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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圖片僅用作展示,與文章真實人物無關。乖乖不見了,乖乖是條狗。從岳父家匆匆趕回南城,已是大年初六。此時的北京城,比往年的春節更顯寂寥。雖然窗外已是暖陽依依,但在新型冠狀病毒的陰霾之下,整個北京城都冷冷清清,毫無過年的氣息。我的家,在北京南
注:圖片僅用作展示,與文章真實人物無關。
乖乖不見了,乖乖是條狗。
從岳父家匆匆趕回南城,已是大年初六。此時的北京城,比往年的春節更顯寂寥。雖然窗外已是暖陽依依,但在新型冠狀病毒的陰霾之下,整個北京城都冷冷清清,毫無過年的氣息。
我的家,在北京南城的一個大型社區內。此時,五萬多小區居民大都貓在家里,路上稀薄的行人也都帶著口罩,行色匆匆。這樣的暖陽天氣,往日里大爺大媽們喜歡聚在路邊打牌嘮嗑,如今也都不見了蹤影。我無暇留意口罩之上那一雙雙焦慮的眼睛,只想快點逃回家中。
剛走到單元門口,我驚訝地發現,往日里每天都守在一樓101室門口的乖乖不見了。乖乖,是一只土黃色的中華田園犬。去年除夕前,它的主人被一輛救護車拉走后,便再也沒有回來過。從那天起,這只小狗便每天守在門口等主人。街坊們看乖乖可憐,每天都喂它一些食物和水,過了一些日子,對面看車棚的大爺收留了乖乖,但它依然每天趴在101室門口,有人路過,它便起身讓路,眼神中滿是惶恐。乖乖不知道,去年差不多也是現在這個時候,它的主人在醫院病床上孤單地呻吟了三天,含恨而去了。
盡管小狗的主人在世時,幾乎天天游弋于小區各處,卻很少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我和老婆私下里叫他"老爺子",唯獨"乖乖"這個狗名字,是老爺子還沒患腦血栓口齒清楚時常常叫的。有那么幾年,一人一狗形影不離,街坊們對乖乖這個名字都很熟悉。
一年以來,二單元的住戶們已經習慣了乖乖守候的身影。有街坊說,春節期間,再沒見過乖乖,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就如同去年此時它的主人離開時一樣,乖乖的離開,并沒有給焦慮的2單元住戶情緒上掀起多少漣漪。如同,他們都沒有來過這個世上。
一
10年前我初到此定居時,老爺子就是一副浪蕩不羈的樣子。
老爺子五十多歲的年紀,身體精瘦,一口地道京腔。與很多老北京"侃爺"一樣,他有家,卻很少在家,更喜歡每日混跡于小區樓下和街道間,或發呆,或閑聊。我上班,他在街上,我下班,他在街上,我去逛街,他還在街上。
在熙熙攘攘的小區主街上,常常能看到老爺子獨自倚在臺階上,嘴里叼著煙卷,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悠閑地曬著太陽。春夏時節,老爺子連吃飯都在是在樓下那棵歪脖子樹下解決,最熱的那些天,老爺子整晚的睡眠都被樓下的那張破沙發包攬了。冬秋時節,老爺子依然整日流連于小區內,一件紅色的沖鋒衣破舊卻還干凈,拉鏈壞掉了就用一根紅布系在腰間,自得其樂。
因此,與普通的老北京"侃爺"相比,老爺子的市井氣息更加濃重,慵懶之氣更加純粹,與世無爭知足常樂之感更加"深沉"。
大概是七年前的一個盛夏,某天我下班回家,在單元門口看到,老爺子依然悠閑地坐在那張撿來的五成新沙發上,旁邊一張掉漆的小木桌。桌上像往常一樣,放著一碗炸醬面、一碟花生米、一瓶牛欄山二鍋頭,還有一盒北京大爺們最愛的"都寶"牌香煙。不同的是,老爺子腳旁邊多了一只紙箱,里面有一只嗷嗷叫的小奶狗,它就是乖乖。
