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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時代淡忘的嶺南醒獅,還在尋求生路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以喜好為業,和一群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一起周游世界,是許多人一個可望不可及的美夢。可關掉濾鏡,現實的毛刺照舊在那里,刺痛末梢神經。配圖|憤怒銀行攝影1遂溪縣黃略鎮龍灣村位于雷州半島
被時代淡忘的嶺南醒獅,還在尋求生路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以喜好為業,和一群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一起周游世界,是許多人一個可望不可及的美夢。可關掉濾鏡,現實的毛刺照舊在那里,刺痛末梢神經。
配圖 | 憤怒銀行 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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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溪縣黃略鎮龍灣村位于雷州半島的中部,路面上隨處可見雨水沖刷而來的亞熱帶磚紅壤。油綠的甘蔗苗長勢喜人,連連綿綿鋪向遠處,緊緊包圍著村里的一棟棟樓房。經濟上,遂溪縣因盛產甘蔗而被冠名“中國甜蜜之鄉”,文化上,這里2003年被中國民間藝術協會命名為“中國醒獅之鄉”。據官方數字,2007年時,遂溪縣有超過300個民間醒獅隊,其中“高樁”隊伍38個,“地獅”258個,表演人員有1萬多人。
而李榮仔,則是本地的“獅王”。他有兩手非遺技藝,彩扎獅頭和舞獅。
廣東人的顴骨高,可李榮仔的臉頰兩側比早年報刊上的照片圓潤了許多,以前清晰可見的顴骨平了,他說,是閑出來的。疫情難解的日子里,他很少能接到演出的活兒,獅具的市場需求也近乎于零。但他白天還是會坐在獅鼓廠的凳子上,泡一壺茶,扎獅頭,晚上照舊去訓練基地,指導年輕人舞獅的動作。
| 李榮仔
獅鼓廠在李榮仔自家的庭院內,像一個家庭作坊,只不過規模大一點,有一個鐵皮屋頂的平房和一棟六層高的樓房。難以想象,從這里出產的“龍灣金聲獅鼓”可以賣到“南獅”的發源地佛山,顧客中有黃飛鴻后人的獅隊,也可以跨洋遠銷到美國、加拿大和巴拿馬,隔海相望的東南亞國家更是有不少老主顧。疫情之前,雪花般飛來的訂單曾是李榮仔幸福的煩惱——實在忙不過來,2020年1月5日,有客戶下單380個獅頭,1年后交貨,他沒有空兒接單,在朋友圈發文道:此單可轉讓。
彩扎醒獅是一門手藝活,扎一個骨架一般要2個小時。制作時,李榮仔在一個鋁合金圈框上,用竹篾以“十”字形扎成拱穹頂,首先確定獅頭大小和形狀,然后在獅頭頂上再用竹篾片繃扎出獅角,接著依次繃扎眼眶、獅鼻、獅口、下頷和獅耳。待到獅頭的蓋骨和五官初具,一個獅頭“十”字形的扎點已不下1000個。扎完骨架,獅頭還要經過撲紙、彩繪、配飾、點睛等工序。
醒獅不僅工藝精巧,而且樣式繁多。外形扮相上,獅鼓廠里既有發源于南海縣的“佛裝獅”(俗稱大頭獅)和發源于鶴山縣的“鶴裝獅”(俗稱鴨嘴獅),也有相對小眾的麒麟獅、貓獅、鷹獅。醒獅還有色彩區別,獅頭多以黃、紅、黑三色為主,顏色不同,裝飾不同,舞法也不同:比如,“黃臉白須獅”步法講究沉著剛健,民間稱之為“劉備獅”;“紅面黑須獅”舞法勇猛而豪放,人稱“關公獅”;“黑臉黑須獅”動作粗獷,俗稱“張飛獅”。
