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改變生活 · 科技引領未來
“今天幾號?”“十六號咯。”“1960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這段對話出自王家衛1990年的電影《阿飛正傳》。在這部電影里,張國榮飾演的“阿飛”旭仔,在一個黏膩的、夏天的下午,拉著張曼玉
“今天幾號?”“十六號咯。”
“1960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
這段對話出自王家衛1990年的電影《阿飛正傳》。在這部電影里,張國榮飾演的“阿飛”旭仔,在一個黏膩的、夏天的下午,拉著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的手,指著手表度過了這一分鐘。
我沒有完整地看過《阿飛正傳》。事實上,我第一次看到這段有些老套的情話,是在B站的一則視頻里;而那個視頻的名字,就叫做《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
這段確實只有一分鐘的視頻把三種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元素雜糅在一起:幾位快手主播在幾年前拍攝的視頻段子的畫面、橘子海樂隊的一首名為《夏日漱石》的歌曲的前奏,以及王家衛電影的臺詞——但是當舒緩的音樂、老式煽情的臺詞和屏幕上裝瘋賣傻的胖子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你會發現這種雜糅開始散發出一種獨特的魔力,讓你不禁對其中的故事產生好奇;而一旦你順著大數據的指引開始尋根問底,這場名為“東百往事”的畫卷就開始在你面前逐漸展開了。
戲子還是暴徒?
“東百往事”,指的其實是在快手直播剛剛大紅大紫、且缺乏監管的時代里,以東北地區主播為主引發的一系列“整活”短視頻風潮,以及后期為了更高的流量和熱度寫好劇本聯袂上演的恩怨情仇。
值得玩味的是,“東百”在互聯網語境下其實是一個帶有地域歧視色彩的詞語,而似乎大多數人,包括這些主播本身,對于“東百往事”這種提法并不避諱。
細想起來,似乎在2019年的時候,我的前同事就在辦公室里眉飛色舞地講過這些快手主播之間的故事。他在午休時期向我們介紹過這個幫派那個大哥,以及誰結婚的時候請了哪個明星;現在想起來,他提到最多的好像就是那則視頻的主角“虎哥”。
從目前互聯網上留下的“遺跡”來看,這個自稱“社會你虎哥”的男人正是所謂“東百往事”的核心人物。在早期,他熱衷于扮演一位純粹的地痞流氓,在沈陽的街道上做各種出格的惡事;而他這些所謂“整活”的行為以及過程中叫囂的話語由于過于離奇,且具有一種野蠻的喜劇效果,贏得了許多目標受眾的青睞。
比如,他知名度最高的“狠活”之一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高舉雙手,大喊“全體目光向我看齊,我宣布個事兒:我就是個傻×”;而另一個著名片段是他騎車碰瓷,威脅車主“要么給我500塊錢,要么給我500Q幣”。你可以說他低級、無聊、空虛,他確實是;但是從另一個不那么正確的角度上來說,他又真實、有趣,具有創造力。
人們喜愛這些“狠活”的原因也許正是“真實”。
大多數人(尤其是男孩子)小時候大概都經歷過類似將黑板擦放在門上整老師的惡作劇,只不過隨著年齡增長和教育的跟進,這種原始的作惡欲望被很好地壓抑在了心中。
當然也有滿足這種欲望的電視節目,日本拍攝的“整蠱大會”就是其中之一。只不過,被設定好的節目效果和過于工業化的罐頭笑聲讓這種原始的欲望大大地失真了——更別提右上角小窗口里還有過氣漫才演員夸張的職業化笑臉。
