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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要好文枚乘辭賦漫談:《七發》文鐘百超一枚乘(?—公元前140年),淮陽人,漢初重要的辭賦家。主要生活在文景時代,初為吳王劉濞郎中,后為梁孝王門客。漢景帝曾下詔升枚乘為弘農都尉,但未肯就任。漢武帝即位后,“乃以安車蒲輪征乘,道死”。漢武帝
人間要好文 枚乘辭賦漫談:《七發》
文鐘百超
一
枚乘(?—公元前140年),淮陽人,漢初重要的辭賦家。主要生活在文景時代,初為吳王劉濞郎中,后為梁孝王門客。漢景帝曾下詔升枚乘為弘農都尉,但未肯就任。漢武帝即位后,“乃以安車蒲輪征乘,道死”。漢武帝賞識枚乘的文采,以安車蒲輪迎接他到長安。可惜年事已高,于途中去世,終成遺憾。
枚乘在文學上的主要成就是首創新體賦,即散體大賦。《七發》是標志著新體賦—漢賦正式形成的第一篇作品。
二
《七發》是假設楚太子有疾,吳客往問的談話。第一部分寫楚太子有疾,吳客往問之,并指出其病因,引起全文,是為序。其余部分依次論述音樂、飲食、車馬、游觀、田獵、觀濤和聽圣人要言妙道。這七個方面其實是針對楚太子病情而開出的治療方案,但前六種都不對癥,只有第七種適合太子,并欣然接受,最后霍然病愈。
作為新體賦的代表作,《七發》在藝術上有哪些特點?我們首先從句式的運用說起。
(一)四字句式
四字句式,結構整齊,語言精煉,音韻和諧,語流連貫,節奏明快,朗朗上口。更重要的是,用這種句式,無論狀物、寫景,還是敘事,各盡其用,各得其妙。
病癥的陳述,簡明扼要,切中要害。“久耽安樂,日夜無極,邪氣襲逆,中若節轖(sè)。紛屯澹淡,噓唏煩酲(chéng),惕惕怵怵(chù),臥不得瞑。虛中重聽,惡聞人聲,精神越渫(xiè),百病咸生。聰明眩曜,悅怒不平,久執不廢,大命乃傾”,“今太子膚色靡曼,四支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手足墮窳(yǔ);越女侍前,齊姬奉后;往來游宴,縱恣于曲房隱間之中”。這種句式,如發連珠炮,令人應接不暇。病情的描述,事無巨細,窮盡羅列,給人一種無形的精神壓力和緊迫感。如果不趕快治療,仿佛就會危在旦夕。如此聲氣奪人的口吻和架勢,頗有縱橫家之遺風。
美食的描寫,和盤托出,娓娓道來,精彩紛呈。“犓((chú))牛之腴,菜以筍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膚。楚苗之食,安胡之飰(fàn)。摶(tuán)之不解,一啜(chuò)而散”,“熊蹯之臑(nào),芍藥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鱠(kuài)。秋黃之蘇,白露之茹。蘭英之酒,酌以滌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chuò),如湯沃雪”。這種帶有“之”字的四字句式,抑揚頓挫,婉轉清麗,所推薦的一道一道美味佳肴,猶如宮女捧碟穿梭于前,不斷推出畫面,令人目不暇接,垂涎三尺。
景夷臺的描寫,雄渾壯闊。“既登景夷之臺,南望荊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樂無有”。簡單的四句話將登臨景夷臺的所見所感極盡渲染,同時又透露出一種壯懷激烈,氣吐山河的英雄氣概。
虞懷宮的描寫,氣勢恢弘。“連廊四注,臺城層構,紛紜玄綠。輦道邪交,黃池紆曲”。宮殿結構、布局,以及氣勢,如同一幅畫卷,依次展開,令人嘆為觀止。
眾鳥的描寫,呈現出一片歡樂祥和的景象。“溷(hùn)章、白鷺,孔鳥、鶤(kūn)鵠,鵷(yuān)雛、鵁(jiāo)鶄(jīng),翠鬣(liè)紫纓。螭(chī)龍、德牧,邕(yōng)邕群鳴”。仿佛看到百鳥翔集,梳翎歌唱的情景。
水景的描寫,生動活潑。“陽魚騰躍,奮翼振鱗。漃漻(jì liáo)薵蓼(zhòu liǎo),蔓草芳苓”。這樣的描述,妙趣橫生,充滿生氣。
河岸情景的刻畫,更是風光無限。“女桑、河柳,素葉紫莖。苗松、豫章,條上造天。梧桐、并閭,極望成林。眾芳芬郁,亂于五風。從容猗靡,消息陽陰”。一幅萬物崢嶸、郁郁蔥蔥的景象,躍然眼前。
田獵過程的描寫,蔚為壯觀。“冥火薄天,兵車雷運,旍(jīng)旗偃蹇(yǎn jiǎn),羽毛肅紛。馳騁角逐,慕味爭先。徼墨廣博,觀望之有圻。純粹全犧,獻之公門”,“于是榛林深澤,煙云闇(àn)莫,兕(sì)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xī)身薄。白刃磑磑(wéi),矛戟交錯”。田獵氛圍的營造,獵人的描寫,極盡渲染,如同戰爭的畫面,展現在人們的面前。
慶功的描寫,場面震撼。“收獲掌功,賞賜金帛。掩蘋肆若,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páo)賓客。涌觴并起,動心驚耳。誠不必悔,決絕以諾。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陳唱,萬歲無斁(yì)”。飲宴的場面,宏大壯闊,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七發》借用《詩經》的四字句式,以其簡單的結構,短促的節奏,無論在寫景,狀物,或者是敘事,都能充分發揮其獨特優勢,實屬藝術之奇葩。
