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李東編輯/石愛華邢郭派出所16人涉案被查，包括前后兩任所長過去5年里，超過200位大貨車司機在途經河北省贊皇縣時有過相似的被查經歷：他們在正常行駛中，被一輛警車攔停，只要運的是沙石，車就會被扣。只有貨主或司機繳罰款之后，才能把車開走。

記者/李東

編輯/石愛華

邢郭派出所16人涉案被查，包括前后兩任所長

過去5年里，超過200位大貨車司機在途經河北省贊皇縣時有過相似的被查經歷：他們在正常行駛中，被一輛警車攔停，只要運的是沙石，車就會被扣。只有貨主或司機繳罰款之后，才能把車開走。

司機們稱，他們多在晚上11點至凌晨5點間被查，雖然車和貨的手續齊全，但仍因“私挖亂采和非法運輸”被罰。據案件材料記載，查車地點位于贊皇縣邢郭工業園區的山前道一帶。查車的人身著警服，佩戴肩章和警號，開著一輛車牌為“冀A3636警”的制式警車，但查車過程中對方不亮證件，也不出示法律手續。

2020年末，有司機接到通知去配合石家莊刑警調查。原來，石家莊市橋西區警方查明：在長達5年時間里，贊皇縣公安局邢郭派出所多名警務人員通過查扣大貨車的方式勒索錢財，并把罰款用來支付所內人員工資。

目前，16名邢郭派出所警務人員已因涉嫌敲詐勒索被刑拘，其中包括兩任派出所所長和多名臨時工。深一度記者從橋西區檢察院了解到，該案件已進入審理階段。

“警察”深夜截停大貨車

邢郭工業園區位于河北省贊皇縣東南部，2011年被河北省政府納入省級開發區序列管理，后基建日益完善。如今，園區東西走向有6條路從園區1路到園區6路，被當地人稱之為“山前某路”。過去五年，這里發生了多起大貨車在深夜被截停處罰的案例。

案件材料顯示，2020年9月夜里，劉連杰駕駛一輛紅色解放牌“后八輪”大貨車途經贊皇縣邢郭工業園區山前路。凌晨1點左右，車行至山前4路時，被號牌為“冀A3636警”的警車快速超車，警車上的強光手電照向大貨車駕駛位，示意他停車。

攔車的，是贊皇縣公安局邢郭派出所工作人員。劉連杰靠路邊停車后，警車上下來兩個人，他們圍著大貨車查看了一圈問：“車上裝的啥？”。車上滿載著生產水泥的原料——“尾礦石粉”，劉連杰如實回答后，兩人告訴他“這是私挖亂采，要扣車”。

劉連杰是職業大貨車司機，受雇于一個名叫王立朝的老板，他只負責開車。他在后來接受警方的調查中提到，自己駕駛證類型與所駕車輛匹配，并且車輛手續齊全，在被攔下后，他沒想到會被扣車。

北青深一度記者從河北省內的多名交警處獲悉，按照民警日常執法工作要求，確定所運貨物為涉案物品時，交警可先攔截車輛，再通知治安民警或刑警出示相關法律材料并扣車扣貨；若治安民警或刑警在公路上直接查扣車貨，查扣前需要出示法律手續并進行說明。

但劉連杰說，車被攔下后，對方沒有出示任何查處手續，看到警車上的兩人穿著警服，他便沒再多問。就這樣，大貨車被扣在了山前4路路口一個沒有名字的停車場，按警察要求，他把車鑰匙交給停車場值班人。隨后警察讓他打電話叫老板來處理。

根據贊皇縣公安局的文件，扣下貨車的三個“警察”名為秦宏珊、耿碩朋、杜曉星，當時三人均為邢郭派出所的臨時工。

凌晨1點半左右，貨車老板王立朝得知消息后開始找人幫忙，最終他打電話向發小閆東飛求助。閆東飛當時是贊皇縣公安局輔警，曾在邢郭派出所當過輔警。約凌晨2點，閆東飛回話說“事已經說好了，去開車吧”。

