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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產(chǎn)讀博的他,想靠網(wǎng)貸賭未來轉(zhuǎn)載自人間theLivings我沒有再借給胡斌錢,雖然那天下午胡斌當場給我打了兩張欠條,他說同學一場讓我放心,他肯定會把錢還給我。我告訴他,借錢是不可能再借了,之前借是幫你過生活,現(xiàn)在再借,就成了縱容你違法犯罪。
脫產(chǎn)讀博的他,想靠網(wǎng)貸賭未來
轉(zhuǎn)載自 人間theLivings
我沒有再借給胡斌錢,雖然那天下午胡斌當場給我打了兩張欠條,他說同學一場讓我放心,他肯定會把錢還給我。我告訴他,借錢是不可能再借了,之前借是幫你過生活,現(xiàn)在再借,就成了縱容你違法犯罪。
配圖 | 《嫌疑人X的獻身》劇照
2021年4月初的一個晚上,胡斌來我寢室,問我手頭有沒有1萬塊錢,幫他“倒一下”。所謂“倒一下”,就是我轉(zhuǎn)錢給他,他先還到網(wǎng)貸平臺里,再借出來還給我。這樣一來一回,他的還款時間便能再推遲1個月。
在此之前,胡斌已經(jīng)用類似方式成功操作過很多次,我就在微信上轉(zhuǎn)了1萬元給他。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通常20分鐘后,胡斌會把錢轉(zhuǎn)給我,但那天晚上不知怎么了,胡斌在我寢室足足坐了一個多小時,還款沒成功。他臨走時跟我說,錢他先拿著,過兩三天再還給我。
往后一兩周,我一直沒見到胡斌,也沒有收到錢。本想打電話問問,但聽同學說他孩子生病了,他急匆匆地回家,我就沒催。直到4月底,胡斌依舊沒有出現(xiàn),一天中午,我在食堂遇到胡斌的舍友小黃,小黃問我:“胡斌最近有沒有找你‘倒’過錢?”我說起月初的事,小黃眼神變得有些飄忽,說:“胡斌這次可能要壞事。”
小黃是胡斌的同門師弟,過去也常幫胡斌“倒”錢。月初的時候,胡斌從他手里借走了7000塊錢生活費,結(jié)果那筆錢還進了網(wǎng)貸平臺,便借不出來了。胡斌氣得把手機都摔了,最終7000塊沒有還給小黃。
我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問小黃知不知道胡斌在網(wǎng)貸平臺欠多少錢,小黃想了想,說具體數(shù)額不太清楚,“有次借胡斌手機,發(fā)現(xiàn)一整個屏幕上都是各種網(wǎng)貸軟件。除咱倆之外,他還在其他同學那里借了錢,加起來有三萬多,網(wǎng)貸還款期限大多是一年,就算他一個月還3萬,那說明他在平臺上起碼借了30萬啊。”
小黃有些唏噓,我也很吃驚。雖然我知道這幾年胡斌基本都是靠借網(wǎng)貸生活,但沒想到他會借這么多,“他會不會是被騙了?前段時間不是有新聞報道過那種‘套路貸’,利息高得很,一旦被纏上就跑不脫。”
小黃說不清楚,露出一臉愁容,“他這么聰明的人應(yīng)該不會被套路,不然早報警了。但哪怕他借的都是正規(guī)網(wǎng)貸,那么多家,也夠嗆還……”
1
在一次同鄉(xiāng)會上,師兄領(lǐng)來一位個頭不高、胖胖的男生,介紹說是自己同縣的師弟,叫胡斌。那天,胡斌穿著一件淡藍色襯衣、西褲皮鞋,拎著一個黑色公文包,一副職場人士打扮。還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們打招呼、握手加自我介紹。
我們在學校待久了,習慣了T恤配大褲衩,就和他打趣說不必這么正式。很快,胡斌的打扮也和我們一樣了。雖然我倆讀博不是同一專業(yè),但住在一棟宿舍樓,平時出門低頭不見抬頭見,漸漸成了朋友。我學他師兄,也喊他“胡老弟”。
