著一塊錢,主板上顯示的分數就是這臺機器應該收入的金額。游戲廳日常營業靠一個管理員和六個伙計維持,老板不怎么露面,他對于營業額的判斷就是依靠機器主板上顯示的數字。“如果這些數字可以被改動,賭客們的錢就可以流進伙計們的口袋里。”黃興說,這也是他們的生財之道。
經過試驗,老店員們發現,店里有幾臺機子如果及時拔掉插頭,最近一局的分數不會在主板上顯示,這部分分數換來的錢就可以被六個伙計瓜分掉。黃興說,如果一臺機器一天進賬兩三萬,伙計們會黑掉一萬塊錢,自己是年紀最小的那個,也能大概分到一千元左右。
黃興并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妥之處,這錢不是從老板口袋里拿來的,是賭徒們手指縫里漏下的。老店員們愿意帶著自己“發財”,黃興也并不覺得是仗義,“只是黑吃黑這種事,伙計們如果不上一條船遲早會露餡的。”
游戲廳里,很少有黃興的同齡人出現,對于未成年人,伙計們輕易不讓進門,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老主顧基本都是三四十歲的小老板,手頭有閑錢,做煙酒生意的居多,一晚上輸掉十幾二十萬也是常有的事。偶爾也有附近工地上的工人和一些公司上班的小青年來玩幾局,本錢小贏得更少。黃興覺得這些賭徒并非不明白賭博機是個吃錢的機器,“只是有些人太無聊了,又或者太想贏了。”
見多了因為賭博傾家蕩產、老婆來店里撒潑鬧事的情景,黃興更多是冷眼旁觀,他更多的精力用在了怎么花錢上。黃興和老店員們出入高檔的會所,流連在各色酒吧和KTV,喝叫不出名字的洋酒,找出臺費用不菲的小妹。“那會兒覺得有錢真好,可以買來快樂。”
黃興說,最貴的會所一晚上的消費可以達到兩萬,大家均攤也不是很貴。上一天班休息一天的工作模式,使得他們把娛樂生活和休息時間安排的很好,當然,也沒存下什么積蓄。“錢太好掙,花出去也不心疼。”
在上海干了半年,在機器上做手腳的事情敗露了,管理員報告了老板。伙計們收到風聲立馬跑路。黃興后來聽說,被抓住的伙計被揍的很慘,家里人賠了10萬塊才保了回去。
四處跑了一陣子,黃興經人介紹去了一家揚州的游戲廳應聘,結果老板臨時變卦不招人了,黃興跑了個空。想想氣得慌,他趁半夜砸了游戲廳的窗子,拆了幾個機器的主板拿去賣了些路費。在黃興的認知里,偷分拿錢、偷主板賣錢這些事都算不上犯罪,都只能算“黑吃黑”。
在外游蕩的日子黃興覺得像旅游,但是飄得久了總得安穩下來。20歲時,他輾轉來到了溧陽,在這里度過了九年,跑遍了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游戲廳,從一個普通伙計晉級成了可以持股份的主管,一個月有七八萬收入,終于給家里蓋起了洋氣的小樓。
老板和成為老板
在每個游戲廳干多久,黃興有自己的衡量標準,一是看有沒有“黑吃黑”的機會,二是看老板人夠不夠義氣。
黃興沒有遇到能帶著自己發家致富的“好老板”,為此總是對隔壁村把伙計也培養成小老板的大老板贊不絕口。相比之下,黃興遇到的老板,至多只是帶他去海鮮館子大吃一頓,又或是在預支工資時痛快一些。
黃興有了籌備單干的念頭,但他選擇了最差的時機。
2014年之后,各地對于賭博機的整治變得異常嚴格,老板們費盡心思打點關系后,作用卻微不足道。對于游戲廳的整頓和檢查開始由更高一級的部門進行,提前不會有任何通知,黃興所在的游戲廳經歷著一次又一次突然而至的查處。
一輛不起眼的面包車停在路邊,呼啦啦沖下來很多人,黃興的第一反應是跑。在店里的工作和養老一樣悠閑,伙計們都穿著肥大的拖鞋,隨意又舒服,可是逃跑的時候就很麻煩。黃興像個活泥鰍,掙脫抓住他的手,從店里的后門鉆了出去。
店里其他人被抓了,但進去蹲一個晚上就可以放出來,于是黃興覺得下次可以不用費勁逃跑。伙計們被逮,老板比較遭殃,需要交納不菲的罰金。黃興開始頻繁的更換工作地點,因為查的多、罰的狠,老板們紛紛“上岸”了。用黃興的話說,“他們拿著掙到的錢去做正經事了,比如開個酒店。”
黃興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從事行業已經徹底進入了“寒冬”,他帶著幾個兄弟開始盤店面、買機器準備自己單干。江蘇檢查嚴格,他們就去了廣西,想重新開始。他的朋友圈里多是吃喝玩樂的視頻,罕見地發了一條裝修店面的內容,雖然喊累,但更多的是期待。
黃興的店只開了一個月就關門了,他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經營,新地方沒有客源,打點關系也摸不透門路。每次檢查數萬元的罰款,黃興備下的資金根本經不起折騰。“每天都在賠錢,根本維持不下去了,開了多年的游戲廳都在關門。”
黃興嘗試著從成功的人身上找些原因,最后歸咎到啟動資金上。連江最初干游戲廳生意的老板并非個個身價豐厚,“地下集資”是常見的做法。這種集資遠比高利貸來的溫情有效,“借一萬塊錢,一年的利息也才一千元左右。”
因為沒有固定資產做擔保,黃興并不能通過這種方式籌到錢,黃興的女朋友最初就不支持他開游戲廳,“她覺得不管錢夠不夠,游戲廳這個行業肯定要沒落了,但我當時聽不進去。”
黃興開始有些后悔,最初錢那么好掙,卻沒攢下來什么。
紛紛返鄉的連江人
到了2018年,黃興不得不承認賭博游戲廳走到了末路,這條暢通多年的掙錢捷徑被堵死了。連江同鄉互通消息,發現各地的游戲廳都在關門。連江開始熱鬧起來,在外經營游戲廳的人們紛紛返鄉,黃興算是回來的比較晚的一批。
從2018年7月至今,黃興有過短暫的工作,但都很快辭職,后來索性一直待在家里。家里的房子前幾年重新建過,四層的小高樓在一堆舊房子里很顯眼,為了建完這棟小樓,黃興幾乎花光了這些年的積蓄。
“以前錢太好掙了,現在我寧可在家待著,也不愿意出去給人打工。”十幾年游戲廳撈快錢的經歷,讓黃興不習慣朝九晚五只有三四千元的工作,也不喜歡被別人指手畫腳的管束。他嘗試過挨家挨戶送瓶裝水,因為不喜歡看別人臉色辭職;也嘗試過買輛車跑滴滴,可一天油門剎車踩下來覺得太過乏味。
女朋友之前跟著黃興輾轉多個游戲廳,黃興的收入足夠兩個人的花銷。回到連江后,她找了服裝銷售的工作開始踏實賺錢,一個月3000元。她評價黃興太懶,“在游戲廳這么多年把他養成了一個等著天上掉餡餅的人。”
黃興也不愿意這么一直閑著,可他很難從以前撈偏門、賺快錢的日子里完全蘇醒過來。當游戲廳的“偏門”日薄西山后,他發現自己迷失在了對過往的陶醉與現實的逼仄之間。
(文中黃興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北青深一度】創作,在今日頭條獨家首發,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作者:劉伊霞
編輯:劉汨 宋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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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