(二)四六、四七字句式
四六、四七字句式有若干變式,或者上句四、后句六七,或者上句六七、后句四。這些錯落有致、靈活多變的句式,既可以用于狀物、寫景、敘事,又可以通過節奏的跌宕起伏,達到舒緩語氣和感情的目的。
對太子四種病因的描寫,既正面陳述,語氣又委婉、中肯、真切。“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蹷(jué)痿之機;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飲食則溫淳甘脆,脭醲肥厚;衣裳則雜遝(tà)曼煖(xuān),燂(tán)爍熱暑。”
對桐樹的描寫,夸張而不失實。“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既突顯它的高大挺拔,又隱含稀有珍貴之意。
對歌聲的描摹,曼妙動聽。“麥秀兮雉朝飛,向虛壑兮背槁槐,依絕區兮臨回溪。飛鳥聞之,翕(xī)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蚑(qí)、蟜(jiǎo)、螻、蟻聞之,拄喙(huì)而不能前”。通過飛鳥、野獸、昆蟲等動物的反應,側面渲染歌聲的感染力。
《七發》一方面借用《楚辭》的六字句式,一方面又利用《詩經》的四字句式,建構了有自己特色的四六句式,并擴展到四七字句式。“如果說四言、六言體的賦體是繼承先秦《詩》《騷》的傳統形式,那么四六言錯綜的賦體則為漢代賦家的創構了。這種創構的功績應歸于枚乘”(章滄授:1993)。這種獨創的句式,靈活多變,既可以舒緩語氣,又能加強敘事和抒情的效果。
(三)各種句式錯落有致,疏密有序
新體賦的句式,除了四字句,四六字句、四七字句等固定格式外,有些句式使用駢偶結構,有些則相對自由。
桐樹的描寫,蔚為壯觀。“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谿。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則烈風漂霰、飛雪之所激也,夏則雷霆、霹靂之所感也。朝則鸝黃、鳱(gān)鴠(dàn)鳴焉,暮則羈雌、迷鳥宿焉。獨鵠晨號乎其上,鹍(kūn)雞哀鳴翔乎其下”。作者靈活交替使用四、六字句式,并使用六字、七字、八字排偶句,兼有散句,對桐樹的高度、結構、生長的環境、季候的考驗,百鳥歡歌的情景盡情潑墨描摹,旨在說明材料的品質是獨一無二,世無僅有的。
琴的制作過程、材料的描述,不假雕琢。“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摯斫斬以為琴,野繭之絲以為弦,孤子之鉤以為隱,九寡之珥以為約”。作者連用四個排比句,旨在渲染制作之精良,用料之考究。
車馬的描寫,形神兼備。“鐘、岱之牡,齒至之車。前似飛鳥,后類距虛,穱(zhuō)麥服處,躁中煩外。羈堅轡,附易路”。作者采用四字句式和三字句式,用生動、揚厲、傳神的筆觸,描摹車和馬的形與神,使人頓生躍躍欲試的沖動。
游覽的描寫,讓人感到輕松、悠閑、快樂。“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馳乎蘭澤,弭節乎江潯。掩青蘋,游清風。陶陽氣,蕩春心”。作者使用兩個六字駢偶句描寫田獵的裝備,用三個五字排比句描寫田獵的過程,用兩對駢偶三字句描寫田獵的心情,可謂匠心獨運。
狩獵的描寫,揮灑自如。“逐狡獸,集輕禽。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懾鷙鳥。逐馬鳴鑣(biāo),魚跨麋(mí)角。履游麕((jun)兔,蹈踐麖(jīng)鹿。汗流沫墜,冤伏陵窘。無創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作者使用三字句“逐狡獸,集輕禽”描寫狩獵技巧的嫻熟,用“恐虎豹,懾鷙鳥”渲染狩獵的震撼,非常生動形象。用“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三個排比句,描寫犬馬、野獸和相御各自的表現。用四字句“逐馬鳴鑣,魚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冤伏陵窘”描寫田獵的細節,生動、形象、逼真。
歌舞宴飲的描寫,形象具體,鮮活逼真。“列坐縱酒,蕩樂娛心。景春佐酒,杜連理音。滋味雜陳,肴糅錯該。練色娛目,流聲悅耳。于是乃發激楚之結風,揚鄭、衛之皓樂。使先施、徵舒、陽文、段干、吳娃、閭、傅予之徒,雜裾垂髾(shāo),目窕心與;揄流波,雜杜若,蒙清塵,被蘭澤,嬿服而御”。作者兼用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以及散句描寫一個美酒佳人,輕歌曼舞的飲宴場面,令人傾心陶醉。
各種句式圓融渾然一體,形成了新體賦獨特的表現手法,構筑了氣勢磅礴的精彩華章。
三
《七發》除了句式錯落有致,駢散結合的特色之外,在氣勢營造,全景式描寫,以及辭藻運用等方面,都具有劃時代的特征,試以觀濤的描寫作一分析。