| 生產好的各種獅頭,已經打好包
這個全國最大的獅鼓廠,是李榮仔十年含辛的寸積銖累。他是“龍灣醒獅”的第五代傳承人,跟隨祖父扎過走馬燈、鑿犁頭、織雞籠,也跟父親學扎做獅頭。盡管手藝世代相傳,但也不能簡單概言為“珠玉在前”,李榮仔的長子李祖杰坦承道:“爺爺扎的獅頭不好看,并不叫賣。”
扎獅頭技藝的改良自李榮仔始。90年代,他常常一個人踩著自行車去相鄰的吳川、化州,甚至是廣西那邊看別人扎做獅子。回來后,他砍來竹子,靠著回憶別人的技藝,一遍遍地動手練習和改良,可總覺得扎制工藝的瓶頸難以突破,獅頭不夠精美。
有個上些歲數的村民喜歡說李榮仔的“黑歷史”。他說,李榮仔普通話都說不標準,以前他去外面學人扎獅頭回來,跟撿到寶貝似的非常興奮,叫自家的親兄弟跟他搭個平房搞啊搞,但都沒搞出個屁來,連家人兄弟都撂挑子了。
“他也是搞了十多年才起色的,不容易。”
| 給獅頭上色
那時廣東走在改革開放的前列,看到港片里的陳真、霍元甲和黃飛鴻后,李榮仔決定去廣州佛山一帶學習獅鼓技藝。
當時交通并不發達,早上八九點在湛江坐車,要到晚上才到廣州。在那里,李榮仔進了一家叫“金聲”的獅鼓廠,學習牛皮鼓的制作工藝——“金聲”兩個字也成了十幾年后李榮仔獅鼓廠的名字:2008年,時任廣東省文化廳長來李榮仔家考察,看到一家人在自家里扎做獅頭,獅鼓堆在屋里,都放到孩子臥室的床尾了,只剩一條狹長的走道容人進出。之后,在政府的扶持下,李榮仔建起了“遂溪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基地”,政府稅務工作人員上門給他辦理營業執照,問,起什么名字?李榮仔說,可以起我老東家的名字嗎,它在廣州,不過倒閉了。
于是,“龍灣金聲龍獅鼓樂廠”的名字便由此而來。
多年之后,這種“博采眾長”的習慣依然保留在李榮仔身上。一次,在馬來西亞的“獅王爭霸賽”中,他看到了一種新款獅頭,聽當地人叫“老夫子獅”。李榮仔默記下這種獅頭的設計和工藝,回到廠子一番搗騰后,貨架上便又添了一種新獅頭。
這種“四處采花,回巢釀蜜”的意識也傳承到了李家下一代。李祖杰在廣州讀大學期間,跑遍了白馬、流花和沙河等批發市場,看到有店家把LED燈設計在衣服上,他靈感乍現,后來,燈光閃閃的“熒光獅”就登上了2020年央視春晚珠海分會場的舞臺。
| 安裝在獅頭上的LED燈條
官方活動的訂單量雖大,但不持久,細水長流的客源還是海內海外的民間醒獅隊。得益于熱鬧的賽事和華人華僑文化交流活動,李榮仔多次率隊或參賽或表演,每一次的登臺都相當于給自己的獅具做一次精準廣告投放。別的隊伍看到他們的獅頭造型威武、輕盈靈巧,便前來打聽“在哪買的”了。
2012年,龍灣獅團曾赴紐約參加一個“南獅西征”文化交流活動,期間給一個華人獅隊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個獅隊輾轉聯系上李榮仔訂購獅具,還給他送上了兩個“金蛋”——把李祖杰引薦至紐約和華盛頓華人醒獅愛好者的微信群,還在2018年邀請龍灣獅團參加“美國國際龍獅文化藝術節暨首屆紐約國際獅王大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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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獅本發源于佛山南海,之所以能在湛江遂溪旺盛生長,離不開本地一個盛大的傳統節日——“年例”。這是粵西地區傳統的賀歲方式,當地人素有“年例大過年”之說,也是鄉土社會里的最大舞臺。年例通常在正月,要敬神酬天、祭祀祖先,會舉行各種民俗文化表演節目,祈求風調雨順、丁財兩旺。屆時每個村子不僅要組織本村人來表演武術、舞獅,也要邀請外村的獅隊來表演,圖的是神歡人樂、紅火熱鬧。