案卷材料顯示，閆東飛接到電話后，給邢郭派出所的秦宏珊打了電話說情，對方同意放車。后來，閆東飛拿著車主轉來的500元，買了兩條煙作為答謝，送給了秦宏珊。

但是，大約4天后，王立朝的另一輛車也以同樣的理由被查扣。閆東飛這次告訴他，得找邢郭派出所長呂立軍處理。最終，王立朝找到派出所輔警劉三芳，討價還價后給了2000元才將車開走。

記者獲得的案件材料顯示，邢郭派出所的警車經常出現在山前路一帶查大貨車。查車的人雖不盡相同但都身著警服、戴肩章、掛警號，查車不亮證件。過去的5年時間里，超過200名大貨車司機在山前道一帶有過類似被查遭遇。

想托關系取車，先交錢

贊皇縣西部為深山區，境內石灰石、硅石等礦產資源豐富。區內企業主要為建材、陶瓷等行業供給原材料，貨運行業隨之興起。邢郭工業園區內的山前大道貫穿南北，與山前6條東西路交叉，是進出園區的主要道路之一，也是大貨車被查頻率最高的路段。

按照行業慣例，大多數貨車司機被查后會向車主或貨主求助。司機們后來向橋西警方解釋，因車主擔心扣車后導致貨物不能按時送到，所以車被扣后，車主都會想辦法解決。他們的解決辦法與王立朝相似，多是托關系花錢向邢郭派出所的人說情。

警方調查發現，貨車被扣后，許多車主都會通過熟人聯系邢郭派出所，交錢取車。

2019年12月，一個名為郭立芳的個體商戶將三車磁石賣給了贊皇縣的一個瓷磚廠，運送貨物的三輛大車行至山前大道一個路口時，被邢郭派出所的人扣下，不交罰款不讓走。

郭立芳只好向好友喬磊求助。喬磊是贊皇縣公安局刑警大隊民警。據喬磊事后說，他兩次在電話里向時任邢郭派出所長呂立軍求情說：“是朋友的車，能不能照顧一下？”呂立軍回話稱扣車的臨時工不同意。

喬磊沒辦法，只得回復郭立芳，讓他自己處理。最終，郭立芳按派出所臨時工作人員的要求，付了5000元罰款了事。對于5000元現金怎么處理的，臨時工曾向橋西警方供述，把錢交給了當時的所長呂立軍，但呂立軍在接受調查時否認收過這些錢。

另外一起案件發生在2020年9月中旬，一天凌晨5點，陳向磊駕駛大貨車拉著20噸馬金石在山前大道與山前2路西口交匯處被邢郭派出所的人查扣。陳向磊被帶到派出所做筆錄，被告知要罰2000元。

之后，車主馬曉亮帶著車和貨的齊備手續，到派出所詢問情況，被告知“不交錢不讓開車”。之后，馬曉亮向朋友于灃求助。于灃是贊皇縣公安局交警大隊民警，他打電話向派出所長呂立軍求情，結果被拒絕。

最后，馬曉亮把2000元現金錢交給派出所一個“管事人”后拿到了車鑰匙。在案材料顯示，“管事人”稱這2000元交到了呂立軍手里，呂立軍同樣否認收錢。

罰款情況在2020年7月至10月發生得極為頻繁，2020年8月19日凌晨2點左右，馮志鴻的三輛大貨車在山前大道與山前2路交匯處被邢郭派出所的人查扣。他在三天后輾轉幾層關系，找到一個名叫趙士星的人去說情。

趙士星是贊皇縣交警大隊輔警，他表明身份去派出所找到呂立軍求情，但兩人吵了一架，趙士星被趕出派出所。趙士星接受調查時稱，他后來從馮志鴻處拿了6000元，交給呂立軍后拿到了車鑰匙。而呂立軍則稱，他沒收這筆錢，是因為另一位關系不錯的交警來說情，他才同意放車。

根據在案材料，多位大貨車司機表示，被查扣時都沒見到過正式的法律手續。扣車筆錄有的司機做過，有的司機沒做。深一度記者注意到，這些筆錄上沒有詢問人、記錄人簽名，沒有按手印。