相比之下,以虎哥為代表的快手主播們確實在簡陋的手機鏡頭之下“堂堂正正地”作了惡。被整蠱的對象是隨機的、真實的,并且確實受到了影響。當你隨著鏡頭一起把水袋扔進廁所隔間的時候,觀眾實實在在地產生了一種共犯式的恐慌和刺激。
另一位主播“殺馬特團長”干的事情似乎更為離譜。這位以帶著殺馬特式鮮艷假發為標志的主播多次和同伙闖入寧波大學的校園,冒充學生進入課堂,在上課時突然發難。有時,他大喊“老師我想跳舞”,跳上桌子尬舞一番;有時,他又變裝成超人,在應景的BGM下打開窗戶,一躍而出(雖然是1樓)。殺馬特團長甚至因為這些“壯舉”上了央視,最終被保安抓住,領到了15天的拘留。
豆瓣評分9.0
在如今,我們常常把前幾年直播平臺迅猛發展的時期稱為“大直播時代”。在那個時代里,克服自卑、打開攝像頭似乎就意味著源源不斷的財富。在時代的風口上,不僅是豬,放頭大象都能飛得極高。
很明顯的一點是,當人們看到了這類所謂“整活”在短視頻平臺上的巨大利益時,越來越多的人將會在這個領域探索更加離譜的“狠活”——但是瘋狂是有邊界的。當裝瘋賣傻的戲子觸碰到了違法甚至犯罪的邊緣,自然免不了挨一頓結實的鐵拳;當他們再也無法突破自己、制造更多的刺激時,“劇本”就成為了唯一的出路;而虎哥和殺馬特團長聯袂出演的那段恩怨連續劇,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和其他短視頻主播之間的恩怨一樣,這場鬧劇起源于平臺上的隔空嘴炮。隨著沖突升級,雙方不斷叫囂約戰,終于到了沈陽線下“約戰”的地步。由于快手的載體特性,雙方不斷地通過發布短視頻來更新目前的進展,用醒目的紅字標注著目的地。
自然,由于需要經過審核,這些進展一定不是實時的——當殺馬特團長發出“我在動物園,你人呢”的時候,他早就不在動物園了——但是從觀眾的角度來看,一場激烈的爭斗正在逐步展開,驚險而刺激。在團長徒弟的鏡頭中,你甚至能看到他放狠話到一半被虎哥擊倒帶走的畫面,整個拍攝過程屬實是經過了縝密的設計。
隨著故事的發展,虎哥和團長都俘虜了對方的兩個徒弟;而兩位“大哥”在沈陽的夜色中哭喊“我徒弟呢”的場面也成為了“傳世經典”。
當然,我認為這個故事最終是爛尾了。在故事的最后,他們在“工業小區”展開了“決斗”:在一場交換俘虜后的6人尬舞之后,殺馬特團長甘拜下風,當場認輸;而虎哥卻不慎被戴上了殺馬特的頭套,被“洗腦”成為了團長的弟子。
不過,爛尾歸爛尾,整個過程中他們產出的各種帶著濃郁口音的段子還是經歷了網友的檢驗和傳播,煥發出了無窮的生命力。不論是刀哥的“來沈陽,指定妹你好果汁吃”和被質問時的“我不到啊?”,還是唐老鴨倒轉大拇指說出的那句“弟中之弟”,都和虎哥囂張的“你就是歌姬吧”以及無限復讀的“嗷語言”一起成為了網友普遍使用的互聯網用語,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和使用。
當然,虎哥出演的劇本不止這一個。后來,他又和“吉林跑男”趙三金合作,如法炮制了一段恩怨連續劇;而在趙三金飛起一腳“偷襲”后,虎哥那句“你太Baby辣,把我李寧都踹開線了”也得到了網友的一致好評。文章開頭提到的《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的主要畫面素材,正是取自于虎哥和趙三金“和解”后一起坐三輪車的場景。
在拋棄了純粹的真實后,快手主播們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開始了純粹的演技。他們虛構愛也虛構恨,用短視頻承載虛偽的情感波動。很多時候,你無法分辨他究竟是在演戲,還是真的在詮釋自己的人生——也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照鏡子的文豪
