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9日，

27歲的章瑩穎在美國失蹤，

她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和北京大學(xué)，

到伊利諾伊大學(xué)香檳分校做訪問學(xué)者不到兩個月。

6月30日，

警方逮捕了同校物理系學(xué)生克里斯滕森，

宣布他綁架并殺害了章瑩穎。

他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不得緩刑。

章瑩穎的遺骸至今沒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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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瑩穎父母在福建南平家中

2024年6月，

我們前往福建南平探望章瑩穎的父母。

他們的時間好像停留在7年前，

難以入睡，無法放下，無處發(fā)泄，

時間沒有治愈他們，反而“越來越痛”。

夫婦倆保留著女兒的房間，

夜深人靜時到這里流淚、枯坐。

他們被疾病困擾，

治療態(tài)度卻不積極。

事發(fā)至今，他們從未得到

專業(yè)、持續(xù)、負(fù)擔(dān)得起的心理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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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xiàn)在，章榮高的搜索頁面都是女兒的新聞

3月份，章瑩穎爸爸退休后，

這個家庭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

他們依靠直播帶貨獲得微薄的收入，

然而網(wǎng)絡(luò)暴力的出現(xiàn)，

讓他們被迫面對二次傷害。

撰文：洪冰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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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樓密不透風(fēng)，頭頂是逼仄的天空

章瑩穎的父母沒有搬離原來的家。這棟福建南平的小樓是章榮高父親造的，幾間排屋挨在一起，他們家被擠在中間。密不透風(fēng)的握手樓遮擋住日光，即使大中午家里也是昏暗的。現(xiàn)在是閩北的雨季，地面和墻壁總是洇出密密麻麻的水滴。

這個家里，時間好像依然停在七年前的6月。白天與夜晚，日子與日子之間，沒有什么分別。“活得像外星球的人一樣，什么時候該休息，什么時候不該休息都分不清楚。”章榮高說。夫妻倆成日在家里，一個靠在一樓客廳沙發(fā)上，一個躺在二樓臥室里。呆坐、對付兩口飯、心不在焉地刷視頻，如此循環(huán)，打發(fā)時間，用章榮高的話來說：“陪別人活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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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榮高整日枯坐

女兒消失后，他們徹底丟失了睡眠。躺到床上，腦子里“忍不住想東想西”，好不容易有點困意，睡不到一小時又驚醒，常常一天只睡一兩個小時。人有時候靠睡著暫時忘記現(xiàn)實。然而他們無處可逃。章榮高覺得痛苦完全沒有隨著時間淡去，“只是越來越痛。”

一起丟失的還有笑容。章瑩穎的性格像媽媽，她們都活潑愛笑。可是，章榮高早就想不起妻子的笑容，“好像沒再見她笑過”，至于自己，則“永遠(yuǎn)都不可能真的笑”。

妻子葉麗鳳幾次想過搬出現(xiàn)在的家，“換個環(huán)境，村里別人的房子租一間來，不高興了就一個人去住住，種種地，養(yǎng)養(yǎng)雞。”當(dāng)年為了章瑩穎讀書，他們給學(xué)校交了高額的借讀費，從村里搬到城里。老家的房子早已坍塌，夯土墻、房梁和瓦片碎成一地，無處可回。

章榮高有很多顧慮。“除了你們，沒什么人來我家，躲著我們。人落難的時候，寸步難行。”他不想回熟悉的村子租房，陌生的村子又不知道去哪里找空屋和閑田，于是遲遲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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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瑩穎的房間，她的吉他還留著

章瑩穎的房間幾乎原封不動，她笑語盈盈的照片立在最顯眼的位子，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書柜里放著《走遍美國》《走遍法國》《簡明法語教程》。另一頭的角落，靜靜倚著她從北大起一直帶在身邊的吉他，那是夫婦倆僅有的女兒的紀(jì)念物。

章榮高把女兒的衣服收進(jìn)行李箱里，放到柜子上面，然后把自己的衣服和被褥塞進(jìn)女兒的衣柜。他總來女兒的房間睡。凌晨兩三點，到房門外的露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或是在路上游蕩，去女兒讀書的中學(xué)門口看一看，沿著河， 穿過橋，一遍遍地重走女兒生前走過的路。