類似受托去求情的還有贊皇縣公安局交警大隊輔警韓軍帥、郭艷德，邢郭派出所民警呂軍濤等人。詢問筆錄顯示，他們均未覺得輔警扣車行為違法，也沒有報警。

罰款用來發工資、補貼

邢郭派出所是贊皇縣內管轄區域范圍較大的派出所之一。邢郭工業園區也是管轄區域內人員活動最多的地方。記者了解到，按照贊皇縣公安局的安排，邢郭派出所配有所長、副所長等三名正式民警，其余人員數量不固定，2017年以來，陸續有約20名輔警和臨時工。

1968年出生的呂立軍是贊皇縣本地人，1997年進入公安系統工作，做過交警、刑警，2019年5月到2020年9月，在邢郭派出所任所長。

在案材料顯示，他到派出所剛上任，就有群眾向他反映大貨車被查車的事，他自稱，曾把一個帶頭干這事的臨時工罵了一頓。

被罵的臨時工叫劉三芳，截至2020年，他已在派出所做臨時工將近30年。劉三芳接受詢問時說，即便當時被罵，查車的事情也沒有實際改變。后來，呂立軍還成了查車工作的主要安排者。

劉三芳說，他們是臨時工，平常穿的警服是派出所出錢買的，警號有的是退休民警的號，有的是在勞保用品店買警服時隨意拿的。臨時工所駕駛的制式警車也是呂立軍安排的。

材料顯示，呂立軍上任不久就調來5個輔警，招來5個臨時工，他們分成三個班，長期上路查車。按呂立軍要求，每個班每月至少要查5輛大貨車，這5輛車的罰款由他本人直接收取，從第6輛開始，每查扣一輛，他收取一半的罰款，另一半由參與者平分。

據劉三芳交代，分組查車的事情，早在呂立軍任所長前就已經存在，最早可以追溯到2016年，當時的所長是于連文。不同的是，于文連當時把上路查車的事交由劉三芳主要負責，收的罰款統一交由所里的內勤保管，用于支付臨時工每月工資、補助、福利等。劉三芳向警方交代，他每年違法查大貨車獲利約3萬元。

據劉三芳說，于連文在任時，每個查車小組都有一個正式民警帶隊。案件資料顯示，違法查車罰款是慢慢形成風氣的。

多名參與人員交代，110指揮中心曾轉來偷采礦山的線索，也有群眾曾舉報私挖濫采礦石線索，但經過他們核實，這些情況多夠不上刑案的條件，碰上拉運沙石的貨車，多會以行政處罰了結。隨著“關系戶”陸續找來，行政處罰開始變成只有罰款。漸漸，他們從最初的正常履職，調查私挖濫采線索，逐漸演變成為了罰款而去攔截貨車的局面 。

在案材料顯示，呂立軍任所長的16個月時間里，邢郭派出所只有一起私挖亂采國家資源的刑事案件記錄。呂立軍的解釋是，他們想通過查車倒查偷挖人員，但車查了款也罰了，可偷挖的人卻跑了。

呂立軍此后交代，臨時工上路查車罰的錢交由他代為保管，收入用于給臨時工發工資。他自稱對查車罰款的事情很糾結、很矛盾，但為了派出所的工作，只好放任他們上路。呂立軍交代，他任所長職期，曾利用罰款所得，給臨時工發工資支出39200元、節假日福利開支5108元。另外，他提供給辦案人員的手寫收據顯示，粉刷辦公樓外墻支出了11000元。

多人供述稱，2020年9月30日，邢郭派出所新所長上任，呂立軍當時準備交接工作。在去迎接新所長的路上，呂立軍看到有大車在工業園區附近駛出，當時，他還不忘打電話給一名臨時工，讓去看看。臨時工按他的批示去到現場，扣下了正在裝石頭的鉤機。經中間人說情，最終以收4000元罰款了事。

呂立軍離任后不久，大貨車遭查的事情被石家莊橋西區民警發現。2020年10月22日，參與查車的大部分輔警臨時工被抓。隨后呂立軍被采取強制措施，于連文投案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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