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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云龍(1876-1961),字夔舉,別號定庵,姚安縣棟川鎮北街人,清末舉人。歷任永昌知府、云南省教育司司長、護國軍總司令部秘書長、云南省代省長,解放后任第一、第二屆云南省政協副主席。著作有《定庵題跋》、《石鼓文江考》、《滇故瑣錄》、《東游
由云龍(1876-1961),字夔舉,別號定庵,姚安縣棟川鎮北街人,清末舉人。歷任永昌知府、云南省教育司司長、護國軍總司令部秘書長、云南省代省長,解放后任第一、第二屆云南省政協副主席。著作有《定庵題跋》、《石鼓文江考》、《滇故瑣錄》、《東游日記》、《北征日記》等。曾任國史館纂修并兼姚安縣志局長,總纂民國《姚安縣志》,為民國志書中的上乘之作。
笠檐蓑袂平生夢;
蓼渚沙坪咫尺迷。
——集查初白、沈石田詩句題昆明定庵別墅
賢里義鄉留宦績;
青山碧樹葬詩人。
——題云南彌渡師范墓
巨壑無雙,云仍有慶;
勛名不朽,靈爽長存。
——題庾澤普墓
俎豆千秋,溯前輩流風未遠;
湖山一桁,比新都鄉景如何。
——題昆明楊升庵祠
稱耆宿能文,與高鶚吳麟媲美;
有賢郎踵武,繼荀尤薛鳳成名。
——挽近代名人倪宣三
瞻拜仰遺徽,我曾過西川故里;
馨香留古郡,人曾傳南詔奇文。
——題昆明楊升庵祠
爽氣朝迎,定將上作祥云,下為甘雨;
珠簾暮卷,恰值招來新月,舞罷明霞。
——題昆明西山
節烈憶當年,人來觀潭水桃花,望古遙集;
馨香存片土,我謂似淮南雞犬,舉室皆仙。
——題昆明薛爾望祠,因恥于事清,率妻兒投昆明黑龍潭
依然明媚山川,蒼狗白云,人世幾回傷往事;
自笑婆娑風月,綠蓑青箬,江湖滿地一漁翁。
——題昆明大觀樓
與岳陽黃鶴相衡,一樣雄奇,各有大名垂宇宙;
攬昆明碧雞之勝,同來眺賞,莫將佳日負春秋。
——題昆明大觀樓
巴蜀共戎馬馳驅,國爾忘身,百戰勛名垂柱石;
昆華起祠堂巍煥,靈兮未享,千秋俎豆耀湖山。
——題昆明趙又新祠
會試不第 專攻教育
由云龍出生于官宦世家,自小聰明好學。1897年年僅21歲,參加科舉考試中舉人。1904年,由云龍進京參加會試,當時的由云龍年值28,才識過人,如果按照他的學識,中榜并無大礙,但當他走上考場后,突然意氣風發,多年練就的奇思妙想一涌而出,答卷中言辭鋒芒畢露,言語中強烈反感應試中的"八股"氣,另辟蹊徑痛痛快快針砭時局。應試文章雖好,但已經"犯上",若放在前朝,必定是楊升庵的下場,不是腦袋被砍,就是流放充軍。好在那時的清王朝已是自身難保,不第后的由云龍一日聽人說起,新開立的京師大學堂對外招生,并設有師范專業。由云龍一直認為云南地處邊塞,文化落后,需改變這一愚昧落后狀況,這就有賴于教育。隨后,由云龍考取京師大學堂師范專業,畢業后又留學日本。
做官辦學 甚得民心
由云龍從日本留學歸來后(由云龍未過日本留過學,而是以政府官員日后到日本考察過,還寫過一本《東游日記》,到日本留過學的是由人龍、由云龍的大哥由宗龍也到過日本留過學。)先任學部主事。不久,家鄉父老聯名寫信給他,請求由云龍回鄉發展教育,由云龍不忍家鄉父老失望,加之早懷報效家鄉之念,于是不久后遂返回云南,任云南省優級師范監學。到任后,便在全省奔波,將云南各府、州、縣立國民中學合并為師范中學,在迤西、迤東、迤南三迤中每迤設一學校,并親任迤西(大理)師范中學監督。光緒三十四年(1908),由云龍又在昆明與錢用中、趙式銘等人創辦《云南日報》,并任編輯和撰稿人,發展云南報業。宣統元年(1909),云南省成立教育總會,由云龍任副會長。
