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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泛指創作于唐朝詩人的詩。唐詩是中華民族珍貴的文化遺產之一,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一顆明珠,同時也對世界上許多民族和國家的文化發展產生了很大影響,對于后人研究唐代的政治、民情、風俗、文化等都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和價值。目錄:741長安秋夜李德裕
唐詩,泛指創作于唐朝詩人的詩。唐詩是中華民族珍貴的文化遺產之一,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一顆明珠,同時也對世界上許多民族和國家的文化發展產生了很大影響,對于后人研究唐代的政治、民情、風俗、文化等都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和價值。
目錄:
741長安秋夜 李德裕
742謫嶺南道中作
743登崖州城作
744李憑箜篌引 李賀
745示弟
746詠懷二首(其一)
747詠懷二首(其二)
748雁門太守行
749蘇小小墓
750夢天
751天上謠
752浩歌
753秋來
754秦王飲酒
755南園十三首(其一)
756南園十三首(其五)
757南園十三首(其六)
758南園十三首(其七)
759南園十三首(其十三)
760金銅仙人辭漢歌并序
長安秋夜
李德裕
內官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
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
李德裕是唐武宗會昌年間名相,為政六年,內制宦官,外復幽燕,定回鶻,平澤潞,有重大政治建樹,曾被李商隱譽為“萬古之良相”。在唐朝那個詩的時代,他同時又是一位詩人。這首《長安秋夜》頗具特色,因為這不僅是李德裕的詩,而且是詩的李德裕。它象是一則宰輔日記,反映著他從政生活的一個片斷。
中晚唐時,強藩割據,天下紛擾。李德裕堅決主張討伐叛鎮,為武宗所信用,官拜太尉,總理戎機。“內官傳詔問戎機”,表面看不過從容敘事。但讀者卻感覺到一種非凡的襟抱、氣概。因為這經歷,這口氣,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有的。大廈之將傾,全仗棟梁的扶持,關系非輕。一“傳”一“問”,反映出皇帝的殷切期望和高度信任,也間接顯示出人物的身份。
作為首輔大臣,肩負重任,不免特別操勞,有時甚至忘食廢寢。“載筆金鑾夜始歸”,一個“始”字,感慨系之。句中特別提到的“筆”,那決不是一般的“管城子”,它草就的每一筆都將舉足輕重。“載筆”云云,口氣是親切的。寫到“金鑾”,這決非對顯達的夸耀,而是流露出一種“居廟堂之高”者重大的責任感。
在朝堂上,決策終于擬定,他如釋負重,退朝回馬。當來到首都的大道上,已夜深人定,偌大長安城,坊里寂無聲息,人們都沉入夢鄉。月色撒在長安道上,更給一片和平寧謐的境界增添了詩意。面對“萬戶千門皆寂寂”,他也許感到一陣輕快;同時又未嘗不意識到這和平景象要靠政治統一、社會安定來維持。騎在馬上,心關“萬戶千門”。一方面是萬家“皆寂寂”(顯言);一方面則是一己之不眠(隱言),對照之中,間接表現出一種政治家的博大情懷。
秋夜,是下露的時候了。他若是從皇城回到宅邸所在的安邑坊,那是有一段路程的。他感到了涼意:不知什么時候朝服上已經綴上亮晶晶的露珠了。這個“露點朝衣”的細節很生動,大約也是紀實吧,但寫來意境很美、很高。李煜詞云:“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啼清夜月”(《玉樓春》),多么善于享樂啊!雖然也寫月夜歸馬,也很美,但境界則較卑。這一方面是嚴肅作息,那一方面卻是風流逍遙,情操迥別,就造成彼此詩詞境界的差異。露就是露,偏寫作“月中清露”,這想象是浪漫的,理想化的。“月中清露”,特點在高潔,正是作者情操的象征。那一品“朝衣”,再一次提醒他隨時不忘自己的身份。他那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自尊自豪感盎然紙上。此結可謂詞美、境美、情美,為詩中人物點上了一抹“高光”。
如果我們把這首絕句當作一出轟轟烈烈戲劇的主角出臺的四句唱詞看,也許更有意思。一個兢兢業業的無雙國士的形象活脫脫出現在人們眼前,這是有理想色彩的詩人自我形象。他唱的句句是眼前景、眼前事,毫不裝腔作勢,但你只覺得它豪邁高遠,表現出一個秉忠為國的大臣的氣度。“大用外腓”是因為“真體內充”。正因為作者胸次廣、感受深,故能“持之非強,來之無窮”(司空圖《詩品》)。
謫嶺南道中作
李德裕
嶺水爭分路轉迷,桄榔椰葉暗蠻溪。
愁沖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
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潮雞。
不堪腸斷思鄉處,紅槿花中越鳥啼。
這首七言律詩,是李德裕在唐宣宗李忱即位后貶嶺南時所作。詩的首聯描寫在貶謫途中所見的嶺南風光,有鮮明的地方色彩。第一句寫山水,嶺南重巒疊嶂,山溪奔騰湍急,形成不少的支流岔道。再加上山路盤旋,行人難辨東西而迷路。這里用一“爭”字,不僅使動態景物描繪得更加生動,而且也點出了“路轉迷”的原因,好象道路紆曲,使人迷失方向是“嶺水”故意“爭分”造成的。這是作者的主觀感受,但又是實感,所以詩句倍有情致。第二句緊接上句進一步描寫山間景色,桄榔、椰樹布滿千山萬壑,層林疊翠,郁郁蔥蔥,一派濃郁的南國風光。這一句中用一“暗”字,突出桄榔、椰樹等常綠喬木的茂密,遮天蔽日,連溪流都為之陰暗。這一聯是從山水林木等方面選擇最具有地方特色的景物來寫。
全詩寫景抒情互相交替,顯得靈活多變而不呆滯,景中寓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是晚唐的抒情名篇。
登崖州城作
李德裕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李德裕是杰出的政治家,武宗李炎朝任宰相,在短短的秉政六年中,外攘回紇,內平澤潞,扭轉了長期以來唐王朝積弱不振的混亂局面。可惜宣宗李忱繼位之后,政局發生變化,白敏中、令狐绹當國,一反會昌時李德裕所推行的政令。他們排除異己,嫉賢害能,無所不用其極;而李德裕則更成為與他們勢不兩立的打擊、陷害的主要對象。其初外出為荊南節度使;不久,改為東都留守;接著左遷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再貶潮州司馬;最后,終于將他竄逐到海南,貶為崖州司戶參軍。這詩便是在崖州時所作。
這首詩,同柳宗元的《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頗有相似之處:都是篇幅短小的七言絕句,作者都是遷謫失意的人,寫的同樣是以山作為描寫的背景。然而,它們所反映的詩人的心情卻不同,表現手法及其意境、風格也是迥然各別的。