枚乘的賦,首先著力于氣勢的營造。“至則未見濤之形也,徒觀水力之所到,則恤然足以駭矣”。開始不是直接描寫浪濤的形態,而是從力量落筆,用一個“駭”領起,這是遠景的粗略勾勒。“觀其所駕軼者,所擢(zhuó)拔者,所揚汩者,所溫汾者,所滌汔(qì)者,雖有心略辭給,固未能縷形其所由然也”。然后近景描寫浪濤的五種形態,用連續五個排比句式,盡情描摹,展現出一幅氣勢磅礴,奔流不息的壯闊圖景。駕軼、擢拔、揚汩、溫汾、滌汔五個詞語,凝練而有神韻。“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ái),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者,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六駕蛟龍,附從太白,純馳皓蜺(ní),前后絡繹。顒(yóng)顒卬卬(áng),椐椐彊彊,莘莘將將。壁壘重堅,沓雜似軍行。訇(hōng)隱匈礚(kē),軋盤涌裔,原不可當”。接著連續用四個明喻描寫江濤開端、發展的過程。前一部分渲染,后一部分設喻。如“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者,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洪淋淋、浩浩溰溰、涌、亂、擾擾焉等詞語,繪聲繪形,使人有如身臨其境的感覺。然后,又用三個暗喻和一個明喻描寫江濤的演變過程。“六駕蛟龍,附從太白。純馳皓蜺,前后絡繹。顒顒卬卬,椐椐彊彊,莘莘將將。壁壘重堅,沓雜似軍行”。顒顒卬卬、椐椐彊彊、莘莘將將這三組疊音、疊韻和雙聲詞,鏗鏘有力,婉轉流暢而富有節奏感,仿佛就在耳旁響起。
除了正面描寫,作者還從側面進行描述水勢。“觀其兩旁,則滂渤怫(fú)郁,闇(àn)漠感突,上擊下律,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蹈壁沖津,窮曲隨隈(wēi),逾岸出追。遇者死,當者壞”。作者把江濤比作突圍的勇士,左沖右突,英勇無比,碰者死,攔者毀,大有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英雄氣概。滂渤怫郁、闇漠感突、上擊下律、蹈壁沖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等詞語,從不同角度、不同方向對浪濤進行跟蹤描摹,既全面又細致生動。
浪濤的氣勢,還表現在它的威力。“誠奮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渾渾,狀如奔馬。混混庉庉(tún),聲如雷鼓”。用三個四字排比句式,從表情、形狀、聲音三個側面描寫,把浪濤比作震怒的勇士,奔騰的戰馬,震天動地的雷鼓之聲。“發怒庢(zhì)沓,清升踰(yú)跇(yì),侯波奮振,合戰于藉藉之口”。接著連用三個四字排比句式繼續描寫它的余威,如同狂怒一樣,卷起,升騰,震蕩。“鳥不及飛,魚不及回,獸不及走”。接著,通過鳥、魚、獸的反應速度反襯水流的速度。“紛紛翼翼,波涌云亂。蕩取南山,背擊北岸。覆虧丘陵,平夷西畔。險險戲戲,崩壞陂池,決勝乃罷。汩潺湲,披揚流灑”。然后,又通過動物的反應來側面烘托水勢。“橫暴之極,魚鱉失勢,顛倒偃側,沋(yóu)沋湲(yuán)湲,蒲伏連延。神物怪疑,不可勝言,直使人踣(bó)焉,洄(huí)闇凄愴焉”。魚鱉的描寫,如顛倒偃側、沋沋湲湲、蒲伏連延,既夸張,又傳神,從而彰顯浪濤的浩大聲威。
四
《七發》在文學史上具有較高的地位,它是新體賦,即散體大賦的奠基之作。結構上,體制宏偉,不拘篇幅,時空容量大,并以主客問答體的形式來具體行文。創作手法和風格上,鋪張揚厲,用靈活多變、韻散結合、疏密相間的各種句式,以及華麗的辭藻,優美的韻律,對事物進行全景式、窮形盡相的渲染刻畫,閃耀著燦爛的美學光芒,開啟了漢代賦體文學最亮麗的先河。
其主客問答的形式和七段的章式,構制宏大、擬事靈活、表述多變,逐步成為一種定勢,即所謂“七體”,成為后人模仿的典范。如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骃《七夜》、馬融《七廣》、曹植《七啟》等等。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化,而漢賦的形成,尤其是枚乘所代表的新體賦,正是那個盛世的產物,體現了泱泱大國的文學風范。枚乘所創立的散體大賦,與《詩經》《楚辭》,乃至先秦時期的眾多優秀文學作品,無疑是一脈相承,也是文學流變的必然結果。然而,枚乘所開辟的鋪張揚厲風格則是史無前例的,正如劉勰所言:“枚乘摛艷,首制七發,腴辭云構,夸麗風駭”(《文心雕龍·雜文》),確然是文學發展史的一座豐碑。至今,這座豐碑仍然是我們所希望企及的。
《七發》原文:
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曰:“伏聞太子玉體不安,亦少間乎?”太子曰:“憊!謹謝客。”客因稱曰:“今時天下安寧,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樂,日夜無極,邪氣襲逆,中若結轖。紛屯澹淡,噓唏煩酲,惕惕怵怵,臥不得瞑。虛中重聽,惡聞人聲,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聰明眩曜,悅怒不平。久執不廢,大命乃傾。太子豈有是乎?”太子曰:“謹謝客。賴君之力,時時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貴人之子,必宮居而閨處,內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無所。