遂溪地區流行的是“傳統獅”——在地上搭設桌、凳、梯,配以盆、桶、籮等物件來表演。早年四處學習彩扎獅頭時,李榮仔也曾去過南海縣黃飛鴻獅館學習“高樁獅”。高樁獅汲取了武術里梅花樁的元素,要在高矮不同的樁柱上表演,后又融入了雜技的走鋼絲,一招一式都是腳踏實“樁”的真功夫,步步驚心,觀賞性比傳統獅要強很多。
2000年之前,李榮仔帶著自己的獅團代表湛江參加廣東省多屆比賽,卻一直籍籍無名。李榮仔對比那些有名的獅團,覺得自己的“獅藝”風格還停留在傳統階段,注重馬步,講究喜慶,沒有難度動作。而醒獅大賽的一個發展方向是競技體育,和體操、跳水一樣,有著規范的動作難度要求和打分標準。
意識到問題和差距后,李榮仔立刻做出改變,報名參加“龍獅運動(舞龍舞獅規則化后的體育運動競賽)”的文化和實操課培訓,2000年就拿下了省級龍獅教練裁判證,5年后成為了國家級教練、裁判,2009年他通過考核,被國際龍獅運動協會認定為國際級裁判,一躍成為推動湛江民間醒獅走向競技體育的第一人。此時的李榮仔已經對各種舞獅動作的“難度“信手拈來,他的獅團也開始在各種比賽中嶄露頭角。
組織裁判、教練培訓的,是各級的龍獅運動協會。國際龍獅總會1995年1月在香港注冊成立(后遷至北京),管轄國際龍獅競賽、裁判教練培訓和龍獅技術推廣等活動。同年10月,中國龍獅運動協會成立,隨后各省市相繼成立龍獅運動協會,各地民間龍獅團體紛紛加入到當地協會或分會。
湛江龍獅運動協會在草創時期希望民間獅團主動報名。李榮仔回憶說,“當時就是看大家敢不敢去報名,結果很多人露怯,想觀望,不敢報”。他報名了,入會需繳納一筆不菲的年費,不少“衣著寒酸”的獅團只能站在“朱門”外,徒有羨魚情。但入會后,民間獅團也就有了更多的活路,文化部門會通過龍獅協會發函選派隊伍去打比賽或對外交流,龍獅協會也會組織各級裁判培訓活動,邀請會員開展龍獅器材的國標研討,官方慶典需要龍獅器材的由協會來推薦名單……
作為本地龍獅運動的先鋒,李榮仔得到的頭銜和獎項數不勝數,找全這些榮譽證書拍照時,讓李祖杰頗費了一些時間,獎項太多了,全都被李榮仔不分類、不整理地放在各個櫥柜里。
| 李榮仔得到的獎項和證書
我問起李榮仔,龍灣醒獅是什么時候超過遂溪同行的?李榮仔說道:“沒有‘超過’這個說法。雖然打比賽會有名次,可根據打分來排個順序,并不代表就超過別人了。”
獅團里的人和我說,在指導舞獅時,“榮仔叔”常告誡他們,“做人不能高調,要謙虛;出去不要張狂,別打架”。
李榮仔謙遜而練達,說話恭謹,是多年來閱人經事而形成的風格。采訪時,我和他多用方言聊天,而為照顧到旁邊的攝影師,他不時轉用普通話,熱絡一下暖場,倒了好幾輪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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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8點半,亞熱帶季風吹過幽藍的夏夜,龍灣醒獅訓練基地鐵皮屋頂下的白熾燈亮起,鼓聲響起,蕩開。光著膀子、肩上搭著T恤衫的年輕人聞聲陸續走來,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臉上。