這只土黃色的小狗,是街坊送的。據老爺子說,乖乖的母親是一只正經的蝴蝶犬,每日隨主人徜徉在小區內,某天突然逃脫主人的監管,與小區里一只不正經的流浪狗偷吃了禁果。幾個月后,蝴蝶犬產下幾只小狗,樣貌間有三分蝴蝶犬的靈巧,還帶著七分中華田園犬的愚笨。在城市里,這種血統不純正的狗子,是被人嫌棄的。老爺子在小區閑逛時,聽得蝴蝶犬的主人正在樓下恨鐵不成鋼的指著蝴蝶犬大罵,還發狠說這幾只串種狗崽子沒人要的話,就扔垃圾桶了。老爺子雖一生放浪形骸,卻也不乏北京大爺的俠骨柔情,當下便領養了一只,取名"乖乖"。
乖乖是條狗,狗不嫌家貧。
自從乖乖安家后,老爺子買奶粉奶瓶細心照料,待斷奶之后,每天抱著乖乖一起逛街發呆,每次回家,都會給乖乖買一根一塊錢的雙匯火腿腸。老爺子并不富裕,但溫飽有余,房子是拆遷后分到南城的,每個月還有4000多元的退休金。他父親早逝,與年近八旬的老母親相依為命,據說老太太每個月也有幾千元的退休金。街坊說,老爺子也有過家室,但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聯系過了——他老婆受不了丈夫酒后打罵,一氣之下帶著孩子搬到東城,雖未離婚,卻從此形同陌路再無聯系。
然而,老爺子可以沒女人,卻不能沒酒沒煙。
老爺子有房有家卻是孤身一人,好在有酒有煙,吃飽不煩。連常吃的炸醬面和餃子,都是心疼兒子的老母親親自下廚做的。老爺子每日倒也逍遙自在,每天一瓶六七塊錢的牛欄山,一盒幾塊錢的都寶,快活似神仙。
人的世界很復雜,老爺子看似灑脫,卻孤苦伶仃以酒買醉,更似苦中作樂。狗子的世界很簡單,有一個疼愛自己形影不離的主人,外加每天一根火腿腸,便已"狗生圓滿"。
時至今日,乖乖叼著火腿腸走在前面,老爺子在后面滿意的笑著的場景,一直在我腦海里縈繞。然而,這樣的快活日子,乖乖也只體會了三四年而已。
二
人對習以為常卻與自身聯系不大的場景,常常是反應遲鈍的。
2016年秋天的一天,媳婦突然說:"一樓的老爺子有一個多月沒出來了,小狗在屋外進不去,不會出啥事了吧?"我才發現,確實有一段時間未見老爺子的身影了。街坊阿姨告訴我,今年八月十五,老爺子自己在屋里干了一瓶半二鍋頭,又哭又鬧,站起身來便一頭栽倒,再也無法起身。年近八旬的老太太嚇壞了,趕緊給孫女打電話,孫女幫著叫來救護車,拉到醫院總算保住一條命。老爺子得了腦血栓,在醫院調養一段時間后出院了,卻從此落下無法走路和口齒不清的后遺癥。
又過了些日子,老爺子可以扶著輪椅拖著步子挪動,出來曬曬太陽了,但嘴角流著口水,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精氣神。只有乖乖還不離不棄地臥在輪椅旁,吃著老爺子托街坊買回來的火腿腸,神情恢復了往日的快樂。
樓下的歪脖子樹依然為人遮擋陽光,但樹下的駐客卻在品嘗一生放浪不羈種下的苦果。街坊說,老太太在兒子出事后大受刺激,身體大不如前,自顧不暇。老爺子的老婆孩子聽到消息也是不管不問,拒絕出面。老爺子的兩個在北京的侄女(前文提到的老太太的孫女)一向不喜歡叔叔的處事風格,再加上住院期間處理繁雜的住院事宜,早已心生厭煩,居委會打了幾通電話,侄女們表示對叔叔的事情也是能不管就不管。
一個一生放浪形骸的男人,此刻再也無法悠然自樂了。
一次在樓下見到老爺子,他在輪椅上木然地坐著,對我這個后來的街坊,似乎又多了一份親近感。他含糊不清地告訴我:"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了。"眼神中,滿是悔恨和不甘。然而,這個倔強的老爺子也拒絕了街坊們的大部分幫助,我從老家帶來的瓜果蔬菜,他都禮貌的拒絕了。從一樓到單元門的三級臺階,成為他出門曬太陽的一大障礙。每次我見到想伸以援手,都被他禮貌的拒絕了。他倔強地一手推著輪椅,一手扶著墻,慢慢蹭著走下臺階。
