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改變生活 · 科技引領未來
被黃金、煤炭、家庭絆倒的男人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建議關注其公眾號配圖|《山河故人》劇照“當初的確是我給公安局打的電話,但是都是你逼的。是你霸占了我的媳婦,如果你不進去,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給我。后來你去非洲避難,回來后又娶了那么一個
被黃金、煤炭、家庭絆倒的男人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建議關注其公眾號
配圖 |《山河故人》劇照
“當初的確是我給公安局打的電話,但是都是你逼的。是你霸占了我的媳婦,如果你不進去,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給我。后來你去非洲避難,回來后又娶了那么一個沒素質的媳婦,我心里別提多難受了。”
1
20年前,鄧懷遠還是某煤礦的一名普通的撿矸石的工人。他50歲出頭,身體偏瘦,身子骨還算結實,只是眼神過于狡黠,像一只偷了雞的老狐貍,隨時準備逃走。
后來鄧懷遠所在的煤礦出事了。一個配貨站同行親自站在篩子前邊挑石頭,被鏟車連人帶煤鏟起來倒進了車廂里,雙腿踝骨被齊刷刷鏟斷。送到醫院后,因創口被煤炭和渣土污染,再接手術失敗了。煤礦原本有規定,鏟車周圍10米之內不能站人,撿石頭是個人行為,出了事故概不負責。可傷者不服氣,和煤礦打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
于是,事故發生后,煤礦不許外人進入裝車現場了,鄧懷遠便失業了。他在人力市場找了一份打草的活兒,這活兒不但辛苦,工作地點還遠離市區,有時候一連好幾天要住在草原里。
一天,鄧懷遠突然給我打電話,托我去西山平房給人送500塊錢。他說自己好幾天沒回家,家里指定斷炊了。那時我與鄧懷遠還不太熟,但是僅憑這份信任,也得幫這個忙。
西山平房分上、中、下3排,共有17棟。當時還未開發,從公共廁所走到鄧懷遠租住的平房,要準確地踩過50多塊磚頭,如果稍不小心,鞋就會與各種臟污親密接觸。
終于到了地方,我輕輕拍響門房的木門,一條大黑狗先躥了出來,虛張聲勢地咬幾口,然后善意地搖起尾巴。我伸手摸摸狗頭,看見一個姑娘從黑暗的過道里幽靈般閃現。她個頭不超過1米6,皮膚很白,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
“賽虎是房東的,沒地方放,誰租她家房子誰養活。”姑娘把狗關進籠子,收了500塊錢,讓我進屋。我感覺這姑娘不像是靠勞動掙錢的人,她用那雙胖乎乎、肉墩墩的小手數錢,一張一張,不慌不忙,那樣子像極了一個養尊處優的闊小姐。我拒絕了她的邀請,就站在狹窄的過道里和她簡單地聊了幾句。
從門房到正屋之間的過道上,擺放著爐鉤子、煤鏟子、一只舊拖鞋、一只狗食盆。兩邊的鐵絲網圍欄里更是跟收購站倉庫似的堆得亂七八糟——我由此判斷,這姑娘非常懶。
她告訴我,自己不是鄧懷遠的女兒,而是他的情人。我感到十分驚訝:她是怎樣和鄧懷遠搞到一起的?鄧懷遠看上她哪一點了?兩個完全不搭的人怎么生活?這都是謎。
鄧懷遠一回來就把錢還我了,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按照年齡大小,我喊他“鄧哥”。