胡斌比我低一屆,年紀小我一歲,但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他的妻子在外省的一所高校攻讀博士學位,孩子則留在老家由他父母撫養(yǎng)。我羨慕地說:“胡老弟你是人生贏家,在武漢高學歷高規(guī)格,在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不像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胡斌則笑著擺手說:“我還羨慕你呢,自個兒不餓就是全家不餓。”
當時我還不太懂,怎么就“一人不餓全家就不餓”了。
在一次聚餐中,胡斌說起自己入學前在老家某事業(yè)單位工作,他妻子雖然在高校上班,但沒有編制。因高校有政策,承諾合同制教師拿到博士學位便可轉(zhuǎn)為事業(yè)編制,他妻子才選擇讀博。一同吃飯的同學中,有好幾個都是成了家或工作后繼續(xù)讀書的,大家聊得很熱絡(luò),大多是關(guān)于“錢”的問題,比如:原單位的工資還發(fā)不發(fā)、發(fā)多少,學校的生活補貼之類。
聽到最后我才知道,胡斌從原單位辭了職,讀的是全日制脫產(chǎn)博士,每月收入只有學校發(fā)放的1500元補貼。他妻子是合同制教師,雖然還可以拿基本工資,但每月只有1700元,僅夠她自己日常開銷。家里還有個3歲多的孩子要養(yǎng),兩口子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師兄問起胡斌家的情況,他苦笑著搖頭說,父母在經(jīng)濟上基本幫不上什么忙,只能給帶帶孩子。師兄打哈哈,說能帶孩子就是最大的“支援”了,熬過這幾年就好了。他說的不假,胡斌就讀專業(yè)的就業(yè)形勢很不錯,只要正常畢業(yè)拿到學位,前途可期。至于眼前的經(jīng)濟困難,一方面有學校的生活補貼,另一方面,導師也會根據(jù)工作給予一些經(jīng)濟補助,基本可以滿足日常生活開銷。
最后,師兄對胡斌說:“如果錢還是不湊手的話,跟我說,我給你介紹幾個外面的兼職。雖然發(fā)不了財,但每月另外搞個兩三千塊還是可以的,這樣算起來,你跟在外面上班也差不了多少。”
這話明顯鼓勵了胡斌,他把面前的酒杯端起來一飲而盡,臉上掛滿了笑容。
之后的一年多,胡斌與其他同學一樣上課、參會、外出調(diào)研,有幾次我們在同一個聯(lián)合科研項目里,還一起出過公差。他留給我的印象挺好,踏實、認真,學術(shù)上精益求精,當然,還有勤儉節(jié)約。
除了正式場合會穿上那身“職業(yè)裝”,大多數(shù)日子里,胡斌都灰頭土臉的。夏天兩件T恤、冬天一件羽絨服,常年不變;平日里很少參加同學之間的聚會,吃飯都是在學校食堂一樓“10元套餐區(qū)”;偶爾見他抽煙,是6塊一包的“紅金龍”;他不玩游戲,也沒啥愛好,手機和電腦也都是從二手平臺上買的。
有同學跟胡斌開玩笑:“你也該注意點形象,怎么也是讀到博士的人了,多少有點知識分子的樣子嘛。要不是你戴了副眼鏡,我差點把你認成隔壁蓋綜合樓的農(nóng)民工。”
胡斌也不惱,笑著說,隔壁工地如果還招人的話,他還真想去找個兼職。
一般我們出差去往外地,任務(wù)完成后都會在當?shù)囟嗔粢惶欤涔洚數(shù)鼐包c,買點土特產(chǎn)帶回去,費用自理。胡斌極少與我們同行,每次完成科研任務(wù)后,他會馬上返回學校。至于原因,也很直白——經(jīng)濟條件所限,盡量節(jié)省開支。