飲食則溫淳甘膬,脭醲肥厚;衣裳則雜遝曼暖,燂爍熱暑。雖有金石之堅,猶將銷鑠而挺解也,況其在筋骨之間乎哉?故曰:縱耳目之欲,恣支體之安者,傷血脈之和。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蹶痿之機;洞房清官,命曰寒熱之媒;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今太子膚色靡曼,四支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手足墮窳;越女侍前,齊姬奉后;往來游醼,縱恣于曲房隱間之中。此甘餐毒藥,戲猛獸之爪牙也。所從來者至深遠,淹滯永久而不廢,雖令扁鵲治內,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獨宜世之君子,博見強識,承間語事,變度易意,常無離側,以為羽翼。淹沈之樂,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諾。病已,請事此言。”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不欲聞之乎?”太子曰:“仆愿聞之。”
客曰:“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湍流遡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則烈風漂霰、飛雪之所激也,夏則霄霆、霹靂之所感也。朝則鸝黃、鳱鴠鳴焉,暮則羈雌、迷鳥宿焉。獨鵠晨號乎其上,鹍雞哀鳴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摯斫斬以為琴,野繭之絲以為弦,孤子之鉤以為隱,九寡之珥以為約。使師堂操《暢》,伯子牙為之歌。歌曰:‘麥秀蔪兮雉朝飛,向虛壑兮背槁槐,依絕區兮臨回溪。’飛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螻、蟻聞之,柱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強起聽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筍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膚。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摶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調和。熊蹯之胹,芍藥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鱠。秋黃之蘇,白露之茹。蘭英之酒,酌以滌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湯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強起嘗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鐘、岱之牡,齒至之車,前似飛鳥,后類距虛。穱麥服處,躁中煩外。羈堅轡,附易路。于是伯樂相其前后,王良、造父為之御,秦缺、樓季為之右。此兩人者,馬佚能止之,車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鎰之重,爭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駿也,太子能強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臺,南望荊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樂無有。于是使博辯之士,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浮游覽觀,乃下置酒于虞杯之宮。連廊四注,臺城層構,紛紜玄綠。輦道邪交,黃池紆曲。溷章、白鷺,孔鳥、鶤鵠,鵷雛、鵁鶄,翠鬣紫纓。螭龍、德牧,邕邕群鳴。陽魚騰躍,奮翼振鱗。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葉紫莖。苗松、豫章,條上造天。梧桐、并閶,極望成林。眾芳芬郁,亂于五風。從容猗靡,消息陽陰。列坐縱酒,蕩樂娛心。景春佐酒,杜連理音。滋味雜陳,肴糅錯該。練色娛目,流聲悅耳。于是乃發《激楚》之結風,揚鄭、衛之皓樂。使先施、徵舒、陽文、段干、吳娃、閭娵、傅予之徒,雜裾垂髾,目窕心與。揄流波,雜杜若,蒙清塵,被蘭澤,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麗、皓侈、廣博之樂也,太子能強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馳乎蘭澤,弭節乎江潯。掩青蘋,游清風。陶陽氣,蕩春心。逐狡獸,集輕禽。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鷙鳥。逐馬鳴鑣,魚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寃伏陵窘。無創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獵之至壯也,太子能強起游乎?”太子曰:“卜病未能也。”然陽氣見于眉宇之間,侵淫而上,幾滿大宅。