一次喝完酒,鄧哥對我吐露心扉——原來他曾是生意場上叱咤風云的人物,用他的話講,“在遼寧本溪站前市場跺跺腳,整條街都會地震”。
80年代的時候,市場還沒有形成,鄧哥是第一個從廣州采購胸罩、三角褲回本溪賣的人。當年這種行為屬于投機倒把,為了躲避檢查,他通常會穿一件黃色軍大衣站在車站前大街上,看見漂亮女人走過來,立刻敞開懷抱,露出掛在大衣內側的胸罩和女士三角褲。
就這樣,鄧哥成了本溪車站倒賣服裝的領頭羊,那些后起之秀都是他的徒子徒孫。之后政策放寬,大家一窩蜂下廣州采購,賣服裝就不掙錢了。鄧哥又靈機一動,把深圳的黃金首飾偷偷夾帶回來,還是掛在軍大衣里邊賣。這個買賣讓他發了大財,不過他說:“倒賣黃金是暴利,可是出了事就完犢子了。”
可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遮遮掩掩的,始終不肯說。
此后,鄧哥在本地仍舊神出鬼沒,不會在一個工作崗位上超過一星期。半年之后,鄧哥突然人間蒸發,一走就是一年。期間,“小嫂子”來我這里借過兩次錢,最后一次她透露說,鄧哥去非洲發展去了,據說混得不錯。
我開玩笑說:“那地方中國人老吃香了,一個人可以說好幾個媳婦,他不會回來了。”
小嫂子說,她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她得找份工作,“男人啊,這玩意指不上”。
這次小嫂子跟我說了很多。她姓白,老家是黑龍江齊齊哈爾的,回族,她和鄧哥是在洗頭房認識的。她沒啥技術,在洗頭房只負責洗頭,鄧哥發根有白發,十天半月就要來染一次,每次都要趁機挑逗她。最終她被甜言蜜語打動,就和鄧哥住在了一起。那時候,鄧哥已經離婚3年了。
她說鄧哥來霍林河之前倒賣黃金被人舉報,警察沒收了他100多萬的黃金首飾,并且到處抓捕他。鄧哥在霍林河的煤礦躲了兩年,后來失了業,正好他的一個同學參加援建非洲的項目,就跟著工程隊跑到非洲去了。
到了2002年夏天,白嫂突然要去北京,委托我每天去幫她喂狗——原來,非洲某國發生武裝叛亂,鄧哥跟著工程隊撤退回國,剛下飛機就被北京警方抓捕了。好在此時黃金買賣早已合法化,鄧哥的案子用人民幣就能搞定,可他把朋友的電話打了個遍,卻沒有一個人愿意為他掏錢,包括他的前妻。
萬般無奈之下,他把電話打給了老相好。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白嫂決定用自己的積蓄去兌換下半生的幸福。她到北京后,花了4萬5把鄧哥從看守所里撈了出來。作為回報,鄧哥回到霍林河后馬上和她結婚,并且皈依伊斯蘭教。從此他不再吃豬肉、豬油、豬血,以及忌諱所有有關豬的話題。
2
舊案了結,鄧哥沒了后顧之憂。那時的霍林河是一個方興未艾的能源之都,鄧哥準備展開手腳,干出一番事業。
見我做配貨站掙了錢,于是鄧哥也打算從配貨站做起。他眼界寬,氣量大,別人家的配貨站就巴掌大個地方,三五個司機進去轉個身都撞屁股,而他在創業之初就租下了一整層樓當辦公室。里面沙發、茶幾、老板臺樣樣齊全。墻上掛書法字畫,地上擺奇花異草,場面非常講究。
鄧哥交友更大方。別人結婚隨禮300、500隨大溜,他一出手就是2千,不錯的朋友5千,煤礦老總家里有事一律送1萬。這下,鄧哥在本地配貨領域脫穎而出。可實際上,鄧哥的經濟實力不敢恭維,他多裝幾車煤還要在我這借煤本。
一天,鄧哥突發奇想對我說:“不妨咱倆合伙開一家煤廠?”