然后就是回校報銷。胡斌的報賬單永遠是所有人中最細致、最規(guī)范的。他會把自己的每一筆開銷都詳細地列入清單,拿不到發(fā)票的地方都會寫上《情況說明》,或是在當?shù)卣易C人簽字證明。有幾次,他的《情況說明》沒有通過審核,被學校財務(wù)退了回來,我們看到退回金額后都勸他算了,但胡斌卻搖著頭說:“幾十塊錢也是錢。”
我覺得他性格有些“軸”,想勸他不用鉆牛角尖,但胡斌跟我發(fā)了火,說原本就該給報銷的錢為什么不給報?百十塊錢對我們來說不算什么,但對他來說可能是3天的生活費。之后又念叨,說就是因為像我們這樣糊弄了事的人多了,財物處的報銷人員才有恃無恐。
我看勸不動他,趕緊換了話題。后來師兄說,胡斌的性格有點軸,主要還是因為經(jīng)濟條件不好,出來讀書全靠自己,“除了錢之外的事,他都非常靠譜”。
的確,在后來的接觸中,我發(fā)現(xiàn)胡斌真的很仗義,同學之間有什么事,只要不是借錢,他都會全力以赴。
2
我買了一套茶具擺在寢室里,胡斌經(jīng)常過來喝茶,我們一度相談甚歡。
面對朋友,胡斌并不忌諱袒露自己的窘境,有時生活費不足以支撐到學校每月發(fā)放生活補貼的日子,他就會找我們借錢周轉(zhuǎn)。金額也小,每次最多三五百元,學校生活補貼一到賬,胡斌便會馬上還錢。
2019年中旬,胡斌在師兄介紹下,找到了一份兼職——在某高職院校代課,每月大概有2000塊的收入。他很開心,拿到第一份工資后,就請大家在校門口吃“黃燜雞米飯”。酒過三巡,師兄開玩笑說:“胡老弟,買輛電動車吧,二手的才千把塊錢。代課的學校離這里十幾公里,騎自行車去不得累死。”胡斌卻笑著搖搖頭說,騎車權(quán)當是鍛煉身體了,“錢得留著還房貸呢”。
大家都很吃驚——胡斌這種經(jīng)濟狀況,還要負擔房貸啊——但轉(zhuǎn)念一想,胡斌31歲,已婚有子,背房貸很正常。我問他每月要還多少,他說不多,兩千多塊,差不多就是他每月在外代課的酬勞。
之后的大半年里,胡斌就沒怎么來我寢室喝茶了,每天都忙著兼職的事。有時在路上遇見他,他還是那身“職業(yè)裝”,背著公文包,費力地踩著一輛共享單車去賺錢。那時我覺得胡斌性格真是不錯,軸歸軸,但活得坦然——既不因為經(jīng)濟窘迫而唯唯諾諾,也不在外人跟前打腫臉充胖子。
寒假前,我送胡斌去車站,看他除隨身行李外,大包小包提了四五個。我說:“胡老弟,看來本年度收成不錯。”
胡斌一臉欣慰,說馬馬虎虎吧,最后兩個月他又做了一份別的兼職,多賺了三四千塊錢,“過年了,武漢又是個大城市,給老婆孩子帶點東西回去,算是個意思。”
2020年5月,疫情還未完全結(jié)束,學校也沒開學。我正在家里準備畢業(yè)論文,突然接到胡斌的電話,他一會兒問我在家過得怎樣,一會兒跟我聊疫情,啰嗦了大半個小時。最后,我有些不耐煩了,準備掛電話,他才引入正題——他想借8千塊錢周轉(zhuǎn)一下,晚上就還我。
我問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他不說,只是不斷重復“就是周轉(zhuǎn)一下,很快就還”。我不好多問,把錢轉(zhuǎn)給他,果然晚飯后錢就回來了。
之后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接到胡斌的電話,大多是類似請求。金額也各不相同,少時五百七百,多時也不過三五千,都是中午借錢晚上還,而且基本都在每月的10號和20號左右。兩個月后的一天中午,他又從我這兒借走4000塊,同樣說是晚上還,但等了幾天也沒動靜。過了幾天,胡斌給我發(fā)消息,說想再借3000塊,我沒忍住,問他這段時間在干啥,為什么這么怪異。
胡斌沉默了許久,才告訴我,他是為了周轉(zhuǎn)網(wǎng)貸,“原以為有那個代課的收入,房貸這邊不用擔心了,誰想疫情一來,不但學校開不了學不說,我也沒法出去找其他掙錢的門路。孩子需要錢,房貸需要還,一家人還得過日子,只好先從網(wǎng)上借點出來周轉(zhuǎn)了……”