獅團每晚要練2個多小時的舞獅,這些年輕人大多都是龍灣村的,是一起從小玩到大的發小。有人帶了半個菠蘿蜜,到場后大家圍著吃。一個伙伴說,這是他上午去廉江剛摘的,還留了一半分大家。旁邊就有人打諢道,“原來是你吃剩的啊!”嬉鬧聲中,吃完零食的他們慵懶地走去器材室里換衣服,穿上毛茸茸的獅褲和獅鞋,天太熱了,他們直接光著膀子。
喧天的鑼聲、鼓聲和鈸聲響起,舞獅人將獅頭舉起,兩人如榫卯般鉆入獅頭和獅被中。醒獅“出山”了,一俯一仰,環顧探視,一起一落,搔頭擺尾,每前進幾步,就又退回原處舞動,一只獅子出洞時的謹慎和遲疑的神態,活靈活現。
鼓槌翻飛,密鑼緊鼓直擊心房,獅尾弓步站立,獅頭順勢跳起落到獅尾的馬步腿上,瞬間一個直立,獅頭抬起前爪懸空踢兩下擦癢,眼瞼翻眨,獅口一開一合,兩人一個奮力躍起,獅子就躍上了梅花樁。
醒獅要在高矮不平的樁陣上(最高的木樁有3米)演繹一個完整的故事:一頭獅子為了采青,不惜跋山涉水,經歷千難萬險,最終順利食青而歸山。舞獅人為了模仿獅子的摔、跌、躍等動態,要采用騰閃、回旋、飛躍等動作,演繹出獅子的喜、怒、樂、動、靜、驚、疑等神態。
(注:采青是兩廣地區過年的傳統習俗——每年的除夕之夜,到野外象征性地采一點青菜、樹枝之類的東西回家,以祈求來年風調雨順、歲歲平安。)
鼓樂是舞獅的靈魂。鼓手時而輕敲鼓邊,似餓馬搖鈴,時而重錘鼓心,如狂風暴雨。懸在架上的鑼,大聲鏜鞳,小聲鏗鏘。鈸手左右各持一只鈸,視節奏而穿花插蝶似地互擊,疾徐有致地將氣氛推入高潮。
忽然,醒獅一個直立,轉圈,落下,又縱身越過2米高樁,“四足”穩穩落在了樁上。一剎那,樁柱上的細塵騰起一顫,獅頭獅尾浹背的汗珠瞬間抖落,砸在水泥地上。
| 現在獅團里唯一的女隊員(作者供圖)
現在李榮仔的獅團里,成員基本都是男生,只有一個女生是跟著男朋友舞獅。不過,在“遂溪醒獅”上萬字的搜索詞條中,我們無意間發現,十多年前龍灣曾有一個女子醒獅隊,“參加廣東省民間醒獅藝術表演賽,獲銀獎和最佳巾幗風采獎”。
在農村,長期以來,武術和舞獅都像是女性的禁區,龍灣女子醒獅隊曾經的存在,像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遂溪縣黃略鎮的一個女性朋友告訴我,她12歲時曾想去村里的武館(祠堂)學武術,武館不肯收,怕被別村的人看到了笑話說,“你們村是沒男丁了吧,連女娃都要上陣了”。但是她喜歡武術,就偷偷站在圍觀的人群外,跟著里面的人學扎馬步。武館的大人們看到了沒說什么,倒是她哥看到后,彎腰從沙地里撿起一塊石子朝她扔過去,讓她趕緊滾,別來這丟人現眼。兩三年后,因為男丁少了,大多又不愿意吃苦學武,村里的武館允許女孩學武術了,而這時候,女孩也沒有意愿進武館的了——還在武館習武的男生多是愛打架的好事之徒,在學校里都會對女生毛手毛腳。
| 龍灣會堂是雷劇的戲臺子,右側是醒獅訓練基地
問過李榮仔,得知那支龍灣女子獅團只存在于2002至2005年,許多隊員如今早已遠嫁各地,但還有一個“主力”就在獅鼓廠里扎獅頭。在獅鼓廠的模具車間里,一群熟練的女工埋首工作,累了就抬頭嘮幾句,完了又低頭做手工。工資是計件算的,扎獅頭非常考驗手工,一個女工和我說,“這活兒要手巧,要坐冷板凳,男人一般坐不住的”。有的女工并不知道自己手頭的工作有什么特別,向我說,“不知道為什么,廠子總會有人來拍這拍那的”。
我們問出了曾經那個女子獅團的主力隊員,叫候燕麗,正在制作“迷你獅”。她30多歲了,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形體有些拉垮了,和當年生龍活虎的“獅頭”相去甚遠。候燕麗回憶說,當時的女子獅團大約有10來人,“那時家家沒什么電視可看,我們幾個玩伴跟李榮仔師傅學舞獅”。李榮仔欣然答允,教女生們打鼓,帶她們去廣州參加龍獅競賽。那些具體的經歷,年久月深,她似乎不想回憶了,只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我,“十多年前的事了”。