開煤廠需要巨額本金,他一分錢拿不出來,但是他有辦法,租用通遼蓮花味精站臺附近一個即將倒閉的舊煤廠。地磅、場地、辦公室和鏟車都是現成的,煤廠老板答應為我們安裝一套新的篩選設備,這筆錢從場地費里出。現在看,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主意,屬于借雞生蛋,特別適合本錢不足又想干一番事業的人。
事實上,我們的確把煤廠開張了,而且生意還不錯。只是鄧哥常駐通遼,白嫂一個人在霍林河守著配貨站,便常常半夜三更來電話查崗。實在沒辦法了,鄧哥只好把前妻生的兒子從本溪調來,也是想鍛煉一下兒子,這煤場做大了,掙多少錢還不都是他的。
鄧哥回霍林河去了,可矛盾就此發生。
鄧哥兒子叫鄧樂,歡樂的樂,但是整個人非常抑郁。28歲的他除了吃飯就是睡覺,煤廠仿佛與自己沒關系,對鄧哥交代的事愛搭不理,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
最過分的是,他竟然偷賣了一車煤,用這筆錢買了一部最新款的蘋果手機——說偷也不對,他誰也不瞞,他不管會計如何下賬,也不管我的感受,反正就是錢花了,你愛咋咋地。
我批評他,他不服,我直接給鄧哥打電話,鄧哥無奈地說:“讓會計記我賬上吧,你別跟他生氣,這孩子讓他媽慣壞了。”
鄧樂與鄧哥之間有種矛盾不可調和,這不是代溝的問題,而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怨氣,它隨著鄧哥再婚而逐漸淤積。閑著沒事的時候,我跟鄧樂說起他爸這些年的難處,說他在非洲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想以此消除鄧樂心里的那股怨氣,但鄧樂一律不領情。
鄧樂說在自己備戰高考的關鍵時刻,父母離婚,沒把他的前途當回事。他把自己沒有考上大學的原因直接歸咎于他爸出軌——當年鄧哥的服裝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時,雇了一個叫小茹的姑娘幫忙賣貨,后來,他讓小茹跟著自己去廣州進貨,進貨賣貨的過程中,倆人就好上了。鄧哥的發妻是一個農村代課教師,在家庭突然遭遇第三者插足時,她無法保持冷靜與矜持,戰場從家里蔓延到服裝市場,最后把倆人之間的感情干沒了。
鄧樂說他爸向來喜新厭舊,沒有一個能過長遠的,“這個姓白的癟癟嘴啥玩意,跟我媽有可比性嗎?”
鄧樂從來不跟后媽白嫂說話,背后一直叫她“癟癟嘴”。
鄧哥當年是協議離婚,凈身出戶。那時候還沒有私人金店,他膽大,就開始倒賣黃金首飾。這事瞞不住,因為原來跟著鄧哥屁股后邊賣內衣的小兄弟們又開始在他手里批發黃金首飾,轉手也能分一杯羹。在站前服裝市場里,無論是已經先富裕起來的還是仍然一窮二白的,都把滿手大金戒指的鄧哥當成財神爺。
水滿則溢,鄧哥出事非常詭異。就在他籌備跟小茹婚禮的過程中,他剛發回的一批首飾被公安查獲。警察在他倉庫里一堆賣不出去的舊服裝中翻出這批黃金首飾,如果沒有知情人舉報,不可能如此準確,一步到位。
可究竟是誰舉報了鄧哥,始終是個謎。鄧樂認定是小茹的前男友干的。小茹之前有對象,鄧哥還給那男的安排了一個服裝攤。和鄧哥勾搭上以后,小茹就在兩個男人之間搖擺不定。后來鄧哥靠倒賣黃金迅速暴富,小茹就干脆地蹬掉了男朋友,準備與鄧哥結婚。奪妻之仇不報枉為男人,如果真是小茹前男友舉報的,也說得過去。