那時,他大概從兩三家網(wǎng)貸平臺借了不過4萬多元,每月本金加利息還4000左右,而且可以循環(huán)借貸。胡斌原以為手里這些錢可以撐一段時間,但沒想到去掉每月還給網(wǎng)貸平臺的錢和房貸,去掉日常家庭開銷,不到3個月便不剩多少了。他在網(wǎng)上查過,網(wǎng)貸逾期會影響征信,因此只能到時間便找身邊的朋友同學借錢還給網(wǎng)貸平臺。好在平臺給他的是循環(huán)額度,還進去還能再借。
他用這種方式周轉(zhuǎn)了一段時間,然而前幾天,他把從我這兒借的4000塊錢還給平臺后,平臺卻以“綜合信用評分不足”為由拒絕放款。胡斌一下慌了,眼看又要還另外一筆借款了,他只好再找我?guī)兔Α?/p>
我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么。之前我上班時,接觸過不少靠網(wǎng)貸生活的人,他們大多以貸養(yǎng)貸,直到貸無可貸,最終變成了老賴。我勸他悠著點,胡斌也嘆氣,說自己眼下確實沒辦法了,先應(yīng)付一下而已,不會當老賴的。
掛斷電話后,我在微信上給胡斌轉(zhuǎn)了1萬塊錢過去,讓他先周轉(zhuǎn)一下,別再借網(wǎng)貸了。胡斌隔了四五個小時才收款,又給我發(fā)了一大段感謝的話,說開學之后馬上還錢給我。之后的幾個月,他沒再找我“倒錢”了。
3
2020年9月,學校正式開學。返校第一天,胡斌便把1萬塊還給了我,還請我在校外吃了頓飯,那天晚上我倆聊了很多。
他說,由于妻子跟前工作單位簽過合同,只能讀在職博士。在職博士每年的培養(yǎng)經(jīng)費需要“委托培養(yǎng)”的工作單位負擔,但單位又以胡斌妻子是合同制教師為由拒絕承擔,這筆錢就轉(zhuǎn)嫁到了胡斌夫婦身上,生活就更加捉襟見肘了。
“我聽說90年代初博士的生活補貼每月就有幾百塊,那時差不多夠一家人生活的,這快30年過去了,雖然補貼也翻了兩三翻,但物價可不止翻了幾十倍,哪兒還夠呢?”
我建議他考慮一下助學貸款、獎學金,胡斌搖了搖頭,說能想的辦法他都想過了。助學貸款對他這種情況只是杯水車薪,獎學金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如果我單純只是個學生的話,那些錢確實足夠,但問題是我還得養(yǎng)家糊口。說到底那些錢是為了資助學生讀書用的,對于我這種情況,確實是沒多少作用了。”
胡斌說,自己爸媽是普通的退休工人,在家?guī)椭疹櫤⒆樱€要搭上退休工資,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岳父母都是農(nóng)民,還有個上大學的兒子需要供養(yǎng),已經(jīng)很吃力了,他和妻子都不忍心再給老人們增加負擔了。
胡斌突然說,他有點后悔辭職出來讀書,而眼下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退學重新參加工作。我勸他別這樣想,畢竟已經(jīng)讀了兩年多,再堅持一年就要畢業(yè)了,現(xiàn)在放棄豈不是前功盡棄。胡斌苦笑一聲,說自己好難,這兩年來人雖在學校,但主要精力卻一直放在“錢”和“家庭”上,在科研上花的精力十分有限。眼下,學校要求的畢業(yè)條件他一項也沒達到,該發(fā)表的學術(shù)成果沒有發(fā)表,畢業(yè)論文更是遙遙無期,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畢業(yè)。