又過了一段時間,經過鍛煉,老爺子慢慢可以扶著輪椅走路去包子店買早點了,說話也比以前清晰了很多。盡管行動不便,但衣服還算干凈,街坊都對這位老鄰居的進步感到欣慰。沒有人嫌棄他,反而對他多了一分尊重和親近。
乖乖仍舊每天仍然叼著一根火腿腸,樂顛顛地走在前面,一步一回頭地等著推著輪椅一步一蹭的主人。
這時的乖乖,依然是快樂的。但老爺子的境遇,卻變得越來越糟了。
三
乖乖是條狗,狗不能離開自己的主人,這也是狗與人的不同之處。
縱然主人是個十足的惡棍,狗子受盡打罵,或是每日跟著主人吃糠咽菜,依然會對主人忠心耿耿,不離不棄。老爺子當然算不上惡棍,確是一個一生隨性致死的失敗者。但是,對于乖乖來說,這都毫無意義,他只希望每日守在主人旁,便已心滿意足。
這個希望,是奢侈的。
轉眼到了2018年,老爺子依舊每天扶著輪椅出來遛彎,曬太陽,吃早點。但是,他的衣服卻越來越臟,每天系著一個碎花圍裙出門,周身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老婆有時對我說,"老爺子家的老太太很久沒出門了,不會是除了啥事吧?"遲鈍的我,也發現這個很少出門的老太太,最近似乎完全沒有出現過。
又過了一些天,在街上偶然遇到老爺子,聊起他的身體慢慢恢復,他眼神里依然流露出一些亮光。問起老母親的狀況時,老爺子異常平靜地說:"老太太去年冬天就沒了,現在就我一人兒。"他邊吃力地說著,邊用右手食指比出"1"的樣子,仿佛在強調,從此世上,再無牽掛。
當然,老爺子還有乖乖,但他已自顧不暇。他告訴我,經過街道居委會的反復溝通,他的侄女們最終同意每個月替他拿藥,并替他取出養老金,送到叔叔的手里。除此之外,一概不管。
當然,在感慨老爺子悲慘的命運之余,我并不認為老爺子會有生命危險。腦血栓是一個慢性病,如果堅持鍛煉,再加上合理飲食,生存期還是很長的。我爺爺患了同樣的病,自確診到故去,也有十幾年的時間。每次我和家人帶著孩子出單元門,老爺子還會開心地逗逗孩子。總之,老爺子給人的感覺,狀態還是不錯的。但是,我忽略了,對于一個無人照料的腦血栓患者來說,情況會大不相同。
2019年春節前幾天,老爺子還在歪脖樹下曬太陽,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他。幾天后我們回京,發現老爺子家窗簾緊閉,一連幾天都沒有看到這個熟悉的身影。乖乖在門外無精打采地趴著,旁邊的小碗里裝著食物和水。我想,也許是老爺子犯病,去醫院了。
我特意敲開五樓阿姨家的房門,問老爺子的情況。阿姨有些悲傷地說:"老頭兒已經沒了。"我和媳婦都大吃一驚,急問詳情。阿姨說,除夕前一天,老爺子自己在家,不小心自己摔倒了,再也起不來,自己躺了半天。鄰居看他除夕孤苦一人,去查看情況,才發現老頭兒已經躺地不起。街坊馬上聯系了醫院,老爺子的侄女也趕了過去。
"當時老頭兒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如果好好醫治,不至于死。在醫院,兩個侄女和叔叔商量,如果把房子賣了,分給她們一份兒,兩個人就給他治病,養老送終,老頭兒沒同意。兩個侄女從此不聞不問,既不照料也不出錢治病。老頭兒自己在病床上呻吟了三天,過完年沒兩天就死了。"阿姨嘆息了一聲,說老爺子想不開,現在這個房子還不是要歸侄女們嗎?"前幾天兩個侄女帶人來了,把房子里的家具破爛都收拾出來扔了。"(房產證寫的老太太的名字)
老爺子終究還是走了,乖乖依然每日趴在101室門口,等著主人開門回家。街坊們看到這一幕,心里都發酸,便擔任起照顧小狗的任務。直到被對面車棚的大爺收養,乖乖依然每天在主人門口等著。
轉眼又是一年過去了,乖乖卻不見了蹤影。或許,乖乖,也死了。
乖乖是狗,狗命不如人命金貴。乖乖是狗,狗情卻比人情更禁得住考驗。
王書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