作為身系安危的重臣元老李德裕,即使處于炎海窮邊之地,他那眷懷故國之情,仍然鍥而不舍。王讜《唐語林》卷七云:“李衛公在珠崖郡,北亭謂之望闕亭。公每登臨,未嘗不北睇悲哽。題詩云……”他登臨北睇,主要不是為了懷念鄉土,而是出于政治的向往與感傷。“獨上高樓望帝京”,詩一開頭,這種心情便昭然若揭;因而全詩所抒之情,和柳詩之“望故鄉”是有所區別的。“鳥飛猶是半年程”,極言去京遙遠。這種藝術上的夸張,其中含有濃厚的抒情因素。人哪能象鳥那樣自由地快速地飛翔!可是即使是鳥吧,也要半年才能飛到。這里,深深透露了依戀君國之情,和屈原在《哀郢》里說的“哀故都之日遠”,同一用意。
再說,雖然同在遷謫之中,李德裕的處境和柳宗元也是不相同的。
柳宗元之在柳州,畢竟還是一個地區的行政長官,只不過因為他曾經是王叔文的黨羽,棄置邊陲,不加重用而已。他思歸不得,但北歸的這種可能性還是有的;否則他就不會乞援于“京華親故”了。而李德裕之在崖州,則是白敏中、令狐绹等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所采取的一個決定性的步驟。在殘酷無情的派系斗爭中,他是失敗一方的首領。那時,他已落入政敵所布置的彌天羅網之中。歷史的經驗,現實的遭遇,使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必然會貶死在這南荒之地,斷無生還之理。沉重的陰影壓在他的心頭,于是在登臨看山時,著眼點便在于山的重疊阻深。“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這“百匝千遭”的繞郡群山,不正成為四面環伺、重重包圍的敵對勢力的象征嗎?人到極端困難、極端危險的時刻,由于一切希望已經斷絕,對可能發生的任何不幸,思想上都有了準備,心情往往反而會平靜下來。不詛咒這可惡的窮山僻嶺,不說人被山所阻隔,卻說“山欲留人”,正是“事到艱難意轉平”的變態心理的反映。
詩中只說“望帝京”,只說這“望帝京”的“高樓”遠在群山環繞的天涯海角,通篇到底,并沒有抒寫政治的憤慨,遷謫的哀愁,語氣是優游不迫,舒緩而寧靜的。然而正是在這優游不迫、舒緩寧靜的語氣之中,包孕著無限的憂郁與感傷。它的情調是深沉而悲涼的。
李憑箜篌引
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此詩大約作于元和六年(811)至元和八年,當時,李賀在京城長安,任奉禮郎。李憑是梨園弟子,因善彈箜篌,名噪一時。“天子一日一回見,王侯將相立馬迎”,身價之高,似乎遠遠超過盛唐時期的著名歌手李龜年。他的精湛技藝,受到詩人們的熱情贊賞。李賀此篇想象豐富,設色瑰麗,藝術感染力很強。清人方扶南把它與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相提并論,推許為“摹寫聲音至文”(見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注》卷一)。
這首詩的最大特點是想象奇特,形象鮮明,充滿浪漫主義色彩。詩人致力于把自己對于箜篌聲的抽象感覺、感情與思想借助聯想轉化成具體的物象,使之可見可感。詩歌沒有對李憑的技藝作直接的評判,也沒有直接描述詩人的自我感受,有的只是對于樂聲及其效果的摹繪。然而縱觀全篇,又無處不寄托著詩人的情思,曲折而又明朗地表達了他對樂曲的感受和評價。這就使外在的物象和內在的情思融為一體,構成可以悅目賞心的藝術境界。
示弟
李賀
別弟三年后,還家一日余。
醁醽今夕酒,緗帙去時書。
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
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
這首詩作于元和八年(813)。清人方扶南說:“此當是以父名晉肅不得舉進士而歸。”前四句寫歸家后的心情。首二句點明時間。“別弟三年后,還家一日余”。失意歸來,不免悲傷怨憤;和久別的親人團聚,又感到欣喜寬慰。三、四句“醁醽今夕酒,緗帙去時書”表現的正是詩人這種悲喜交織的復雜心情。弟弟不因“我”落泊歸來而態度冷淡,仍以美酒款待。手足情深,互訴衷腸,自有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樂趣。可是一看到行囊里裝的仍是離家時帶的那些書籍,又不禁悲從中來。這里雖只字未提名場失意,而仕途蹭蹬的景況,已通過對具體事物的點染,委婉地顯示出來了。詩人善于捕捉形象,執簡馭繁,手法是十分高妙的。
后四句抒發感慨。“病骨猶能在”寫自己:“人間底事無”寫世事。意思是說盡管我身體不好,病骨支離,現在能活著回來,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于人世間,什么卑鄙齷齪的勾當沒有呢?!詩人一方面顧影自憐,抒發了沉淪不遇的感慨,另一方面又指摘時弊,表達了憤世嫉俗的情懷。這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顯得異常沉痛。
末二句是回答弟弟關于考試得失的問話。“牛馬”和“梟盧”是古代賭具“五木”(一名“五子”)上的名色,賭博時,按名色決定勝負。“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意思是說,我應試作文,如同“五木”在手,一擲了事,至于是“梟”是“盧”,是成是敗,聽之任之而已,何必過問呢!其實當時“梟”(負采)“盧”(勝采)早見分曉,失敗已成定局,詩人正是悲憤填膺的時候,卻故作通達語,這是悲極無淚的一種表現。表面上愈是裝得“冷靜”、“達觀”,悲憤的情懷就愈顯得深沉激越。
黎簡說:“昌谷于章法每不大理會,然亦有井然者,須細心尋繹始見。”(《李長吉集評》)這首詩,當是李賀詩中“章法井然”的一個例子,音韻和諧,對仗亦較工穩。全詩各聯出句和對句的意思表面相對或相反,其實相輔相成。一者顯示悲苦,一者表示欣慰,但其思想感情的基調都是憂傷憤激。詩人裝作不介意仕途的得失,自我解嘲,流露出的正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極大痛苦。
詠懷二首(其一)
李賀
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
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
梁王與武帝,棄之如斷梗。
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
李賀因不得舉進士,賦閑在昌谷家中,盡管家鄉山水清幽,又能享受天倫之樂,卻難以排遣苦悶的情懷,因而借司馬相如的遭遇,發抒自己的感慨。
司馬相如,字長卿,是西漢著名文學家。景帝時任武騎常侍,武帝時拜孝文園令(管理皇帝墓園),都是閑散官職,與他的才華、抱負極不相稱。他悶悶不樂,終于棄官而去,閑居茂陵家中。
這首詩分兩部分。前四句寫茂陵家園的周圍環境和司馬相如悠閑自得的生活情趣。“綠草垂石井”五字,勾勒出一幅形態逼真、情趣盎然的畫面,烘托出清幽雅潔的氛圍:修長的綠草從石井欄上披掛下來,靜靜地低垂著,點出這兒遠隔塵囂,甚至連風的干擾也沒有,真是安謐幽靜極了。
“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在茂陵賦閑的日子里,司馬相如不僅有清幽秀美的景物可供賞心悅目,還有愛妻卓文君朝夕相伴。面對知音的妻子,用琴聲傾訴心曲,望著她那在春風吹拂下微微晃動的美麗鬢影,怎能不陶然欲醉!