“過年遇到老家的發(fā)小,學歷高的讀個本科回家考了公務(wù)員,學歷低的初中畢業(yè)在家做小生意,包個門面或者開個小廠,但都衣著光鮮,揚眉吐氣。抽著幾十塊的煙,開著十幾萬的車,聚會去的都是縣里叫得上名的酒店。你再看看我,名義上是他們之中學歷最高的,但實際呢?過年都舍不得買件新衣服,煙只能抽十塊錢以下的,朋友見面都不好意思給人發(fā)煙,怕人笑話唄……有時想想,真不知道自己讀這么多書干啥!”胡斌一陣唏噓。
我很想再勸他些什么,但也說不出口。最終也只能端起酒杯,示意他先看眼前,別想那么多了。
開學后一切照舊,我因為沒寫完畢業(yè)論文延期畢業(yè),胡斌的博士也讀到了第三年。他說自己很想全神貫注地撰寫畢業(yè)論文,但現(xiàn)實是,還得花心思在經(jīng)濟問題上。
因為疫情之后學校封閉管理,之前師兄給胡斌介紹的高職代課兼職不能做了。學校有博士生助學管理崗位,胡斌報了名,但每月幾百塊錢的崗位補助明顯滿足不了他的需求。他又去后勤找了份兼職,每周上三天班,又有千把塊的收入。
有幾次胡斌來我寢室喝茶聊天,跟我說自己最近愁得要命,頭發(fā)也掉得厲害。我以為他和我一樣,都是為畢業(yè)論文發(fā)愁,便勸他想開點,按期畢業(yè)的博士很少,大多數(shù)都會延期,為的也是多出點科研成果,未來求職時多些籌碼。但胡斌說自己絕對不能延期,因為一旦延期到第四年,學校便會停發(fā)那1500塊的生活補貼了。但現(xiàn)在自己大多數(shù)時間已經(jīng)被兩份兼職占用,想專心畢業(yè),難度更大了。
我突然覺得那時的胡斌已經(jīng)掉入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之中,但要想跳出這個循環(huán),他除了繼續(xù)壓榨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問他最近還有沒有碰網(wǎng)貸,胡斌沉默許久點點頭,說沒辦法,只能應(yīng)付一日是一日。我問他現(xiàn)在負債多少,他看看我,沒有說話。
4
或許是我主動提了網(wǎng)貸的事,從2020年11月開始,胡斌又開始找我“倒錢”了。但金額明顯比之前高了很多,動輒一次就要一兩萬,當然,也是中午借了晚上還。
雖然他沒明說,但從“倒錢”的金額能夠推測出,他的網(wǎng)貸恐怕是越借越多,利息也越來越高。我勸他,網(wǎng)貸這東西,真的是“借錢一時爽,還錢火葬場”,胡斌哼哼著應(yīng)付過去,說自己能搞定。
終于有一次,他兩眼通紅、蓬頭垢面地找我借3萬塊錢時,我拒絕了他。我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多錢,他不說,只說愿意出500塊錢“手續(xù)費”。我依舊拒絕,推辭說手里沒這么多錢。萬般無奈之下,他才告訴我,有兩個網(wǎng)貸平臺查出他借款時提交了虛假信息,要求他提前還款。
我這才知道,由于國家管控力度加強,網(wǎng)絡(luò)貸款不允許給學生放款。胡斌為了順利借款,就在“個人工作情況”一欄里填寫了虛假信息。原本這種情況很難被發(fā)現(xiàn),但他借的網(wǎng)貸太多,有一筆弄錯了還款日,到期沒有歸還,也沒有及時接聽催款電話。于是網(wǎng)貸平臺按照他預留的聯(lián)系方式聯(lián)系“工作單位”后,被告知查無此人,因而把他的借款額度清零,同時還要求他提前還款,否則便給他記入征信檔案。
胡斌一下就懵了,逾期記入征信檔案,意味著自己之后再也無法從正規(guī)網(wǎng)貸平臺里借錢出來。以前那種“以貸養(yǎng)貸”的方式即刻宣告破產(chǎn),他無法想象自己會面臨什么,因而開始瘋狂籌錢想把窟窿堵上。