鄧樂不但不記恨舉報人,反而覺得解氣,當時他拍手稱快,覺得自己老爸破產蹲監獄是活該,是蒼天有眼,報應來得太及時了。
可時過境遷,鄧樂還是與鄧哥治氣,我們的買賣就很難做了。鄧樂隔三差五把煤賣掉,高興了就給他爸打個電話,不高興直接讓會計把賬做掉。這孩子禍禍他爸跟造冤家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嚇得我一時半刻都不敢離開煤廠。
2008年7月,我母親突患腦梗塞,出院后需要人長期護理。我借這個理由宣布撤資,鄧哥堅持干到年底,結果不出所料,煤廠不但一分錢沒賺,還倒賠了幾十萬元。
3
2010年早春,鄧樂結婚了,婚禮舉辦地點定在本溪。鄧哥人際關系好,霍林河大多數的配貨站老板都不遠千里趕去參加。
婚禮當天,鄧哥前妻要求上臺,但白嫂堅決反對。她認為既然已經離婚,前妻就不是鄧家的人了,她上臺和鄧哥坐在一起接受新人叩拜不成體統。況且,這宴席和場地的錢都是鄧哥出的,也有自己掙的一份,上臺露臉的事非自己莫屬。最后倆女人誰也不讓誰,干脆都沒有上臺,由鄧哥代表婆家人完成了所有儀式。
婚禮結束后,鄧哥的一位老朋友親自到我們下榻的賓館拜訪,說他代表鄧哥在本溪的好哥們兒請內蒙古的朋友吃飯,希望大家賞光。鄧哥非常吃驚——這人叫邢彬,當年跟著鄧哥一起倒賣服裝,現在掙錢已經不是他的主要樂趣了,他已經躋身政界,據說還要去競選人大代表。
鄧哥不好拒絕,第二天,他把我們一干人等領到邢彬的大酒店。酒店的外部特征我忘了,內部完全仿造西方教堂的建筑風格,覆鐘型穹頂鑲嵌著大塊兒彩色陶瓷壁畫。走廊、宴會廳,廁所都金碧輝煌。當時我是帶著照相機進去的,但我怕人家覺得我見識短,愣是一張照片也沒敢拍。迄今為止,這個酒店仍然是我這輩子看見過的最豪華的酒店。
邢彬讓廚師準備了最具北方特色的菜,有十幾道,又打電話從外邊要了一大盆小龍蝦和一只足有四五斤重的大龍蝦。他的開場白振聾發聵:“如果不是八項規定,我坐的這個位置,是市長的專用寶座!”
接著,邢彬向鄧哥匯報了自己這些年的發展歷程以及現在的成就。我們這才知道,像這樣規格的酒店,邢彬一共有4個。他對“大侄兒”結婚沒有通知自己發表不滿:“你這是瞧不起我!如果你事先告訴我,這酒宴的事我就包了。”
鄧哥說:“就怕你這樣做,所以不敢麻煩。”
看得出,鄧哥如坐針氈,臉色特別難看。
后來,邢彬就白嫂胡攪蠻纏不讓原配上臺的事發表了“論女子行為修養”。他建議白嫂多讀書,少說話,別動不動就吵吵巴火給鄧哥丟面子。白嫂臉色緋紅,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酒杯一揚手,把一杯82年的拉菲全潑在邢彬那白嫩肥碩的大腦袋上。
酒宴不歡而散,但鄧哥反而非常高興。隔天,他請所有霍林河的客人去大冰溝游玩,此時樹葉剛抽出嫩芽,背陰處還覆蓋著薄薄的殘冰,瀑布在遠方若隱若現。鄧哥坐在亂石灘歇氣,他拉住我坐下,氣呼呼地說:“你知道邢彬是干啥的嗎?他以前就是我的一個小跟班。我給他租的地兒,我帶著他玩他才有今天。他媳婦你知道是誰嗎——就是小茹!當年先跟我睡,后來又背叛了我!”
看見白嫂沒跟上來,鄧哥繼續說道:“我倒賣黃金的事,他媳婦門兒清,準是這娘們兒把消息透露給了邢彬,要不警察怎么搜查得那么準?媽的X的,你看他牛X哄哄那樣兒,還跟我裝犢子呢!”
說完,鄧哥沖著大冰溝陰森森的山谷狠狠地嚎了一嗓子:“媽了個X的,我們走著瞧!”