司馬相如才智過人,有著遠大的抱負,為什么竟僻處一隅以閑散為樂呢?后四句說明這是當權者不重視人才造成的結果。他在世時才氣縱橫,梁王與武帝卻“棄之如斷梗”,把他當成斷殘的草梗棄置不用,而他去世以后,“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漢武帝才把他遺留下來的那篇《封禪書》奉為至寶,躬行實踐,登泰山而祭天,至梁父而祭地。“金泥泰山頂”,那儀式和場面是何等的莊嚴肅穆,顯示出《封禪書》的價值和威力。而“惟留一簡書”的“惟”字又揭示了這種景況的凄涼可悲:難道滿腹經綸的司馬相如,其全部價值只在于這篇《封禪書》嗎?他那學富五車的大才和這筆少得可憐的精神遺產是多么的不相稱啊!作者詞斟句酌,用最經濟的筆墨從各個側面充分而準確地反映了司馬相如生前的落寞和死后的虛榮。
這首詩旨在抒發自己的怨憤之情,卻從描寫司馬相如的閑適生活入手,欲抑先揚。前后表達的感情迥然不同,猶如筑堤蓄水,故意造成高低懸殊的形勢,使思想感情的流水傾瀉而下,跌落有聲,讀來自有一種韻味。
詠懷二首(其二)
李賀
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
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
頭上無幅巾,苦蘗已染衣。
不見清溪魚,飲水得相宜。
在這首詩里,李賀比較具體地描述了自己賦閑在家的生活和思想狀況。清人方扶南說:“此二(指《詠懷二首》)作不得舉進士歸昌谷后,嘆授奉禮郎之微官。前者言去奉禮,后者言在昌谷。”(《李長吉詩集批注》)這話與詩歌的內容是吻合的。全詩嘆“老”嗟貧,充滿憂傷絕望的情緒,顯然是遭遇不幸以后的作品。
“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傍晚著書完畢,發現頭上白發忽然象霜似的落下一絲,感到很震驚,不禁感慨萬千。“著書”大約就是寫詩。據前人記載,李賀每天都要騎著毛驢外出游覽,遇有所得,便寫在紙上,投入身邊錦囊中。晚上在燈下取出,“研墨迭紙足成之,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李商隱《李長吉小傳》)可見他是個非常勤奮的詩人。當然,他成天苦吟,主要是為了排遣沉淪不遇的苦悶。他未老先衰、兩鬢染霜的原因就在于此。
三、四句寫自己看到白發以后的反應。盡管表面顯得很輕松,卻掩藏不了內心深沉的痛苦:“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端詳著鏡中早衰的容顏,不禁暗自發笑:象我這樣終日愁苦,年紀輕輕就生了白發,那會有南山之壽哩!顯然,詩人這時已由“早衰”想到“早死”,流露出悲觀絕望的情緒。他的笑,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而已。
后四句寫鄉居時的貧苦生活:頭上不戴帽子,也不裹“幅巾”,任憑風吹日曬;身上穿著用苦蘗(bò;)染的黃衣,與鄉野之人無異。“苦蘗”通稱“黃蘗”,詩人不用“黃”字,而用“苦”字,暗示通身皆苦,苦不堪言。它寫衣著,兼寫生活和心情,熔敘事、狀物、言情諸種表現手法于一爐,使客觀和主觀和諧地統一起來,做到示之以物,同時動之以情。
寫到極苦處,忽然宕開一筆,故意自寬自解:“不見清溪魚,飲水得相宜?”──那些生活在清溪里的魚兒,除了水,什么可吃的東西也沒有,可它們還是怡然自得,盡情嬉戲。同魚兒相比,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這里形式上是轉折,意義上是發展、深化,詩人表現出的超然態度,有力地烘托了他的悲苦情懷。相反而實相成的哲理,用在詩歌創作上,產生一種異于尋常的表現力。
雁門太守行
李賀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雁門太守行”系樂府舊題。李賀生活的時代藩鎮叛亂此伏彼起,發生過重大的戰爭。如史載,元和四年(809),王承宗的叛軍攻打易州和定州,愛國將領李光顏曾率兵馳救。元和九年,他身先士卒,突出、沖擊吳元濟叛軍的包圍,殺得敵人人仰馬翻,狼狽逃竄。
從有關《雁門太守行》這首詩的一些傳說和材料記載推測,可能是寫平定藩鎮叛亂的戰爭。
一般說來,寫悲壯慘烈的戰斗場面不宜使用表現秾艷色彩的詞語,而李賀這首詩幾乎句句都有鮮明的色彩,其中如金色、胭脂色和紫紅色,非但鮮明,而且秾艷,它們和黑色、秋色、玉白色等等交織在一起,構成色彩斑斕的畫面。詩人就象一個高明的畫家,特別善于著色,以色示物,以色感人,不只勾勒輪廓而已。他寫詩,絕少運用白描手法,總是借助想象給事物涂上各種各樣新奇濃重的色彩,有效地顯示了它們的多層次性。有時為了使畫面變得更加鮮明,他還把一些性質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事物揉合在一起,讓它們并行錯出,形成強烈的對比。例如用壓城的黑云暗喻敵軍氣焰囂張,借向日之甲光顯示守城將士雄姿英發,兩相比照,色彩鮮明,愛憎分明。李賀的詩篇不只奇詭,亦且妥帖。奇詭而又妥帖,是他詩歌創作的基本特色。這首詩,用秾艷斑駁的色彩描繪悲壯慘烈的戰斗場面,可算是奇詭的了;而這種色彩斑斕的奇異畫面卻準確地表現了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的邊塞風光和瞬息變幻的戰爭風云,又顯得很妥帖。惟其奇詭,愈覺新穎;惟其妥貼,則倍感真切;奇詭而又妥帖,從而構成渾融蘊藉富有情思的意境。這是李賀創作詩歌的絕招,他的可貴之處,也是他的難學之處。
蘇小小墓