最終,我還是借了1萬5給胡斌,他又找其他幾位同學湊夠了剩下的錢,算是暫時度過了危機。之后的3個月,胡斌都沒再找我“倒錢”——他是個好臉面的人,自從欠了我錢之后,每次見面都顯得很不自在。有時在路上遇見,他尷尬地朝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當然,也不來我的寢室喝茶了。
我知道他的情況,不可能很快把錢還我,便沒催過他。
2020年11月之后,學校的封閉逐漸解除,學生經(jīng)過申請后可以自由進出學校。我在學校對面的購物廣場上課,經(jīng)常能在電梯口附近的彩票店里遇到胡斌,他一邊玩“刮刮樂”一邊等待“11選5”之類的高頻彩開獎。起初,他見到我時還有些尷尬,或許擔心我會怪他有錢買彩票而不還我錢,急忙說自己也是路過,順便買幾注碰碰運氣。后來遇到的次數(shù)多了,他自感瞞不過去,也就聽之任之。我有時會停下來看他手氣如何,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開獎電視畫面,顧不上我。
有次,我問他啥時候開始玩彩票的,他說就這幾個月才學會。我說你那點生活費本就捉襟見肘了,咋還玩起了這個?他笑著說反正也不夠用了,索性搏一把唄。
那時我分辨不出他這話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但看他在彩票站買“11選5”和“快3”的架勢,有點嚇人。動輒十幾倍幾十倍的買,雖然一倍只要兩元錢,但高頻彩20分鐘開一期,他在那兒一玩就是半天,花銷也不是個小數(shù)。
我知道,他對這些東西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勸。一次路過彩票站,我又看他在那里等開獎,于是半開玩笑地跟他說:“這玩意的中獎幾率那么低,搞它做什么?”結(jié)果這話不但沒能勸走胡斌,反而招來彩票站老板的一通白眼。
意料之外的是,2021年元旦剛過,胡斌就在微信上轉(zhuǎn)給我1萬5千塊錢。
我問他怎么突然有錢了,過了很久他才回了我一句,說最近發(fā)了點小財,賺的錢剛好夠還賬。我開玩笑問他發(fā)了什么“小財”,也帶帶我?胡斌回復了一句“哈哈哈”后便沒了動靜。我也沒多問,只當是他買彩票中了獎。
之后的一段時間,胡斌一直窩在寢室里。沒怎么去過自習室和圖書館,也不守在購物廣場買彩票了。有時深夜我寫東西,煙抽完了找他拿煙“應(yīng)急”,無論多晚,他都醒著。見他瞪著通紅的眼睛,我以為他也是被論文逼的。問他進度如何,這么拼是不是快寫完了。他遞出煙來便匆匆關(guān)上門,不跟我多說話,好像生怕我打斷他的思路似的。
那時,胡斌的經(jīng)濟狀況似乎有所好轉(zhuǎn),一月之內(nèi),他先后換了新手機和電腦,又破天荒買了一件新羽絨服。寒假前,胡斌提出要請我吃飯,感謝我之前借錢給他,一同受邀的還有他的舍友小黃和師兄,請客地點是校外一家菜價不菲的百年老字號的酒樓。
那天,胡斌點菜花了將近一千塊,喝的是198元一瓶的“十五年白云邊”。酒桌上師兄逗胡斌:“胡老弟這是咋了?瀟灑完今天之后不打算過了?”胡斌哈哈笑著,說最近手頭寬裕,答謝一下大家之前對他的幫助。但至于為何突然“寬裕”了,他依舊緘口不言。
吃完飯,我邀三人來寢室喝茶。師兄和小黃都答應(yīng)了,但胡斌說他還有點事得先回了。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不久便聊到胡斌身上。師兄問小黃胡斌最近“發(fā)財”的事情,小黃撓著腦袋說自己也不知道,但夜里經(jīng)常被胡斌抽的煙嗆醒,下床想看看他在電腦跟前干啥,但每次胡斌都會快速切換電腦屏幕:“他跟有精神病似的,深更半夜坐在那兒一根接一根抽煙,時而手舞足蹈興奮得要命,時而跑到廁所踹墻泄憤,誰曉得他到底在干啥……”