邢彬發跡以及他在酒桌上的表現深深地刺痛了鄧哥。回到霍林河,他立即著手開辦新煤廠。
俗話說,合伙的生意難做,但為了闖出一條路,他豁出去了。這次他找了2個合作伙伴,1個礦上有人,1個兜里有錢。3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但在建廠位置、進貨渠道和銷售價格這種大事上會產生分歧,甚至在吃什么飯店、住什么酒店、給領導送什么禮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也會爭論不休。這買賣干了1年,最后宣布好離好散。
通過這次合作,鄧哥認識了寶日煤礦的主要負責人龐老大,并且把寶日煤礦優質褐煤賣到了本溪老家。他已經打通了煤廠上下游各種關系,缺少的只是流動資金。他盤算過,只要有人贊助他300萬本金,他完全有可能在煤炭領域風風火火干出一番事業。
就在他一門心思做白日夢的時候,真就有人給他送來一只繡花枕頭——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邢彬。
八項規定頒布之后,邢彬的酒店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他見鄧哥頻繁往返于本溪與霍林河之間,成列車的煤炭源源不斷運進來,就以為這老小子又開拓出一條生財之路了。俗話說,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當邢彬得知鄧哥與合作伙伴分崩離析的時候,立即主動給鄧哥打電話,他說得很委婉,也很動聽:“我家小茹說了,鄧哥買賣剛有起色,如果資金周轉不開,咱一定要全力相助。畢竟當年是鄧哥領著咱做買賣咱才有今天,咱不能忘本。”
鄧哥對這話嗤之以鼻,不過猶豫了片刻,還是禮貌地回了一句:“這買賣可不是仨瓜倆棗就能干的,沒有三五百萬打不開點。”
“這樣,具體用多少錢你盤算一下。你放心,資金我出,怎么干聽你的,我不摻和。咱倆認識這么多年,我知道你的能力。”
鄧哥別無選擇,立即動身前往本溪,就投資細節與邢彬進行仔細磋商。邢彬非常有誠意,他很快就給鄧哥的煤廠注入1000萬元資金,他不參與煤廠管理,只派了個會計監管煤廠的財務。
4
對于做生意,鄧哥具有敏銳的超乎尋常的感知能力。他往往能率先捕捉到別人沒有發現的商機,從而占據這個行業的統帥地位。
2013年春天,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如約而至,市政府號召各大煤礦“還老百姓一個純凈的藍天”。環保局給涉煤企業下達的任務是:運煤站臺必須封閉管理,露天煤廠必須安裝擋風墻。
這筆投入非常巨大,市內各大煤廠要么停產,要么只能在晚間偷偷生產。而鄧哥有資金支持,率先在自家煤廠四周豎起15米高、2000多米長的藍色鏤空鋼鐵擋風墻。雖然只這一項就花掉了一半的投資款,但這藍色的擋風墻也是一塊鋼鐵招牌,它在霍白一級公路北側的大草原里特別顯眼,從外地來買煤的客商遠遠地就被吸引過來。
那段時間,鄧哥的生意用“蒸蒸日上”來形容都不夠了,他是突飛猛進,日進斗金。
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被錢給毀掉了。有了錢就要消費,只有瘋狂消費才能顯示地位與才干。
鄧哥發財后剛開始還比較低調,他只把座駕換成豐田陸地巡洋艦,平時不在辦公室也不回家——博雅大酒店有他一個高級套間,他每天在酒店吃飯、洗浴、唱歌、打麻將,一條龍服務。
但白嫂不同,貌似她嫁給鄧哥,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的到來。她沒有什么文化,也不追求高雅的精神享受,唯一的愛好是用名牌包裝自己。她買鞋買包必入LV,衣服必須是香奈兒。她到煤廠視察,左手拿一部蘋果手機,胳肢窩還要夾一部蘋果筆記本電腦。
白嫂懷孕5個月的時候,出了一場車禍,新買的車子報廢,但是她大難不死。出院后,她第一時間買了一輛寶馬X5,自己是不敢開了,索性雇了一個年輕的專職司機。
她腆著大肚子,大搖大擺地從寶馬車后座下來,裝模作樣地在煤廠辦公室巡視一圈,然后煞有介事地打開筆記本電腦,再莫名其妙地問幾句外行的話,可把鄧樂氣炸肺了。他把手機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開著皮卡車一溜煙走了。他先去買了一部最新款蘋果手機,然后給老爸打電話,說要是不給他買輛豐田霸道,他立即領著媳婦回本溪,“讓你的癟癟嘴給你看煤廠吧”。
此時的煤廠分分鐘都離不了鄧樂和他媳婦,沒辦法,鄧哥趕緊給兒子拿錢買車。白嫂也給鄧哥打電話,把鄧樂罵了一頓,她又到博雅酒店,當面數落鄧樂的不是。看到雙方的矛盾不可調和,鄧哥干脆在本溪的一個高檔小區給白嫂買了一棟樓房,讓她養胎去。
4個月后,白嫂生下一個女兒,請滿月酒的時候,我妻子雅琴親自到本溪祝賀。此時,白嫂家里做飯有保姆,照顧孩子有月嫂,出門有司機。一天白嫂領雅琴去逛街,在一個品牌服裝店,被幾個服務員圍住。白嫂1米55的個頭套進落地紗裙里,地板都不用擦了,但是服務員愣說好看,有氣質,白嫂笑逐顏開,3種顏色的連衣裙全都打包帶走。她通往快樂的道路變得很短,短得只有一沓鈔票的距離。
白嫂跟雅琴說:“當年去北京把老鄧從看守所里弄出來,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我就是覺得,他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會發達,你看我押對寶了吧!只是咱這肚子不爭氣,生了這么一個賠錢貨,老鄧掙多少最后還不是都給他兒子留下了,我到最后什么也撈不著。現在我是能要來多少就花多少,我給誰省呢?!”