回過頭來看,不論是那個口若懸河的同事,還是心不在焉一句都沒聽進去的我,對于這些以流量為生的、瘋狂的快手主播都是鄙夷的。在過去的幾年里,我們看過無數“網紅村”的建立和衰亡,看到無數被熱度摧毀的生活。短視頻讓這個時代變得浮躁,讓情感變得廉價而速朽——我發自內心地憎惡它。
正是這種憎惡讓我在看到《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時感受到了強烈的反差。在畫面中的故事發生幾年后的今天,在這些主播被平臺封禁之后,互聯網開始對他們進行熱烈的解構,而我在其中怪異地感受到了與短視頻載體極度矛盾的、濃烈的情感。
有人說,“一個時代結束的標志就是被浪漫化”,我深以為然。
在這些以“東百往事”為藍本的二次創作中,虎哥、刀哥和團長的臟話、粗話被和諧、被空耳,“果汁”、“歌姬”成為了某種特殊的意象:“東百從此少了一條狹窄的街道、三個失意的男人,少了一杯滾燙的好果汁和陽光下自由的宣誓。”
而虎哥在追求彪姐時喊出的“Money”和“Rose”也被賦予了更深層次的含義:“四年前你告訴我這叫Rose那叫Money,最后你的Rose還是輸給了Money,就像我們的浪漫最終輸給了現實。”
就連被造假當作是農藥的冰紅茶也有了全新的含義:“冰紅茶的蓋子上寫的是'再來一瓶',他的青春卻只剩下'謝謝惠顧'。”
在《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的評論區,在每一個類似視頻的評論區,涌現出了無數借題發揮的“文豪”,他們用優美的文字和感傷的預言敘述著屬于虎哥又不屬于虎哥的故事。人們把這段野蠻的時光攪爛、嚼碎,鑄造成了一面既混沌又清晰的鏡子。他們試圖在自己為東百往事賦予的意義上看到自己,然后擅自與腦海中的意象共情。
在這里,那個躺在馬路上的男人、那個蹺起一只腳旋轉的男人、那個露出肚皮大喊“我TM萊納”的男人不再是短視頻鏡頭下的暴徒,而是一座代表自由和不羈的圖騰,一座象征幻想和逃離的燈塔,閃耀在被疲憊和內卷填滿的黑夜里。
有人說,這是屬于躺平者的詩意。
過往的熱烈、激情和浪漫襯托出當下的絕望、頹廢與得過且過,也許正是許多人眼中這個時代最好的注腳。
《阿飛正傳》中的另一句臺詞恰好詮釋了這種詩意:“世界上有一種鳥沒有腳,生下來就不停飛,一輩子只能著陸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時候。”當東百往事的時代過去,虎哥再也整不出所謂的“狠活”,他在互聯網上、在人們心中,也許就已經死了。
舉報、補檔與剝離
但是虎哥在現實中確實沒死。不僅如此,殺馬特團長、刀哥和趙三金都活得好好的——就連那個在直播中上吊整出“千古謎題”的唐老鴨,也依然在這個世界上順暢地呼吸著。
他們中的大多數依然在直播。這是自然的——在實際享受過網紅經濟帶來的巨大紅利之后,這些本身文化程度不高、眼界和格局一般的主播很大概率無法從流量和熱度編織的幻夢中真正醒來。
我曾經在《被成為網紅的人們,如何與過去的自己和解》一文中寫道:“人們總是不免被時代裹挾,隨波逐流。只是在這個時代里風急浪高,每一個被大浪拋上波峰的人都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弄潮兒;待到被拍落水底,還是忘不了躍龍門的感覺。”
你看,最近譚喬和二仙橋大爺以及“華強買瓜”里的老板聯袂出演了騰訊某手游的廣告,即使他們自身素質過硬,也終究有點“沒味兒”;那么當浪潮過去之后,這些“現出原形”的快手主播們——這些從風口上跌下來的豬——他們的裸泳就顯得更加不堪了。