那些無法入睡的夜晚，他都在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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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榮高去女兒讀書的中學(xué)

章瑩穎媽媽和我在二樓聊天，她輕輕地問：“我可不可以抱抱你？”她在耳邊重復(fù)：“我女兒去了哪里啊？我沒有做壞事，怎么我女兒會沒有啊？”

她不肯出門。6月是中考和高考的時候，她怕在路上遇到穿著校服的女學(xué)生，會想起女兒多么會讀書，考書考得那樣好。鄰居的聚會她不敢去，話題總是避不開誰家的女兒嫁人了，生孩子了，她會傷心得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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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瑩穎媽媽總在流淚

她還害怕那種如影隨形的目光。這是一個熟人社區(qū)。我們拖著設(shè)備箱到家里拍攝，在好幾個街口撞上打量生面孔的眼神。握手樓之間幾乎沒有隔音。誰家做飯，誰家吵架，誰家孩子回來，是騎車還是開車，是一個人還是帶著戀人，鄰里沒有秘密可言。

章瑩穎以前住在二樓，因為被樓下麻將的聲音吵得無法學(xué)習(xí)，和鄰居爭論過好幾次，無奈不得不搬到閣樓上。夏天曬得悶熱，冬天風(fēng)刮得冷，夜晚老鼠還會排隊從房檐上經(jīng)過。她就坐在那一扇小窗前，完全以一己之力，一路從中山大學(xué)，到北京大學(xué)，再到美國。

人人都知道章家有一個勤奮、有天賦、前途無量的女兒。她突然的消失，掀起了太多議論。直到7年后的今天，葉麗鳳走到路上，仿佛依然能聽到身后的響動，她分不清那聲音是出于關(guān)心還是冷眼，也不確定那聲音是否存在。

她會跑到四樓對著女兒的照片問：“你到底在哪里？你出去，你說叫我放心，你現(xiàn)在到哪里，叫我放心，這句話永遠(yuǎn)我都不會忘掉。”

兩次去美國都沒有找到女兒。兇手被判終身監(jiān)禁不可緩刑，章瑩穎父母沒有收到他的道歉和悔意，他們“一輩子也接受不了”。出事不久后，他們聽別人勸，把手機里女兒的視頻和圖片刪掉，以為這樣能“快點走出來”，如今又后悔。

沒有葬禮，不過祭日，不立墓碑，沒有儀式。憤怒、思念、遺憾，沒有具體的指向和出口，無法發(fā)泄，無法放下，于是他們生命的每時每刻都浸泡在哀悼里，和墻壁、地板一起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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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榮高在抖音直播

今年3月，章榮高滿60歲退休。他以前在電力廠開車，也做門衛(wèi)，月薪2000多元。當(dāng)年他從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到城鎮(zhèn)，單位交最低額度的社保，退休后他還差三年沒交齊，所以他沒有養(yǎng)老金和醫(yī)保。葉麗鳳沒上過學(xué)，不識字，從未上過班。

盡管章瑩穎案的審判早已塵埃落定，“網(wǎng)上說賠了多少錢，一毛錢賠償都沒有。”章榮高說。

退休后，夫妻倆完全失去了收入來源。實際上，自女兒出事起，美國一去半年，回來又處理各種事，章榮高的工作也是斷斷續(xù)續(xù)。這些年有記者來拜訪，知道他們比較困難，提議開個直播。一方面有點收入，一方面有個可以交流的渠道，和網(wǎng)友聊聊天紓解一下心情。但記者提醒他們，網(wǎng)絡(luò)上有不好的聲音，半個月內(nèi)如果承受得了，就繼續(xù)播，承受不了千萬不能再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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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倆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凈