仔細分析鄧哥的感情歷程,用“一蟹不如一蟹”來形容是非常恰當的:結發妻子雖然出自農村,畢竟當過民辦教師,眼鏡后邊釋放一種文縐縐的氣質;小茹年輕漂亮,但見風使舵,有奶就是娘;白嫂長得最難看,既沒素質也沒修養,胡鬧起來還不可理喻。
白嫂不懂經營,對鄧哥的事業發展沒有任何幫助。鄧哥創業期間,她不聞不問,對生意漠不關心,時間長了,就喪失了對經營的話語權。但是在家庭內部的一畝三分地,她又很霸道。一般情況下,鄧哥早中晚必打3個電話,向她報告自己和誰吃飯、和誰打麻將、和誰唱歌。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白嫂立即開口叫罵:“當時要不是我把你從看守所里弄出來,你能有今天?!”這句話雷霆萬鈞,把鄧哥的腦子震得嗡嗡響。如果稍微反駁,她立馬殺到現場撒潑打滾,讓鄧哥在朋友面前丟人現眼。
日子久了,鄧哥好像也不在乎了。一步錯,步步錯,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他應付白嫂的辦法是:堤內損失堤外補,只要有錢,大姑娘小媳婦隨便泡。
一次,我請朋友在博雅酒店樓下歌廳唱歌,在走廊里偶遇鄧哥,他便領著漂亮的女經理進包房給大家敬酒。為了表現自己手段高,他當著我們的面狠狠親了美女經理一口。這讓在坐的一個人火冒三丈——她是白嫂的表姐。鄧哥喝得醉醺醺,哪里看見大姨姐在場了?被罵了之后,他嚇得拽著美女經理扭頭就跑。大姨姐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即給表妹打電話,把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都說了。白嫂馬上打電話罵鄧哥,內容不堪入耳。鄧哥關機,第二天早晨她繼續罵,最后告訴他:“以后咱倆各找各的,誰也別管誰!”
那時鄧哥67歲,白嫂39歲,一句“誰也別管誰”道出了老夫少妻生活中最現實的一面。
鄧哥最初那間辦公室的南墻上有一幅十字繡,繡著“家和萬事興,人勤財源進”幾個大字。這幅繡是白嫂在西山平房苦等鄧哥那年一針一針繡成的。可如今的鄧哥財源滾滾,家庭內部卻是四分五裂。每個人想的不是如何發展事業,而是怎樣才能把鄧哥兜里的錢弄到自己手里。
5
2015年冬天的大雪是所有霍林河人的噩夢,白音華至霍林河公路上的積雪比樓房還高,許多運煤卡車被埋在雪堆里。寶日煤礦的原煤運不出來,鄧哥的煤廠按下暫停鍵。
此時,海信煤炭運銷公司用鐵路運回幾列車原煤,我便利用站臺上一個破舊的鐵篩子每天篩幾車煤。鄧哥看在眼里,計上心頭。他沒有跟我打招呼,直接找到海信運銷公司的主管領導——也就是寶日煤礦負責人龐老大,要求在站臺安置電動篩,建辦公室,準備大干一把。龐老大欣然應允。
過了年,春雪消融,大地回暖,鄧哥在站臺大興土木,先建起一排彩鋼房,包括:磅房、廚房、餐廳、職工宿舍、辦公室和鍋爐房。又在大門口安裝一臺120噸電子磅,站臺內部遠離鐵路線的地方安裝一臺嶄新的電動篩選機。有朋友告訴我,鄧哥在海信站臺總投入超過120萬。
鄧哥和我是好哥們,他在站臺建地磅、安裝電動篩我并不反對,因為無論如何,他賣給我的煤還是比別人便宜幾塊錢的。但是這件事讓海信站臺的趙經理特別反感——很明顯,作為龐老大的“寵臣”,鄧哥的手伸得太長了。他在站臺的所作所為嚴重侵犯了趙經理的利益,而且如果任由鄧哥在站臺發展,趙的經理位子也將岌岌可危。