即使是換了平臺,他們還是沉湎在過去的輝煌中不愿醒來。刀哥入駐B站,取名“二次元刀醬”,到各種二創視頻下面蹭熱度,每每被罵得狗血噴頭;殺馬特團長摘掉了頭套、戴上了眼睛,油頭粉面卻不知所云;而虎哥更是歌姬吧,在離譜的濾鏡后面既失去了眼睛也失去了自己,而其背后的抖音公會甚至被認為是在B站舉報下架“東百往事”相關視頻的“罪魁禍首”。
這樣的現實讓人們將視頻中的形象與主播本人再次明確地剝離開來:“現在直播的是柴浩(虎哥本名),是虎弟,但絕不是虎哥。”人們用東百往事創造了新時代的浪漫,但主演本人卻被從這種浪漫中除名——我想,這才是對“抽象”最好的詮釋。
《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作為這種浪漫文化的開始,自然處于舉報的風口浪尖之上。這部視頻被無數次地舉報、下架,而Up主“請你喝好果汁”總是孜孜不倦地“補檔”。在評論區,文豪們一次又一次地卷土重來,還有無數追隨者刷著彈幕:“好果汁,你讓我陷入瘋狂。”如今,盡管舉報的力度變低、甚至叔叔似乎有意推送相關視頻,補檔變得不再那么頻繁,“補檔”的標簽卻儼然成為了東百往事相關二創文化的一部分。
醉心于這種文化的人們習慣于在每月16號的下午點開《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度過這短短的一分鐘——這種默契恰巧成為了對電影臺詞的踐行,成為了另一種形式的行為藝術。
沈陽大街,永遠的盛夏
當然,更加普遍意義上的行為藝術自然是前往沈陽大街“朝圣”。
但是在現實中,沈陽大街是不存在的——刀哥、虎哥、小亮和唐老鴨對著殺馬特團長放出狠話的“沈陽大街”實際上位于洪區北固山路與長江北街交叉口,那里只有并不寬闊的道路和包圍著舊小區的紅墻。
到達“圣地”的人們在“五月古琴私塾”(據傳,這家店鋪早已倒閉)牌子對面的小賣部買上一瓶冰紅茶,“供奉”在那塊被先行者用粉筆寫滿了語錄的“哭墻”下。現實中的沈陽大街是小氣的、逼仄的,甚至容不下朝圣者的熱情;那歪歪斜斜的“妹你好果汁吃”鋪滿了紅墻,倉促而兒戲。
但是在網絡上,在云端,沈陽大街是寬廣的、明亮的。它永遠充滿著陽光、吶喊和幻想,包含著滾燙的果汁和曼妙的歌姬,承載著浪漫而詩意的夢。在那里,虎哥的時間定格在了30歲之前——他橫沖直撞地破壞著規則、毀滅著秩序,釋放出最原始的欲望。他拖著肥碩的身軀踢踏著海邊的沙灘,揚起的塵埃編織成了一整個盛夏。
至少,在每月16日下午的某一分鐘,我愿意擁抱這種幻夢,向那片盛夏飛去。
去年夏天,橘子海樂隊前往青島海昌極地海洋世界,演唱了自己的歌曲《夏日漱石》。
在這段視頻中,我第一次聽到了這首歌曲在前奏之后的部分。值得一提的是,此前許多樂隊的粉絲對橘子海的歌曲下面“梗小鬼”刷東百往事相關的梗感到厭煩;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厭煩正逐漸轉變為一種融合。很難評價這種融合對于樂隊來說意味著什么。
但我知道,《夏日漱石》詩意而空靈的歌詞確實與這個故事暗合。
它說,“我從遠方而來,踏遍整座城市。看神明墜落凡間,化為渺渺塵埃。”當沈陽大街落入凡塵,套著頭套的“神明”確實已經墮落成小丑;它又說,“你身在謊言之中,美妙如斯。”一些人編織出一段虛構的浪漫,卻恰巧成為了另一些人的圖騰和支柱。
我不知道在遙遠的未來,在某次靈光一現的回望中,人們會如何看待這種荒誕而抽象的網絡文化——但這又與當下的我們有什么關系呢?
我想,《夏日漱石》歌詞的結尾也很適合作為文章的結尾:
“別哭,親愛的,我的整個盛夏都在你掌心。”
金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