去年初，章榮高夫婦在抖音開始直播。他們花1200元租了一個直播的地方，租期兩個月，后來改到在家里播，面前豎著一塊寫滿提示詞的白板。他磕磕巴巴地學(xué)習(xí)直播間的話術(shù)“寶寶們”“點擊小黃車”“謝謝某某的禮物”。他賣實惠的日用品和蔬菜水果，9塊9的檸檬、洗碗布、紙巾。身體允許的情況下，葉麗鳳都會安靜地坐在丈夫身后。

即便有心理準(zhǔn)備，他們還是被惡評刺傷了。惡評說他們“吃人血饅頭”“吸女兒的血”“女兒沒了還去跳舞”“阿姨偷懶，玩手機，打哈欠”。

現(xiàn)在，直播間一般有五六十個人，大部分是有愛心的網(wǎng)友，還有兩三個“黑粉”，甚至?xí)ズ笈_舉報章榮高的直播間。他不懂怎么操作拉黑，只好跟對方喊話：“如果跟我過意不去，可以直接來找我。”他慶幸妻子不識字，看不懂公屏上滾動的辱罵。

“人也沒什么人來看，傷害的人就這么多，又很無奈，如果稍微有一個收入，我們也不去做這個東西。”忍不住要哭的時候，他就把直播間關(guān)掉，“不想讓大家知道。”

江歌媽媽曾來南平見章榮高夫婦，面對“吃女兒流量的人血饅頭”這樣的惡評，她用法律途徑回?fù)艟W(wǎng)絡(luò)暴力，用帶貨收入維系維權(quán)成本。她鼓勵他們直播，自食其力，“哭能把孩子哭回來的話，咱們什么都不干了，只坐在家里哭。”網(wǎng)友評論說，只有江歌媽媽勸才有用。在章瑩穎媽媽眼里，同為失去女兒的母親，她能識別出江歌媽媽身上的痛，以及至深的脆弱。

章榮高常常為錢發(fā)愁，又為錢自責(zé)。章瑩穎去美國后，他想多賺點，就去跑長途貨車。2017年6月9日，他剛開到寧波，就收到女兒的男友侯霄霖的電話，告訴他瑩穎不見了。他立刻趕回南平，發(fā)了戶口本和身份信息過去，用于警方核實身份。

當(dāng)時UIUC的學(xué)生尋找瑩穎數(shù)日，疑惑為什么她的父母不現(xiàn)身，只通過侯霄霖在中間溝通。他們不知道的是，章瑩穎父母都沒有護(hù)照，不會說英語，從沒出過國，為了能盡快去找女兒，他們費了很大的勁，輾轉(zhuǎn)找到北京的辦事處，終于在幾日后拿到赴美簽證。

那是章榮高第一次到美國，他很難從過往的經(jīng)驗里找到應(yīng)對如此復(fù)雜狀況的策略。各種身份的人涌入他的世界，警察、FBI、老師、同學(xué)、志愿者、律師、記者、通靈者……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但他從他們臉上讀到一種相似的神情，“感覺事情不大好。”

學(xué)校安排了住宿，直到兩個月后把他們“趕了出來”，他見過一次校長，“不知道他在說什么”。FBI在前期調(diào)查階段，沒有告知家屬太多情況，他一度沮喪地以為沒有人在抓兇手。后來FBI每周和家屬更新一次進(jìn)展，他才知道6月29日參加尋找瑩穎的游行和音樂會時，兇手克里斯滕森就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也是在那個現(xiàn)場，克里斯滕森的情人身上佩戴的監(jiān)聽器，錄下了他承認(rèn)自己犯罪的話。

第二次去美國是2019年的庭審。章榮高和葉麗鳳、兒子章新陽一起去。他們被告知要保持冷靜，過激情緒很容易被遣返回國。克里斯滕森的律師和章瑩穎一家談判，“他說如果我答應(yīng)他不要判死刑，就告訴我們女兒在哪里。”章榮高不同意。

“你說法律能這樣子嗎？人犯罪要付出代價，這是可以談條件的嗎？”