李賀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李賀的“鬼”詩,總共只有十來首,不到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然而“鬼”字卻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被人目為“鬼才”、“鬼仙”。這些詩表現了什么樣的思想感情,應當怎樣評價,也成了一樁從古至今莫衷一是的筆墨公案。其實,李賀是通過寫“鬼”來寫人,寫現實生活中人的感情。這些“鬼”,“雖為異類,情亦猶人”,絕不是那些讓人談而色變的惡物。《蘇小小墓》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蘇小小是南齊時錢塘名妓。李紳在《真娘墓》詩序中說:“嘉興縣前有吳妓人蘇小小墓,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全詩由景起興,通過一派凄迷的景象和豐富的聯想,刻畫出飄飄忽忽、若隱若現的蘇小小鬼魂形象。
這首詩以景起興,通過景物幻出人物形象,把寫景、擬人融合為一體。寫幽蘭,寫露珠,寫煙花,寫芳草,寫青松,寫春風,寫流水,筆筆是寫景,卻又筆筆在寫人。寫景即是寫人。用“如”字、“為”字,把景與人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既描寫了景物,創造出鬼魂活動的環境氣氛,同時也就塑造出了人物形象,使讀者睹景見人。詩中美好的景物,不僅烘托出蘇小小鬼魂形象的婉媚多姿,同時也反襯出她心境的索寞凄涼,收到了一箭雙雕的藝術效果。這些景物描寫都圍繞著“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這一中心內容,因而詩的各部分之間具有內在的有機聯系,人物的內心世界也得到集中的、充分的揭示,顯得情思脈絡一氣貫穿,具有渾成自然的特點。
這首詩的主題和意境顯然都受屈原《九歌。山鬼》的影響。從蘇小小鬼魂蘭露啼眼、風裳水珮的形象上,不難找到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影子;蘇小小那“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的堅貞而幽怨的情懷,同山鬼“折芳馨兮遺所思”、“思公子兮徒離憂”的心境有一脈神傳;西陵下風雨翠燭的境界,與山鬼期待所思而不遇時“雷填填兮雨冥冥”、“風颯颯兮木蕭蕭”的景象同樣凄冷。由于詩人采用以景擬人的手法,他筆下的蘇小小形象,比之屈原的山鬼,更具有空靈縹緲、有影無形的鬼魂特點。她是那樣的一往情深,即使身死為鬼,也不忘與所思綰結同心。她又是那樣的牢落不偶,死生異路,竟然不能了卻心愿。她懷著纏綿不盡的哀怨在冥路游蕩。在蘇小小這個形象身上,即離隱躍之間,我們看到了詩人自己的影子。詩人也有他的追求和理想,就是為挽救多災多難的李唐王朝做一番事業。然而,他生不逢時,奇才異能不被賞識,他也是“無物結同心”!詩人使自己空寂幽冷的心境,通過蘇小小的形象得到了充分流露。在綺麗秾艷的背后,有著哀激孤憤之思,透過凄清幽冷的外表,不難感觸到詩人熾熱如焚的肝腸。鬼魂,只是一種形式,它所反映的,是人世的內容,它所表現的,是人的思想感情。
夢天
李賀
老兔寒蟾泣天色,去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在這首詩中,詩人夢中上天,下望人間,也許是有過這種夢境,也許純然是浪漫主義的構想。
李賀在這首詩里,通過夢游月宮,描寫天上仙境,以排遣個人苦悶。天上眾多仙女在清幽的環境中,你來我往,過著一種寧靜的生活。而俯視人間,時間是那樣短促,空間是那樣渺小,寄寓了詩人對人事滄桑的深沉感慨,表現出冷眼看待現實的態度。想象豐富,構思奇妙,用比新穎,體現了李賀詩歌變幻怪譎的藝術特色。
天上謠
李賀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云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在一個晴朗的夜晚,詩人游目太空,被璀璨的群星所吸引,于是張開想象的翅膀,飛向那美麗的天庭。
詩共十二句,分成三個部分。開頭兩句寫天河。天河,絢爛多姿,逗人遐想,引導他由現實世界進入幻想世界。天河在轉動,回蕩著的流星,泛起縷縷銀光。星云似水,沿著“河床”流淌,凝神諦聽,仿佛潺潺有聲。這些是詩人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的所見所感,寫實之中揉有一些虛構成分,顯示了想象的生發過程。
這是一首游仙詩。李賀虛構了一個盡善盡美的仙境,顯然有所寄托。詩人心懷壯志而生不逢時,寶貴的青春年華被白白地浪費了,這叫他怎不憤恨不已?“逝將去女,適彼樂士。”(《詩經。魏風。碩鼠》)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正是對當時社會現實和個人境遇不滿的曲折表現。
這首詩想象富麗,具有濃烈的浪漫氣息。詩人運用神話傳說,創造出種種新奇瑰麗的幻境來。詩中所提到的人物和鋪敘的某些情節,都是神話傳說中的內容。但詩人又借助于想象,把它們加以改造,使之更加具體鮮明,也更加新奇美麗。象“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不僅使王子吹的笙有形可見,而且鮮明地展示了“龍耕”的美妙境界。這是詩人幻想的產物,卻又是某種實體的反照。詩人寫子虛烏有的幻境,實際是把世間的人情物態涂上神奇的色彩。例如蘭桂芬芳,與人間無異;而桂花不落,蘭花常開,卻又是天上特有的景象;仙妾采香,秦妃卷簾,她們的神情舉止與常人沒有什么不同,但仙妾采摘的是月宮里不落的桂花,秦妃身邊有嬌小的青鳳相伴,而且她(它)們都永不衰老,這又充滿神話色彩。詩人運用這種手法,巧妙地把神和人結合起來,把理想和現實結合起來,使抽象的理想成為可以觀照的物象,因而顯得深刻雋永,而又有生氣灌注。這首詩,全詩十二句,句句都有物象可見,詩人用精心選擇的動詞把某些物象聯系起來,使之構成情節,并且分別組合為六個不同的畫面。它們雖無明顯的連綴跡象,但彼此色調諧和,氣韻相通。這種“合而若離,離而實合”的結構方式顯得異常奇妙。