“在網(wǎng)上炒美股、炒幣、玩期貨?”師兄追問小黃。小黃說有可能,但胡斌哪來的本錢呢?借網(wǎng)貸?那這風險可太大了。
“不過看他現(xiàn)在這樣子,應(yīng)該是賺到錢了嘛,這樣也好,有道是‘富貴險中求’……”師兄松了口氣,我心里卻有種不祥的預感。我想說出來,但又擔心誤會了胡斌,最終還是作罷。
幾天后,我照例開車送胡斌去車站,他依舊大包小包四五個,都是帶給家里的。路上,胡斌坐在后排一直抱著手機,我跟他聊天,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我。我不知道他手機上有什么勾魂的東西,但從他時而興奮時而沮喪的面部表情看,應(yīng)該不簡單。
我懷疑胡斌染上了網(wǎng)絡(luò)賭博,因為他近期的各種表現(xiàn),跟我接觸過的涉賭人員十分相似。
5
2021年寒假開學,胡斌的生活有了明顯改善。
他買了幾件新衣服,兜里的煙換成了40元一包的“黃鶴樓硬珍品”,吃飯不再去食堂一樓的“十元套餐區(qū)”了——校門口的“老街燒烤”幾乎成了他的專屬餐廳。胡斌買了一輛電動車,雖然此時他已經(jīng)不再去十幾公里外的高職代課。他甚至買了一個一萬多的PRADA背包,換掉了那個已經(jīng)破得起皮的黑色公文包。
那段時間,胡斌經(jīng)常請客吃飯或是宵夜,每次花銷都在兩三百元。他甚至有時凌晨給我打電話,說自己寫完論文餓了,想吃宵夜,然后邀請我一起去一個遠在漢口或者漢陽的知名餐廳。
但凡宵夜,胡斌必會喝酒,酒過三巡,必會拉我聊“未來”聊“理想”。他跟我說自己家庭條件不好,婚房除貸款外還借了親戚朋友不少錢,妻子是個好女人,不嫌棄他窮,嫁給他一起吃苦奮斗。又說畢業(yè)后準備換房子,再買輛好車,還問我德系車和日系車應(yīng)該怎么選。
他的酒話前言不搭后語,一邊哭窮一邊要換房買車,似乎給自己勾勒出一個虛幻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他沒有煩惱,充滿了希望。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付著。同學一場,有些事他不明說,我也不好點破。只在幾次他跟我聊“賺錢”問題時提醒他,這年頭騙子多,賺錢得擦亮眼睛,別被人蒙了。但這些話對那時的胡斌似乎沒有什么作用,他依舊如鬼魅般白天反鎖房門窩在寢室里,夜里叫我開車出去“體驗生活”。
2021年4月初,胡斌又找我?guī)兔Α暗瑰X”,我轉(zhuǎn)給他1萬元之后,他在網(wǎng)貸平臺上提不出款,隨后便消失了一個月。微信不怎么回,電話倒是接,但說不了幾句便借口有事掛斷了。
“五一”放假時,我開車回老家,走高速經(jīng)過他家下路口時看時間還早,于是打方向盤下了高速。我給他發(fā)了個信息,說聽聞孩子病了,順道過來看看。出乎意料的,胡斌很快便給我回了信息,說孩子的病差不多快好了,不用過來。我說自己已經(jīng)下了高速,很快就到了,放下東西就走,不耽誤事。
這條信息可能刺激到了胡斌,他馬上打來電話婉拒。我打著哈哈,說買了點營養(yǎng)品看孩子,“來都來了,哪能再把東西帶回去?我又沒孩子。”
胡斌沉默了半晌,最后說了另一個地方,約我在縣城的一家咖啡館見面。我把東西交給他,問了幾句孩子的病情,胡斌一直“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著,臉色不太好,似乎心事很重。坐了一個多小時,我提出告辭,胡斌卻突然開口:“哥,你現(xiàn)在手頭寬裕不?能再借我5萬塊錢用嗎?我遇到點急事。”
“上次的1萬還沒還我,這次又要5萬做什么?”