女子獅團是怎么散了?她說:“長大了,玩伴們嫁到外地,隊就散了。”為什么現在沒新的女子獅團呢?她疑惑地看著我,好像看著外星人的樣子,說:“家家都有電視看了,孩子們都有書讀了,也不比我們那代人沒事做、又能吃苦,換做現在哪個女孩子想來?”說完,她又埋首于工作,繼續把五彩絨球、金片布等飾件貼在小獅頭上——“母獅”要去給家里的孩子覓食了。
| 工作時的候艷麗
與李榮仔聊起女子獅團時,他說,舞獅并沒有在性別上設置門檻,又轉而強調,“現在還重男輕女,就是太落后了”。同縣黃略鎮許屋村的獅團也曾多次獲獎,我跟村里一個青年人問,為什么你們村沒有“女獅”?他說,“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現在男的都沒幾個愿學醒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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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溪人的祖先多從福建遷來,不少村落是單姓大村,村中有廟宇和祠堂,獅團也多依附于祠堂和武館,“宗族共有”色彩濃厚,不能像北方的雜技團一樣自由遷徙。獅團的經費來自村集體,獅具平時置于祠堂內,訓練場地大多就是祠堂前的空地。現在,得益于新農村建設,不少獅團從祠堂搬進了“文化樓”,但是舞獅,仍屬于宗族的公共事務。
和珠三角那邊的民間獅團多以個人開館招徒、迎客的模式不同,在這些單姓村里,以“村集體”為組織形式的獅團,招徒不收外族人,內部權屬公私難分。這在一條關于遂溪醒獅的短視頻里,一個名叫“小溫”的廉江(遂溪的一個鄰縣)網友在評論區留言:“我特別想進獅團,可是沒有機會,我去年就在我們村組建了一個團隊,什么都采購回來了,結果給村中一個老人說沒了。老人一句話,就說,村中沒有這個慣例。”
不同于那些樹大根深的單姓村,龍灣村主要有三大姓氏,迄今沒有年例,村民之間的聯結程度較單姓村松散,這給了李榮仔騰挪的空間。李榮仔從扎獅頭的小作坊起家,發展成做獅具、接商演的企業,算是擺脫了宗族文化的掣肘,可以輕裝上陣。
| 獅團訓練基地的內景
遂溪的民間舞獅隊成員,基本是村里的“泥腿子”和“打工仔”,為了謀生,他們只能把舞獅當閑暇愛好,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練本領,像李榮仔這樣將舞獅打造成職業團隊且常年保持訓練的,少之又少。很多村子都是在臘月底的晚上開始練舞獅,待到正月的年例就上場表演,下臺之后“鳥盡良弓藏”,那些獅具又重新被鎖進祠堂的側房中,等待人間新歲。
一年一度的表演,動作難免遺忘變形,遂溪有些村子的舞獅,連本村的觀眾都在流失。和龍灣村同一個鎮子的華封村,年例上常年有一頭醒獅表演賀歲(邀請兩支外村醒獅隊),年例當天,醒獅上午會在祠堂前表演擺陣采青,下午則在村里挨家挨戶地巡游。按習俗,醒獅進門后,村民要放鞭炮迎接,封紅包給醒獅(一般是10元錢),也有村民會給很“厚”的紅包,里面塞的都是皺巴巴的1毛錢。
一個華封村村民說,現在他們村舞獅的人很少穿著獅褲、獅鞋,是花花綠綠的衣服。擺陣采青、挨家巡游時,“獅尾”都不會像以前那樣弓腰鉆進獅被里,而是直勾勾地站著,單手拎著獅被,應付性地走兩步、甩兩下,似乎這個角色僅僅是為了避免獅被拖到地上。舞獅的預備動作尚且如此,接下來的步法、姿勢、力度等進階動作,也是非常潦草,有村里的年輕人直言,“沒那么好看,沒什么人想學的”。