客見太子有悅色,遂推而進之曰:“冥火薄天,兵車雷運,旌旗偃蹇,羽毛肅紛。馳騁角逐,慕味爭先。徼墨廣博,觀望之有圻;純粹全犧,獻之公門。太子曰:“善!愿復聞之。”
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澤,煙云闇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磑磑,矛戟交錯。收獲掌功,賞賜金帛。掩蘋肆若,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膾灸,以御賓客。涌觴并起,動心驚耳。誠不必悔,決絕以諾;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陳唱,萬歲無斁。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強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從,直恐為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游兄弟,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至則未見濤之形也,徒觀水力之所到,則恤然足以駭矣。觀其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汩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雖有心略辭給,固未能縷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儻兮,浩瀇瀁兮,慌曠曠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東海。虹洞兮蒼天,極慮乎崖涘。流攬無窮,歸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紛紜其流折兮,忽繆往而不來。臨朱汜而遠逝兮,中虛煩而益怠。莫離散而發曙兮,內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灑練五藏,澹澉手足,頮濯發齒。揄棄恬怠,輸寫淟濁,分決狐疑,發皇耳目。當是之時,雖有淹病滯疾,猶將伸傴起躄,發瞽披聾而觀望之也,況直眇小煩懣,酲醲病酒之徒哉!故曰:發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則濤何氣哉?”
客曰:“不記也。然聞于師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聞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內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濤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六駕蛟龍,附從太白。純馳皓蜺,前后絡繹。顒顒卬卬,椐椐強強,莘莘將將。壁壘重堅,沓雜似軍行。訇隱匈磕,軋盤涌裔,原不可當。觀其兩旁,則滂渤怫郁,闇漠感突,上擊下律,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蹈壁沖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遇者死,當者壞。初發乎或圍之津涯,荄軫谷分。回翔青篾,銜枚檀桓。弭節伍子之山,通厲骨母之場,凌赤岸,篲扶桑,橫奔似雷行,誠奮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渾渾,狀如奔馬。混混庉庉,聲如雷鼓。發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奮振,合戰于藉藉之口。鳥不及飛,魚不及回,獸不及走。紛紛翼翼,波涌云亂,蕩取南山,背擊北岸。覆虧丘陵,平夷西畔。險險戲戲,崩壞陂池,決勝乃罷。瀄汩潺湲,披揚流灑。橫暴之極,魚鱉失勢,顛倒偃側,沋沋湲湲,蒲伏連延。神物恠疑,不可勝言。直使人踣焉,洄闇凄愴焉。此天下恠異詭觀也,太子能強起觀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孔、老覽觀,孟子籌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
于是太子據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圣人辯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金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