胡斌說只要我借給他5萬,他就能6萬一起還給我。我沒說話,但看著眼前胡子拉碴的胡斌,心里幾乎坐實了之前的猜測。
在我的再三追問下,胡斌終于說了實話。他確實染上了網(wǎng)絡(luò)賭博,時間大概是2020年底。他在彩票店玩高頻彩時遇到一位“彩友”,給他介紹了網(wǎng)絡(luò)賭博的網(wǎng)站。
“我之前玩高頻彩贏了幾千塊錢,2020年底體彩和福彩的高頻彩停售,我當時挺郁悶,一個一起玩了個把月的彩友給我推薦了一個網(wǎng)站,說是澳門那邊的賭場開的,正規(guī)網(wǎng)站,能贏錢,我就被他拉著玩了幾把。”
雖然明知網(wǎng)絡(luò)賭博的風險,但手頭窘迫的胡斌還是一頭扎了進去。他從網(wǎng)貸平臺里借了2000塊,在網(wǎng)上玩“百家樂”,此后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最初的一個多月,胡斌手氣特別好,2000塊的本金不久便贏到3萬塊。不但還上了幾筆到期網(wǎng)貸和房貸,還用剩下的錢換了電腦手機,請朋友吃了大餐。
一時間,胡斌把“百家樂”當成了救命稻草。
2021年寒假回家后,他每天晚上把自己鎖在書房里通宵戰(zhàn)斗,沒想到屢戰(zhàn)屢勝。他用1萬塊錢做本金,最高峰時賬面上贏到14萬多——這對經(jīng)濟窘迫的胡斌來說無疑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如果他把這些錢提出來,不但能夠歸還大部分網(wǎng)貸,而且剩下的錢足夠支持他順利畢業(yè)。只可惜普天之下的賭徒都逃不過“先贏后輸”、“千日砍柴一日燒”的死循環(huán)。那時的胡斌甚至打算過,14萬做本金,豈不是能贏過百萬?說到這里時,胡斌仿佛一下回到了幾個月前,胡子拉渣的臉上一時竟掛滿得意。
于是,胡斌開始了新一輪的豪賭。
但他自己也搞不明白,為什么從3月份開始,自己的手氣變得越來越差。先是輸贏持平,鏖戰(zhàn)一夜不過白忙一場,之后開始小輸不贏,每晚輸個三五千塊,最后開始狂輸不止,最多一次一夜間輸?shù)袅?萬多。
14萬余額很快見底,胡斌并不死心,開始借網(wǎng)貸賭博。過去他雖然也借網(wǎng)貸,但借之前會算利息、看年化利率,哪家利息低借哪家。后來為了籌集賭資他不再關(guān)注利息,變成哪家能借出來就借哪家的,也不再顧忌那些平臺借款的同時會收取高額的手續(xù)費、保證金、保險費等等,只要能出款他就借。當然,這些借來的錢已經(jīng)被他輸了個干干凈凈。
胡斌給我看了一家名為“XX貸”的平臺,他從上面借了1萬的現(xiàn)金,但把每期需要規(guī)劃的本金、利息、手續(xù)費、保險金加起來,一年后的總還款金額在1.4萬元左右。類似借款平臺他手機上還有十幾個,全部加起來總共欠了30多萬,的確和小黃之前算的差不多。
“我現(xiàn)在確實沒辦法了,不想賭,但每月還款需要3萬多,去哪兒弄?想‘倒錢’,但信用記錄已經(jīng)花了,手里大部分網(wǎng)貸平臺只能還不能借,一還錢進去額度就歸零,根本倒不出來。現(xiàn)在我自己吃飯都成問題,更別說房貸啥的了……”
“你借我的那1萬塊錢我肯定會還你的,這個你放心……”胡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但我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
我沒有再借錢給胡斌,雖然那天下午,胡斌當場給我打了2張欠條,一張1萬,一張5萬。他說同學一場讓我放心,他肯定會把錢還給我。我拿走了那張1萬的欠條,但把5萬那張還給了他,說:“之前借錢是幫你過生活,現(xiàn)在再借,就成了縱容你違法犯罪了。”
胡斌非常沮喪,拉著我,非得請我吃晚飯,晚上再聊聊。我掙脫了他的糾纏,趕緊上車離開。
后記
2021年7月,原本是胡斌按期畢業(yè)的時間,但我們都沒有等到他,而是收到了他退學的消息。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人把他在同學中高額借款不還的消息報告給了學校。胡斌最終是主動退學還是被學校勸退,我們不得而知,他在一個深夜返回學校收走了寢室里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
當時,他的舍友小黃正在湖南做調(diào)研,等回到寢室時,發(fā)現(xiàn)屋里已是一片狼藉。我和師兄去幫忙打掃衛(wèi)生時,看到胡斌的畢業(yè)論文初稿、在高職代課時的教案都胡亂丟在地上,還有他的博士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被揉成了一團。
“你們借他的錢,他還了沒?”小黃問。我說沒有,但胡斌給我打了欠條。師兄則有些憤慨,說他借給胡斌2萬多,毛都沒有,他得去要錢,至少也得要張欠條。
“唉,胡斌其實人不錯,他如果不賭博就好了……”小黃嘆了口氣說。
我說是,他要不去碰網(wǎng)貸就更好了。
師兄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胡斌當初就壓根不該出來讀博!”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沈燕妮 運營 | 嘉宇 實習 | 雅坤
何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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