當然,湛江有些村子的獅團也成功“轉型”,這些以村名冠名的隊伍,沖破了只在年例上表演的慣例,外出接商演,內部成員共享收益。不過,李榮仔對此并不樂觀:“他們搞不起來、留不住人的。湛江商演少,我們獅團面向全國接單,這年頭都很難維持,現在基本靠獅鼓廠的收入來養獅團。”
龍灣獅團算是“獅林”中的頂流之一,業務范圍既有城里的節慶晚會、商場開業、項目剪彩,也有在農村的廟宇祠堂落成慶典及神誕日表演。他團里舞獅的年輕人都生于寒微,多是應試教育的棄兒,除了能吃苦,鮮有一技之長。
| 在晚上練習舞獅的小隊員
主力李智峰小時候每晚都去會堂前看人習武練獅,13歲時開始放學后跟著李榮仔練舞獅。上初二時,因為在校園里放鞭炮被年級主任抓了個現行,李智峰被叫回家反省一周。反省來反省去,想著在學校里消磨時間等畢業證也沒什么用,還不如早點出去掙錢,于是,李智峰干脆返校退學,舞獅來了。
相比學習的苦,李智峰更愿意吃舞獅的苦。表演“過橋采青”,6張長凳,3個一組,以2個在下、1個在上的方式摞起來,中間橫架著一條竹梯做“橋”,“青”垂掛在梯子中間下方,需要醒獅張口采下,寓意恭喜發財。一次腳滑了,李智峰重重摔落地上,胸悶,胸口像淤青了一樣。但他沒有選擇在家靜養,而是邊喝中藥邊帶傷舞獅,“掙錢要緊”。
13年的光陰彈指一瞬,現在26歲的李智峰長個了,骨架也變沉了,曾經的輕巧的獅頭少年,已經變成了身板結實的獅尾青年。體重已經66公斤左右的他還是想當獅頭,盡管獅頭動作多,比獅尾要累。但是換隊友的話,默契又需要長時間的磨合,不易找。舞獅時,獅頭獅尾力度大一點或者小一點,什么時候需要往前“推”,都因人而異,非常講究默契。
| 獅頭和獅尾,獅尾是李智峰(作者供圖)
他跟隨獅團已走過半個中國,也去過東南亞、日韓、北美不少國際大都市,都是小時連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成都國際非遺節、央視的春晚、韓中國際“木槿花獎”音樂舞蹈大賽、成龍國際電影周……這些群英薈萃、群星閃耀的舞臺中央,也曾有一束鎂光打在他的身上。
無論去哪兒,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都在。訓練的時候,他們會打鬧,會開玩笑,一起瘋瘋癲癲。在舞獅之余,他們跑去海邊光著膀子戲水。在國際機場候機時,他們會拍視頻記錄共同出行的時光。
| 獅團的隊員當年在成龍國際電影周上的合影
以喜好為業,和一群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一起周游世界,是許多人一個可望不可及的美夢。可關掉濾鏡,現實的毛刺照舊在那里,刺痛末梢神經。
李智峰五官立體,身材高挑,是廣東人標準中名副其實的“靚仔”。不過他至今都還沒談成對象。他家里蓋起了樓房,貼著瓷磚的,不過湛江農村里這樣的樓房很多,在相親時不值一提。他想過有朝一日去市區買房,但夢想還過于遙遠。談對象還有一個“堵點”是,李志峰覺得女生會介意“家里還要干農活”——舞獅不會很忙,閑時他會下地里幫父母干農活,雖然他內心也是逃避的,“湛江的太陽太毒了”。
現在獅團的基本工資是3000,舞一次獅頭就加800塊提成。除了晚上2個半小時的練習時間,其余時間是隊員自由支配的。李智峰除了舞獅,閑時也兼職。他沒有傍身之技,只能跟熟人打聽一些簡單重復的工種,比如跑去郊區的物流站點給人揀貨。但是,兼職不穩定,因獅團有時演出一走少則兩三天多則一星期,等再回來,老板就對他說,“已經不缺你了”。