詩歌首尾起落較大。開頭二句是詩人仰望星空所得的印象,結末二句則是仙人俯視塵寰所見的情景。前者從現實世界進入幻想世界,后者又從幻想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一起一落,首尾相接,渾然一體。
詩的題目是《天上謠》,“謠,聲逍遙也。”意即用韻比較自由,聲音富于變化,吟誦起來,輕快優美。這首詩的腳韻換了三次,平仄交互,時清時濁。各句平仄的排列有的整飭,有的參差錯落,變化頗大,這種于參差中見整飭的韻律安排,顯得雄峻鏗鏘。
浩歌
李賀
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
青毛驄馬參差錢,嬌春楊柳含細煙。
箏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
不須浪飲丁都護,世上英雄本無主。
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唯澆趙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發薄不勝梳。
羞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
春晴之日,李賀隨同朋友們騎馬來到郊外游覽。眼前山含秀氣,水泛新綠,桃花攢簇如火,柳枝搖曳似煙。詩人在悅目賞心之余,不禁神馳物外,感慨萬端。從秀麗的山姿水態,想到它們難免發生滄海桑田的變化;從嬌艷的紅桃綠柳想到人生的短暫易逝。一者悲悼好景不長,一者慨嘆年命難久。詩歌所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境遇和情懷。
詩題《浩歌》本于《楚辭。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浩歌”是大聲唱歌的意思。一般說來,寫作這樣的詩宜從敘事寫景入手。
這首暢敘胸臆的詩篇,造語奇,造境也奇,使人感到耳目一新。詩人騎馬踏青,面對大好的春光,本應產生舒適歡暢的感受。
但偏偏就在此時,一種與外界景物格格不入的憂傷情緒象云霧般在心頭冉冉升起。這種把歡樂和哀怨、明麗和幽冷等等矛盾著的因素糅合起來的現象,在李賀的詩歌里是屢見不鮮的,它使詩歌更具有神奇的魅力。此詩在結構上完全擺脫了由物起興、以事牽情的程式。它先寫“興”,寫由景物引起的神奇幻象。接著寫春游,色彩秾艷,氣韻沉酣,與前面的幻覺境界迥然不同,但又是產生那種幻覺的物質基礎。詩人故意顛倒它們的先后次序,造成悲抑的氣氛和起落的形勢。
后面從“神血”句起都是抒發身世之悲的筆墨。它們與開頭相適應,有力地表達了悲憤的情懷。全詩活而不亂,粘而不滯,行文的回環曲折與感情的起落變化相適應,迷離渾化,達到了藝術上完美的統一。
秋來
李賀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本篇寫秋天來臨時詩人的愁苦情懷。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這原是古往今來有才智之士的共同感慨。詩人對于時光的流逝表現了特異的敏感,以致秋風吹落梧桐樹葉子的聲音也使他驚心動魄,無限悲苦。這時,殘燈照壁,又聽得墻腳邊絡緯哀鳴;那鳴聲,聽來仿佛是在織著寒天的布,提醒人們秋深天寒,歲月將暮。詩開頭一、二句點出“秋來”,抒發由此而引出的由“驚”轉“苦”的感受,首句“驚心”說明詩人心里震動的強烈。第二句“啼寒素”,這個寒字,既指歲寒,更指聽絡緯啼聲時的心寒。在感情上直承上句的“驚”與“苦”。
這一、二兩句是全詩的引子。一個“苦”字給全詩定下了基調,籠罩以下六句。“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上句正面提問,下句反面補足。面對衰燈,耳聽秋聲,詩人感慨萬端,我們仿佛聽到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自己寫下的這些嘔心嚦血的詩篇,又有誰來賞識而不致讓蠹魚白白地蛀蝕成粉末呢?”情調感傷,與首句的“苦”字相呼應。
五、六句緊接上面兩句的意思。詩人輾轉反側,徹夜無眠,深深為世無知音、英雄無主的憂憤愁思所纏繞折磨,似乎九曲回腸都要拉成直的了。詩人痛苦地思索著,思索著,在衰燈明滅之中,仿佛看到賞識自己的知音就在眼前,在灑窗冷雨的淅瀝聲中,一位古代詩人的“香魂”前來吊問我這個“書客”來了。這兩句,詩人的心情極其沉痛,用筆又極其詭譎多姿。習慣上以“腸回”、“腸斷”表示悲痛欲絕的感情,李賀卻一空依傍,自鑄新詞,采用“腸直”的說法,愁思縈繞心頭,把紆曲百結的心腸牽直,形象地寫出了詩人愁思的深重、強烈,可見他用語的新奇。憑吊之事只見于生者之于死者,他卻反過來說鬼魂前來憑吊自己這個不幸的生者,更是石破天驚的詩中奇筆。
“雨冷香魂吊書客”,詩人畫出了一幅多么凄清幽冷的畫面,而且有畫外音,在風雨淋涔之中,仿佛隱隱約約聽到秋墳中的鬼魂,在唱著鮑照當年抒發“長恨”的詩,他的遺恨就象萇弘的碧血那樣永遠難以消釋!表面上是說鮑照,實際上則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志士才人懷才不遇,正是千古同恨!
此詩上半篇采用的是習見的由景入情的寫法,下半篇則是全詩最有光彩的部分。“思牽今夜腸應直”,在牽腸情思的引發下,一個又一個恍惚迷離的幻象在眼前頻頻浮現,創造出了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以幻象寫真情的獨特境界。詩人深廣的悲憤與瑰麗奇特的藝術形象之間達到了極其和諧的統一。在用韻上,后半篇也與前半篇不同。前半篇雖然悲苦、哀怨,但還能長歌當哭,痛痛快快地唱出,因而所選用的韻字正好是聲調悠長、切合抒寫哀怨之情的去聲字“素”與“蠹”。至后半篇,與抒寫傷痛已極的感情相適應,韻腳也由哀怨、悠長的去聲字一變而為抑郁短促的入聲字“客”與“碧”。
這是一首著名的“鬼”詩,其實,詩所要表現的并不是“鬼”,而是抒情詩人的自我形象。香魂來吊、鬼唱鮑詩、恨血化碧等等形象出現,主要是為了表現詩人抑郁未伸的情懷。詩人在人世間找不到知音,只能在陰冥世界尋求同調,不亦悲乎!