做酒不甜做醋酸,趙經理不能與龐老大作對,就把鐵路站臺被改造成選煤廠的事偷偷上報給沈陽鐵路局。鐵路局來人檢查后立即下文,責令海信公司恢復站臺原貌。趙經理把鐵路局的罰款通知和責令改正的文件交給龐老大,龐老大這才清醒——原來鐵路站臺是不能隨便建設固定建筑物的,更不能大張旗鼓地銷煤炭。
就像當初允許鄧哥建設站臺時一樣,龐老大隨便打個電話,鄧哥投資在站臺上的100多萬就打了水漂。
讓鄧哥沒想到的是,這僅僅是個開始——因為他插手站臺,趙經理和龐總之間的關系變得非常微妙,不久之后,趙經理突然提出辭職,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第二年,自治區政府開始調查、清理煤炭領域貪污受賄等違法亂紀行為。龐老大并不是寶日煤礦法人,當年,煤礦剝離土石方缺少資金,是他和弟弟投入大量機械設備并與煤礦簽訂了為期10年的煤炭開采與銷售合同。現在合同剛好到期,迫于形勢壓力,龐老大沒有和寶日煤礦續簽合同,而是變賣了所有的機械設備,帶著巨款和成就感回老家享受榮華富貴去了。
龐老大從霍林河全身而退,鄧哥在寶日煤礦再也不能像原來那般隨心所欲了。不但買煤不能賒欠,還需要預付部分定金,價格上與其他客戶一視同仁。
2017年,反腐聲勢越來越大,自治區政府放出的口號是“倒查25年”。邢彬雖然遠在本溪,但也嗅到一股危險的氣息。他知道鄧哥出手大方,接觸領導的主要方式就是用錢砸,如果某個領導因此被雙規,勢必牽扯到煤廠。邢彬明白,鄧哥投在基礎建設上的錢,自己永遠也拿不回來了,另外他對鄧哥一家人窮奢極欲的消費習慣早就心存不滿——按說,那些錢都是他倆的。
在沒撕破臉皮之前,邢彬讓鄧哥給他認識的一位大客戶連續發了5車皮煤炭。匯款的時候,邢彬安排在煤廠的財務會計給對方提供了一個新賬號。這樣,邢彬的投資款悄無聲息地返回了自己的手中。
狡猾的邢彬從這場游戲里及時退出,讓鄧哥猝不及防。鄧哥給他打電話,質問他為何要釜底抽薪,邢彬解釋說:“現在煤廠已經做大,沒有我的資金,你也能正常運轉,我就不跟你搶這碗飯了。咱倆合作兩年,賬面上沒有盈利,但是煤廠擋風墻、你和嫂子新買的汽車和樓房也是咱掙的。我說這話不是跟你翻小腸,咱家一年的開銷就是一個天文數字,這是一個無底洞,以后你自己注意一下。”
最后,邢彬還說:“另外,希望你不計前嫌,把舉報的事忘掉。當初的確是我給公安局打的電話,但是都是你逼的。是你霸占了我的媳婦,如果你不進去,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給我。后來你去非洲避難,回來后又娶了那么一個沒素質的媳婦,我心里別提多難受了。這成了我心里的一個梗,也是我為啥要給你投資的主要原因,現在咱們兩清了。以后回來喝酒找我,做生意的事,就此為止。”
雞飛回去了,但蛋還在。煤廠基礎建設非常完善,只要有新的資金注入,便可以繼續運轉。
那天,很久不登門的鄧哥再次找到我,先是請我內弟給他管理篩選機,又問我手里有多少現金,希望能再幫他一把,如果沒有,跟朋友借點也行,他出三分利。