李智鋒覺得自己有舞獅的天賦。然而少年不再,看到了廣闊的世界后,醒獅已不是他人生的唯一答案了,“如果當時繼續念書,現在的出路會多一些的”。以前他拼命學舞獅,是看到舞獅可以出市出省出國打比賽。如今他已經務實了很多,“我去過很多地方了,要是現在湛江的商演更多點就好了,舞完獅子后還可以再做一份穩定的零工”。
李榮仔也是初二輟學,也曾羞于自己文化少,但如今這些他已經付諸談笑中了。李榮仔也和恩師說過后悔讀的書少,當時他的老師這么回復他,“其實,你扎獅頭和舞獅不需要讀很多書,要的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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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富庶的珠三角,湛江孤懸天末,工商業平平,也非著名的僑鄉,龍灣醒獅之所以能登上電視、走出國門,離不開李榮仔的匠心工藝和對醒獅的執著,也離不開龍灣村的條件——建在宅基地上的工廠,免租金;近乎不外流的熟練工人;一群能吃苦的農村孩子。
只是,不知道這些微弱的優勢,還可以支持他們走多遠。
李榮仔青年時在香港武打片的啟蒙下去廣佛一帶博采眾長;90后的李祖杰、李智峰亦在港片的余暉中成長,對醒獅一直懷有某種英雄情懷。隨著香港武打片的高光遠去,黃飛鴻的英姿不再,現在農村的年輕人對練武習獅不再癡迷了。
現在的年輕人比父輩現實。而我問李祖杰,醒獅在創新上遇到的困難是什么,他的回答是“錢”。起初我以為這個答案太過萬能,但是現實確有例可援——比如“黃飛鴻中聯醒獅團”,這個名字并非山寨,而是黃飛鴻獅團和佛山中聯企業集團聯姻的結果。
| 訓練前熱身的獅團隊員(作者供圖)
30年前創業的那代人,比拼的是敢斗敢闖不怕死,而現在比拼的是安全意識、風險意識了。晚上練獅上樁前,獅團的年輕人們,有的在龍灣會堂的空地上繞圈跑步,有人在場地上練蛙跳,有人舉著獅頭練動作,都在等充分熱身,等關節活動開后再輪流跳樁練習。就連李智峰也很少舞高樁獅,因為家里父母不肯,有險性,“有時一陣打頭風吹來,獅頭也有可能被吹偏了”。
李榮仔也曾目睹過大型賽事中發生事故,有人在高樁上摔落,永久性殘疾,余生晚景非常凄涼。現在,當獅頭獅尾兩人上樁時,其他隊友則要在底下做安全員,獅頭獅尾一旦失足跌落,安全員就把他們推向有海綿墊的區域。
“那為什么安全員是蹲姿觀察而不是站姿,這樣的話反應不是會慢了嗎?”
“安全員站起來的話,會遮擋部分觀眾的視線,沒辦法。”
李祖杰也已經是省級醒獅教練、裁判,他也想在舞獅的動作套路上有所翻新。他琢磨一個動作很久了,說很驚艷,排演過幾次,考慮到風險性,又忍痛放棄了。
2021年6月,一位設計師在廣東的“粵康碼”上引入了舞獅的卡通形象。“舞獅”在粵語中諧音是“無事”,寓意獲得醒獅庇佑的人平安。完成第一針疫苗接種,就會獲得“醒獅”的守護,完成第二針后,“幼獅”就會成長為強壯的“成獅”,帶給接種的人更強大的守護和庇佑。
這大概算是近年來醒獅文化最“出圈”的一次。
| 李祖杰給廠子里購置的3D打印機
將傳統醒獅文化融于日常生活之中,是李祖杰一直努力的方向,但是很多時候,他做的事情都是投沙入湖無漣漪。他用過3D打印機設計醒獅擺件、設計醒獅LOGO的國潮T恤衫、卡通醒獅等文化創意產品,但總體而言,反響平平。
收入雖拮據,李智峰仍然很喜歡舞獅。疫情的烏云籠罩之下,他在家里添置了一些拍攝短視頻所需的設備,想在短視頻上推廣醒獅,他看到“北方那邊沒什么人了解醒獅”,推廣后,他就能在平臺上賣一些獅具了。
攝影 | 憤怒銀行 編輯 | 許智博 運營 | 梨梨
金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