秦王飲酒
李賀
秦王騎虎游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
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
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銀云櫛櫛瑤殿明,宮門掌事報一更。
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黃娥跌舞千年觥。
仙人燭樹蠟煙輕,青琴醉眼淚泓泓。
這首詩是李賀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唐詩寶庫中一顆散發出異彩的明珠。
李賀寫詩,題旨多在“筆墨蹊徑”之外。他寫古人古事,大多用以影射當時的社會現實,或借以表達自己郁悶的情懷和隱微的意緒。沒有現實意義的詠古之作,在他的集子里是很難找到的。這首詩題為《秦王飲酒》,卻“無一語用秦國故事”(王琦《李長吉詩歌匯解》),因而可以判定它寫的不是秦始皇。詩共十五句,分成兩個部分,前面四句寫武功,后面十一句寫飲酒,可見重點放在飲酒上。詩人筆下的飲酒場面是“恣飲沉湎,歌舞雜沓,不卜晝夜”(姚文燮《昌谷集注》)。詩中的秦王既勇武豪雄,戰功顯赫,又沉湎于歌舞宴樂,過著腐朽的生活,是一位功與過都比較突出的君主。唐德宗李適正是這樣的人。他即位以前,曾以兵馬元帥的身分平定史朝義之亂,又以關內元帥的頭銜出鎮咸陽,抗擊吐蕃。即位后,見禍亂已平,國家安泰,便縱情享樂。這首詩是借寫秦始皇的恣飲沉湎,隱含對德宗的諷喻之意。
南園十三首(其一)
李賀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
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
《南園十三首》是李賀辭官回鄉居住昌谷家中所作。南園與《昌谷北園新筍四首》提到的“北園”同為詩人的家園。這組詩為了解、研究李賀居鄉期間的思想和生活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因而十分可貴。
這是一首描摹南園景色、慨嘆春暮花落的小詩。前兩句寫花開。春回大地,南園百花競放,艷麗多姿。首句的“花枝”指木本花卉,“草蔓”指草本花卉,“花枝草蔓”概括了園內所有的花。其中“花枝”高昂,“草蔓”低垂,一者剛勁,一者柔婉,參差錯落,姿態萬千。李賀寫詩構思精巧,包孕密致,于此可見一斑。次句“小白長紅”寫花的顏色,意思是紅的多,白的少。“越女腮”是由此產生的聯想,把嬌艷的鮮花比作越地美女的面頰,賦予物以某種人的素質,從而顯得格外精神。
后兩句寫花落。日中花開,眼前一片姹紫嫣紅,真是美不勝收。可是好景不長,到了“日暮”,百花凋零,落紅滿地。“可憐”二字表達了詩人無限惋惜的深情。是惜花、惜春,也是自傷自悼。李賀當時不過二十來歲,正是年青有為的時期,卻不為當局所重用,猶如花盛開時無人欣賞。想到紅顏難久,容華易謝,不免悲從中來。“落花不再春”,待到花殘人老,就再也無法恢復舊日的容顏和生氣。末句用擬人的手法寫花落時身不由已的狀態。“嫁與春風不用媒”,委身于春風,不須媒人作合,沒有任何阻攔,好象兩廂情愿。其實,花何嘗愿意離開本枝,隨風飄零,只為盛時已過,無力撐持,春風過處,便不由自主地墜落下來。這句的“嫁”字與第二句中的“越女腮”相映照,越發顯得悲苦酸辛。當時盛開,顏色鮮麗,宛如西施故鄉的美女。而今“出嫁”,已是花殘“人老”,非復當時容顏,撫今憶昔,倍增悵惘。結句婉曲深沉,制造了濃烈的悲劇氣氛。這首七言絕句,以賦筆為主,兼用比興手法,清新委婉,風格別具,是不可多得的抒情佳品。
南園十三首(其五)
李賀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這首詩由兩個設問句組成,頓挫激越,而又直抒胸臆,把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悲都淋漓酣暢地表達出來了。
第一個設問是泛問,也是自問,含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豪情。“男兒何不帶吳鉤”,起句峻急,緊連次句“收取關山五十州”,猶如懸流飛瀑,從高處跌落而下,顯得氣勢磅礴。“帶吳鉤”指從軍的行動,身佩軍刀,奔赴疆場,那氣概多么豪邁!“收復關山”是從軍的目的,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詩人怎甘蟄居鄉間,無所作為呢?因而他向往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一、二兩句,十四字一氣呵成,節奏明快,與詩人那昂揚的意緒和緊迫的心情十分契合。首句“何不”二字極富表現力,它不只構成了特定句式(疑問),而且強調了反詰的語氣,增強了詩句傳情達意的力量。詩人面對烽火連天、戰亂不已的局面,焦急萬分,恨不得立即身佩寶刀,奔赴沙場,保衛家邦。“何不”云云,反躬自問,有勢在必行之意,又暗示出危急的軍情和詩人自己焦慮不安的心境。此外,它還使人感受到詩人那郁積已久的憤懣情懷。李賀是個書生,早就詩名遠揚,本可以才學入仕,但這條進身之路被“避父諱”這一封建禮教無情地堵死了,使他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能。“何不”一語,表示實在出于無奈。次句一個“取”字,舉重若輕,有破竹之勢,生動地表達了詩人急切的救國心愿。然而“收取關山五十州”談何容易?書生意氣,自然成就不了收復關山的大業,而要想擺脫眼前悲涼的處境,又非經歷戎馬生涯,殺敵建功不可。這一矛盾,突出表現了詩人憤激不平之情。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詩人問道:封侯拜相,繪像凌煙閣的,哪有一個是書生出身?這里詩人又不用陳述句而用設問句,牢騷的意味顯得更加濃郁。看起來,詩人是從反面襯托投筆從戎的必要性,實際上是進一步抒發了懷才不遇的憤激情懷。由昂揚激越轉入沉郁哀怨,既見出反襯的筆法,又見出起伏的節奏,峻急中作回蕩之姿。就這樣,詩人把自己復雜的思想感情表現在詩歌的節奏里,使讀者從節奏的感染中加深對主題的理解、感受。
李賀《南園》組詩,多就園內外景物諷詠,以寫其生活與感情。但此首不借所見發端,卻憑空寄慨,于豪情中見憤然之意。蓋只是同時所作,拉雜匯編,不能以題目限的。
南園十三首(其六)
李賀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慨嘆讀書無用、懷才見棄,是這首絕句的命意所在。