在更深處，章榮高始終放不下一個心結(jié)。當(dāng)年有一所加拿大的學(xué)校給了章瑩穎offer，但獎學(xué)金不能涵蓋全部開支，還需要掏出八萬人民幣。章瑩穎考慮家里困難，放棄了這個機會，后來通過中科院研究所的名額去美國，每個月有1700美元左右的補貼。不到兩個月后，她就坐上了那輛土星牌轎車，都來不及拿到補貼。“我的責(zé)任很大，因為沒有賺到錢就不要（沒法讓）她去（另一所學(xué)校）。”

直到審判結(jié)束，兇手的律師才告知了章瑩穎的位置。案發(fā)后，克里斯滕森所住公寓的垃圾被運送到轉(zhuǎn)運站。垃圾搗碎機將垃圾反復(fù)壓實，直到占用很少的空間，隨后將其填埋進(jìn)一個私人填埋場。根據(jù)2019年的報道，兩年的時間里，遺骸上方可能已經(jīng)覆蓋至少9米深的垃圾，空間范圍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大。

當(dāng)年檢察官同意尋找章瑩穎，但在填埋廠搜尋，要解決周邊污染的問題，要說服填埋廠主人，這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因為沒有錢，搜尋被喊停。

直播不光為了解決溫飽問題，他們想攢錢去美國找女兒，他知道“去也是非常渺茫，就是想再去看看女兒，沒辦法，只想去那里多陪陪她。”

章榮高幾年前檢查出二型糖尿病。在我追問幾次以后，他總算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他的藥。有一種藥早就吃完，但一直沒去配。我問他是否分得清哪些餐前吃哪些餐后吃，“不太清楚，想到吃就吃。”

葉麗鳳有明顯的更年期癥狀。潮熱、盜汗、無來由地疲倦，我悄悄問她這些身體狀況，她說之前沒有人關(guān)心她這個。她常感到眩暈，咳嗽總不見得好，因為營養(yǎng)不足，她感覺骨質(zhì)在流失，走一點路關(guān)節(jié)就隱隱作痛。

曾有一個心理咨詢師來過，告訴他們要“放下”，他們想怎么可能放得下，于是無疾而終。事發(fā)到現(xiàn)在，他們從未得到持續(xù)、可靠、負(fù)擔(dān)得起的心理援助。

章榮高常常提到““生不如死”“不如去要飯”。他想一旦精神崩潰，就自我放逐，離開這個家，到一個誰都不認(rèn)識他的地方，在街邊討飯，以此忘記自己的前半生。但想到妻子和兒子，他有牽掛，“放不下他們。”何況徹底的自我放棄，能讓他不再痛苦嗎？他沉默，他不知道。

女兒離開后，他從她留下的文字，朋友同學(xué)的講述，拼湊出她未曾對父母說出的部分。

他對女兒的評價是乖巧懂事，在章瑩穎的日記里，他才知道她信奉的格言是 “stay hungry，stay foolish”。研究所的同學(xué)帶他去瑩穎工作的地方，他才知道女兒在地里扛20、30斤的設(shè)備，“比做農(nóng)都辛苦。”

更早以前，章榮高在外地開車，常常幾個月不回家。女兒學(xué)習(xí)上的事很少跟他說，他也很少過問。有一次家長會，其他家長問校長，是不是因為家里沒有英語環(huán)境，所以孩子才學(xué)不好英語。校長說那章瑩穎為什么次次都考第一，他才知道女兒讀書的細(xì)節(jié)。高考結(jié)束后，鄰居跟他說瑩穎上電視了，他才知道當(dāng)?shù)仉娨暸_報道她某一門課特別優(yōu)秀，但他怎么都回憶不起是哪一科了。

瑩穎以前過年放假回來，葉麗鳳跟女兒說：“晚上要跟我睡。”瑩穎會跟她開玩笑：“我再也不跟你睡了。”等她睡著了，瑩穎跑下樓，“偷偷地睡在我旁邊。”

葉麗鳳總感覺瑩穎會在夢里回到她身邊。“有一次我睡著了，以為是叔叔跑到我這里來睡覺，我醒過來還是一場夢，我想那肯定是我的女兒瑩穎回來了，她就默默地睡在我旁邊。

“我就感覺到我女兒還在世界上，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