我認識鄧哥20多年,他一次又一次在我這尋求支援,好像對于他而言,我的存在價值就是在關鍵時刻幫他解決燃眉之急。內弟在我自己的煤廠工作,不能分身,我只答應請一個老家表哥來給他看篩子。借錢的事就免了,我所有的現金都投入了自己家煤廠,即便在朋友那兒能借到錢,我也不想幫他借——鄧哥一家人的所作所為,我覺得也不值得我去為他冒險了。
后來,鄧哥開始與銀行信貸部門經理頻繁接觸,謀求貸款支持。可是煤廠土地屬于租賃性質,不具備抵押資格。用機器設備和鏟車抵押,銀行死活不同意,再說也貸不出幾個錢。
一天晚上,鄧哥喝完酒,迷迷糊糊開車出去辦事,經過霍林河轉盤街,他沒有轉彎,直接從花池上飛起來,一頭扎進環島中間的八角涼亭里。這次車禍,差點要了他的命。
6
這年春節剛過,我從老家回來,第一時間去酒店看望鄧哥——表哥讓我幫他問問,鄧哥一直拖欠他的8個月工資,共24000元,到底啥時候給?
此時離發生車禍已經過去4個月了,鄧哥腿上的石膏剛剛拆掉,盆骨、脛骨、腓骨還被鋼板和螺絲釘固定著。他弓著腰,在煤廠新雇的會計趙亮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往前挪。每挪一步,我都能感受到鋼釘摩擦骨骼引起的針扎一樣的痛。
鄧哥抬起頭,示意我坐下。我坐在沙發上,看見這個年近古稀、滿頭白發的老人在我面前亦步亦趨學習走步,心里五味雜陳,眼角不由得潮濕起來。
“人不服老不行啊!這次受傷,我感覺身體恢復特別慢。想一想,今年已經69歲,這輩子馬上就要過去了,卻啥也沒干成,慚愧啊!老話說,命里三升求不來五斗,我就這個命能掙錢,卻守不住財。”
把責任推給命運,這不是鄧哥的性格。我知道,如果時間可逆,如果身體完好如初,他完全可以與命運再搏斗一次。我實在無法張口向他討錢,直到離開都沒好意思張口。
趙亮家住本溪,是鄧哥的近親。他送我出去,在電梯間,我問他:“你嬸怎么沒來照顧你叔?”
“你不知道?我嬸年前把本溪的房子和車庫都賣了,她和司機開著寶馬車回齊齊哈爾了……”
“怎么會這樣!他倆離婚了?”
“沒有,人家也沒說離婚,但是每個月得給她打過去5萬塊錢,不打錢就離婚!”
“鄧哥的意思呢?以他的脾氣,病好了肯定和她離。”
“不能離。鄧叔問律師了,煤廠是共同財產,如果離婚得分給她一半,這樣更糟糕,我叔就往后拖呢。”
“鄧樂看廠子呢?”
“早回本溪了,這孩子更是一個白眼狼。”
出了電梯,我發現博雅酒店的大廳經理已經換了,餐廳門口站了一排服務員,有位美女看見趙亮,就上前詢問鄧總晚上吃啥。
趙亮想了想,說:“一份地三鮮,一份排骨燉山藥,我叔這幾天胃不太好。”
“排骨燉山藥?你叔不吃豬肉的。”我惶恐地問。
趙亮說:“這幾天開始吃了。”
后記
2020年突發新冠疫情,各行各業均受到不同程度影響,鄧哥煤廠全體員工放假。
3年過去,彩鋼房幾乎被風沙掩埋,篩選機被紅色的鐵銹吞噬了,平坦空曠的停車場草木葳蕤,成群的牛羊在里邊悠閑散步。藍色的擋風墻被風吹得七扭八歪,掉在草原上的,都被羊倌綁在摩托車上,拖回家賣錢了。
鄧哥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我表哥年前年后給他打過幾個電話討要工資,他一個也沒接。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金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