詩的前兩句描述艱苦的書齋生活,其中隱隱地流露出怨艾之情。首句說我的青春年華就消磨在這尋章摘句的雕蟲小技上了。此句詩意,好象有點自卑自賤,頗耐人尋繹。李賀向以文才自負,曾把自己比作“漢劍”,“自言漢劍當飛去”(《出城寄權璩、楊敬之》),抱負遠大。可是,現實無情,使他處于“天荒地老無人識”(《致酒行》)的境地。“雕蟲”之詞出于李賀筆下,顯然是憤激之辭。句中的“老”字用作動詞,有終老紙筆之間的意思,包含著無限的辛酸。
次句用白描手法顯現自己刻苦讀書、發奮寫作的情狀:一彎殘月,低映檐前,抬頭望去,象是當簾掛著的玉弓;天將破曉,而自己還在孜孜不倦地琢句謀篇。這里,詩人慘淡苦吟的精神和他那只有殘月作伴的落寞悲涼的處境形成鮮明的比照,暗示性很強。
讀書為何無用?有才學為何不能見用于世?三、四句遒勁悲愴,把個人遭遇和國家命運聯系起來,揭示了造成內心痛苦的社會根源,表達了郁積已久的憂憤情懷。“遼海”指東北邊境,即唐河北道屬地。從元和四年(809)到元和七年,這一帶割據勢力先后發生兵變,全然無視朝廷的政令。唐憲宗曾多次派兵討伐,屢戰屢敗,弄得天下疲憊,而藩鎮割據的局面依然如故。國家多難,民不聊生,這是詩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一;由于戰亂不已,朝廷重用武士,輕視儒生,以致斯文淪落,這是詩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二。末句的“文章”指代文士,實即作者自己。“哭秋風”不是一般的悲秋,而是感傷時事、哀悼窮途的文士之悲。此與屈原的“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九章。悲回風》)頗有相似之處。時暗君昏則文章不顯,這正是屈原之所以“悲回風”(按:“回風”即秋風)、李賀之所以“哭秋風”的真正原因。
這首詩比較含蓄深沉,在表現方法上也顯得靈活多變。首句敘事兼言情,滿腹牢騷通過一個“老”字傾吐出來,煉字的功夫極深。次句寫景,亦即敘事、言情,它與首句相照應,活畫出詩人勤奮的書齋生活和苦悶的內心世界。“玉弓”一詞,暗點兵象,為“遼海”二句伏線,牽絲帶筆,曲曲相關,見出文心之細。第三句只點明時間和地點,不言事(戰事)而事自明,頗具含蓄之致。三、四兩句若即若離,似斷實續,結構得非常精巧;詩人用隱晦曲折的手法揭示了造成斯文淪落的社會根源,從而深化了主題,加強了詩歌的感染力量。
南園十三首(其七)
李賀
長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
這是一首述懷之作。前兩句寫古人,暗示前車可鑒;后兩句寫自己,宣稱要棄文習武,易轍而行。
首句描述司馬相如窮愁潦倒的境況。這位大辭賦家才氣縱橫,早年因景帝“不好辭賦”,長期沉淪下僚,后依梁孝王,廁身門下,過著閑散無聊的生活。梁孝王死后,他回到故鄉成都,家徒四壁,窮窘不堪。(見《漢書。司馬相如傳》)“空舍”,正是這種情況的寫照。李賀以司馬相如自況,出于自負,更出于自悲。次句寫東方朔。這也是一位很有才能的人,他見世道險惡,在宮廷中,常以開玩笑的形式進行諷諫,以避免直言悖上。結果漢武帝只把他當作俳優看待,而在政治上不予信任。有才能而不得施展,詼諧取容,怵惕終生,東方朔的遭遇是斯文淪喪的又一個例證。詩人回顧歷史,瞻望前程,不免感到茫然。
三、四句直接披露懷抱,表示要棄文習武。既然歷來斯文淪喪,學文無用,倒不如買柄利劍去訪求名師,學習武藝,或許還能有一番作為。詩人表面顯得很冷靜,覺得還有路可走,其實這是他在屢受挫折,看透了險惡世道之后發出的哀嘆。李賀的政治理想并不在于兵戈治國,而是禮樂興邦。棄文習武的違心之言,只不過是反映理想幻滅時痛苦而絕望的反常心理。
這首詩,把自己和前人揉合在一起,把歷史和現實揉合在一起,把論世和述懷揉合在一起,結構新奇巧妙。詩歌多處用典。或引用古人古事據以論世,或引用神話傳說借以述懷。前者是因,后者是果,四句一氣呵成,語意連貫,所用的典故都以各自顯現的形象融入整個畫面之中,無今無古,無我無他,顯得渾化蘊藉,使人有諷詠不盡之意。
南園十三首(其十三)
李賀
小樹開朝徑,長茸濕夜煙。
柳花驚雪浦,麥雨漲溪田。
古剎疏鐘度,遙嵐破月懸。
沙頭敲石火,燒竹照漁船。
這是一首詩,也是一幅畫。詩人以詩作畫,采用移步換形的方法,就象繪制動畫片那樣,描繪出南園一帶從早到晚的水色山光,旖旎動人。
首二句寫晨景。夜霧逐漸消散,一條蜿蜒于綠樹叢中的羊腸小道隨著天色轉明而豁然開朗。路邊的蒙茸細草沾滿了露水,濕漉漉的,分外蒼翠可愛。詩歌開頭從林間小路落筆,然后由此及彼,依次點染。顯然,它展示的是詩人清晨出游時觀察所得的印象。
三、四句寫白晝的景色。詩人由幽靜、逼仄的林間小道來到空曠的溪水旁邊。這時風和日暖,晨露已晞,柳絮紛紛揚揚,飄落在溪邊的淺灘上,白花花的一片,象是鋪了一層雪。陽春三月,鶯飛草長,詩人沿途所見多是綠的樹,綠的草,綠的田園。到了這里,眼前忽地出現一片銀白色,不禁大為驚奇。驚定之后,也就盡情欣賞起這似雪非雪的奇異景象來。
詩人觀賞了“雪浦”之后,把視線移向溪水和它兩岸的田垅。因為不久前下過一場透雨,溪水上漲了,田里的水也平平滿滿的。春水豐足是喜人的景象,它預示著將會有一個好的年景。
前四句,都是表現自然景物,只有第三句中的“驚”字寫人,透露出“詩中有人”,有人的觀感,有人的情思。這種觀感和情思把詩歌所展示的各種各樣的自然景物融成一片。
后四句寫夜晚的景色。五、六兩句對仗工切,揉磨入細。“古剎疏鐘度”寫聲,“遙嵐破月懸”寫色,其中“古剎”和“遙嵐”一實一虛,迥然不同,然而又都含有“遠”的意思。謂之“古剎”,說明建造時間已很久長;稱作“遙嵐”,表示山與人相距甚為遙遠。兩兩比照、映襯,融入和諧統一的畫面之中,便覺自然真切,意境遙深。
末二句寫船家夜漁的情景。在山村灘多水淺的小河邊,夜間漁人用竹枝扎成火把照明,魚一見光亮,就慢慢靠近,愣頭愣腦地聽人擺弄。“沙頭敲石火”描寫捕魚人在河灘擊石取火,“燒竹照漁船”緊接上句,交代擊石取火是為了替漁船照明。盡管并沒有直接提到打魚的事,但字句之間已作了暗示,讓讀者通過想象予以補充。
這首詩前六句主要描摹自然景物,運筆精細,力求形肖神似,象是嚴謹密致的工筆山水畫。末二句正面寫人的活動,用墨省儉,重在寫意,猶如輕松淡雅的風俗畫。兩者相搭配,相映襯,情景十分動人。而且詩中的山嵐、溪水、古剎、漁船,乃至一草一木都顯得寥蕭淡泊,有世外之意。想來是詩人的情致滲透到作品的形象里,從而構成這樣一種特殊的意蘊,反映了詩人“老去溪頭作釣翁”(《南園》其十)的歸隱之情。當然,這不過是他仕進絕望的痛苦的另一種表現罷了。
金銅仙人辭漢歌并序
李賀
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據朱自清《李賀年譜》推測這首詩大約是元和八年(813),李賀因病辭去奉禮郎職務,由京赴洛,途中所作。其時,詩人“百感交并,故作非非想,寄其悲于金銅仙人耳”。
詩中的金銅仙人臨去時“潸然淚下”表達的主要是亡國之慟。此詩寫作時間距唐王朝的覆滅(907)尚有九十余年,詩人何以產生興亡之感呢?這要聯系當時的社會狀況以及詩人的境遇來理解、體味。自從天寶末年爆發安史之亂以后,唐王朝一蹶不振。憲宗雖號稱“中興之主”,但實際上他在位期間,藩鎮叛亂此伏彼起,西北邊陲烽火屢驚,國土淪喪,瘡痍滿目,民不聊生。詩人那“唐諸王孫”的貴族之家也早已沒落衰微。面對這嚴酷的現實,詩人的心情很不平靜,急盼著建立功業,重振國威,同時光耀門楣,恢復宗室的地位。卻不料進京以后,到處碰壁,仕進無望,報國無門,最后不得不含憤離去。《金銅仙人辭漢歌》所抒發的正是這樣一種交織著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悲的凝重感情。
詩共十二句,大體可分成三個部分。前四句慨嘆韶華易逝,人生難久。漢武帝當日煉丹求仙,夢想長生不老。結果,還是象秋風中的落葉一般,倏然離去,留下的不過是茂陵荒冢而已。盡管他在世時威風無比,稱得上是一代天驕,可是,“夜聞馬嘶曉天跡”,在無窮無盡的歷史長河里,他不過是偶然一現的泡影而已。詩中直呼漢武帝為“劉郎”,表現了李賀傲兀不羈的性格和不受封建等級觀念束縛的可貴精神。
“夜聞”句承上啟下,用夸張的手法顯示生命短暫,世事無常。它是上句的補充,使“秋風客”的形象更加鮮明、豐滿,也為下句展示悲涼幽冷的環境氣氛作了必要的鋪墊。漢武帝在世時,宮殿內外,車馬喧闐。如今物是人非,畫欄內高大的桂樹依舊花繁葉茂,香氣飄逸,三十六宮卻早空空如也,慘綠色的苔蘚布滿各處,荒涼冷落的面貌令人目不忍睹。
以上所寫是金銅仙人的“觀感”。金銅仙人是漢武帝建造的,矗立在神明臺上,“高二十丈,大十圍”(《三輔故事》),異常雄偉。魏明帝景初元年(237),它被拆離漢宮,運往洛陽,后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習鑿齒《漢晉春秋》說:“帝徙盤,盤拆,聲聞數十里,金狄(即銅人)或泣,因留霸城。”李賀故意去掉史書上“銅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三國志》注引《魏略》)的情節,而將“金狄或泣”的神奇傳說加以發揮,并在金銅仙人身上注入自己的思想感情。這樣,物和人、歷史和現實便融為一體,從而幻化出美麗動人的藝術境界來。
中間四句用擬人法寫金銅仙人初離漢宮時的凄婉情態。金銅仙人是劉漢王朝由昌盛到衰亡的“見證人”,眼前發生的滄桑巨變早已使他感慨萬端,神慘色凄。而今自己又被魏官強行拆離漢宮,此時此刻,興亡的感觸和離別的情懷一齊涌上心頭。“魏官”二句,從客觀上烘托金銅人依依不忍離去的心情。“指千里”言道路遙遠。從長安遷往洛陽,千里迢迢,遠行之苦加上遠離之悲,實在教人不堪忍受。“東關”句言氣候惡劣。此時關東霜風凄緊,直射眸子,不僅眼為之“酸”,亦且心為之“酸”。它含有“馬后桃花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頭”的意味,表現出對漢宮、對長安的深切依戀之情。句中“酸”、“射”二字,新奇巧妙而又渾厚凝重。特別是“酸”字,通過金銅仙人的主觀感受,把彼時彼地風的尖利、寒冷、慘烈等情形,生動地顯現出來。這里,主觀的情和客觀的物已完全揉合在一起,含義極為豐富。
詩人時而正面摹寫銅人的神態,時而又從側面落筆,描繪銅人四周的景物,給它們涂上一層憂傷的色調。兩種手法交互運用,使詩意開闔動蕩,變幻多姿,而又始終圍繞著一個“愁”字,于參差中見整飭,色調統一,題旨鮮明。“魏官”二句,側重描寫客體,“空將”二句則改寫主體,用第一人稱,直接抒發金銅仙人當時的思想感情:在魏官的驅使下離別漢宮,作千里之行。伴隨著“我”的唯有天上舊時的明月而已。事情發生在三國時期而稱月為“漢月”,它抒發的顯然是一種懷舊的感情,正如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所詮釋的:“因革之間,萬象為之一變,而月體始終不變,仍似舊時,故稱‘漢月’。”金銅仙人親身感受過武帝的愛撫,親眼看到過當日繁榮昌盛的景象。對于故主,他十分懷念,對于故宮,也有著深厚的感情。而今坐在魏官牽引的車子上,漸行漸遠,眼前熟悉而又荒涼的宮殿即將隱匿不見,撫今憶昔,不禁潸然淚下。“憶君”句中“淚如鉛水”,比喻奇妙非凡,繪聲繪色地寫出了金銅仙人當時悲痛的形容──淚水涔涔,落地有聲。這種感懷舊事、恨別傷離的神情與人無異,是“人性”的表現,而“鉛水”一詞又與銅人的身份相適應,婉曲地顯示了他的“物性”。這些巧妙的表現手法,成功地塑造出金銅仙人這樣一個物而人、物而神,獨一無二,奇特而又生動的藝術形象來。
末四句寫出城后途中的情景。此番離去,正值月冷風凄,城外的“咸陽道”和城內的“三十六宮”一樣,呈現出一派蕭瑟悲涼的景象。這時送客的唯有路邊的“衰蘭”,而同行的舊時相識也只有手中的承露盤而已。“衰蘭”一語寫形兼寫情,而以寫情為主。蘭花之所以衰枯,不只因為秋風肅殺,對它無情摧殘,更是愁苦的情懷直接造成。這里用衰蘭的愁映襯金銅仙人的愁,亦即作者本人的愁,它比《開愁歌》中的“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更加婉曲,也更為新奇。
蘭花的衰枯是情使之然。凡是有情之物都會衰老枯謝。別看蒼天日出月沒,光景常新,終古不變。假若它有情的話,也照樣會衰老。“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一句設想奇偉,司馬光稱為“奇絕無對”。它有力地烘托了金銅仙人(實即作者自己)艱難的處境和凄苦的情懷,意境遼闊高遠,感情執著深沉,真是千古名句。
尾聯進一步描述金銅仙人恨別傷離的情緒。他不忍離去,卻又不得不離去,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離開故都越來越遠。這時,望著天空中荒涼的月色,聽著那越來越小的渭水流淌聲,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渭城”句從對面落筆,用“波聲小”反襯出銅人漸漸遠去的身影。一方面波聲渺遠,另一方面,道阻且長。它借助于事物的聲音和形態,委婉而深沉地表現出金銅仙人“思悠悠,恨悠悠”的離別情懷,而這正是當日詩人在仕進無望、被迫離開長安時的心境。
這首詩是李賀的代表作品之一。它設想奇創,而又深沉感人;形象鮮明而又變幻多姿。怨憤之情溢于言外,卻并無怒目圓睜、氣峻難平的表現。遣詞造句奇峭而又妥帖,剛柔相濟,恨愛互生,參差錯落而又整飭綿密。這確是一首既有獨特風格,而又諸美同臻的詩作,在李賀的集子里,也找不出幾首類似的作品來。
陳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