辛亥革命成功后,由云龍先后任永昌府知府,滇西軍政府協理,就在他準備放手大干一番時,袁世凱卻復辟帝制,作為云南辛亥革命的元老,由云龍憤而投入唐繼堯麾下,任護國軍督府秘書廳廳長,參與運籌。護國戰爭勝利后,他榮獲二等嘉禾勛章。1916年,由云龍出任云南鹽運使,力主暫設官運局,以平市價。此后,唐繼堯帶兵出征四川 ,由云龍一度代理云南省省長兼政務廳廳長。1920年,華北五省遭遇歷史上罕見大旱,由云龍任華洋義賑會會長,奔走海外募捐,大總統徐世昌以他募捐有功,特賜給他匾額一塊。1927年,由云龍任云南省教育廳廳長,努力發展云南教育事業。他親赴日本、美國考察工業,回國后致力于云南電力、自來水等公用事業的創建,頗見成效,并首度在云南成立了電燈公司。抗戰勝利后,由云龍還因在抗戰中積極呼吁民眾抗戰被國民政府授予三等景星勛章、勝利勛章。
潛心著書 著作豐盛
1927年后,由云龍的思想發生了很大轉變,開始閉門謝客,潛心著書,整理舊籍。這期間,由云龍著作豐盛,詩集、筆記、小說、雜談、人物志、地方志無所不涉,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由他編纂的《姚安縣志》,當時他受任國史館纂修,并任姚安縣志局長,總纂《姚安縣志》。從收集資料,擬訂綱目,到史實考證、文字增刪他都親自動手。歷時7年,三易其稿,最終形成68卷的《姚安縣志》。
由云龍十分熱愛自己的家鄉,在土地改革時,他主動將自己多年艱辛收集的12萬多冊珍貴書籍全部拿了出來,分別捐獻給云南大學圖書館、昆明師范學院圖書館和云南省圖書館。(當時的實際情況是,由云龍家的房子要被收繳了分給市民居住,他家中的人所保留的房子都住不下,12萬冊書怎么可能放得下,就只好叫了省圖書館和昆明師院來拉走了,不是主動,是迫于無奈)
老當益壯 心系人民
解放后,由云龍已是70多歲的老人,但他并沒有回家養老,而是積極投身到社會主義建設中來。
1950年,由云龍被選為云南省人民代表,擔任1950至1954年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云南省委員會副主席,1955年至1961年第一、二屆云南省政協副主席,期間還被任命為云南省文史研究館籌備委員會主任委員。
期間值得一提的是,1958年,周恩來總理來云南處理中緬劃界事宜,特邀由云龍參加,由云龍受到總理的邀請后,不顧年事已高,查閱大量資料,幾易其稿,最終作出了相當出色的文案,使周總理非常滿意。周恩來總理返回京后,特邀他到全國政協搞文史研究工作,但此時由云龍已是病魔纏身,最終沒有去成。
1961年4月20日,由云龍病逝,享年85歲。
卷上
定庵詩話續編 民國 由云龍
卷上
前編所錄,多海內知好佳章,及泛論古今詩派沿革變遷之故。而于滇省時賢所作,尚未遑及。且前編譌脫錯誤有待于更正者甚多,則續話之不可以已也。
陳石遺先生詩話載永福黃莘田《香草集》中七絕居多,蓋學義山、牧之、飛卿、東坡俊逸處。有《青花硯》詩云:“一寸干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嗚機手,割篇端州十里溪。”并系以銘云:“余此石出入懷袖將十年,今春攜入吳門,顧二娘見而悅焉,為制斯硯。余喜其藝之精,而感其意之篤,為詩以贈,并勒于硯陰,俾后之傳者有考焉。”顧二娘居閶門專諸巷故次句云。而慈溪柴小梵《梵天廬叢錄》亦有孃二娘制硯一則云:康熙中吳門顧二娘似制硯著稱。相傳其生平所制,不及百方。非端溪老坑佳石,不肯奏刀。又能以鞋尖點石,即可辨別瑕瑜。乾隆末年,杭州何春巢(承燕)得一硯于金陵市上,背鐫劉慈一絕云云,即前詩也。亦有跋云:“吳門顧二娘為制斯硯,贈之以詩。顧家于專諸故里,故云。時康熙戊戌秋日。”何工倚聲,因填《一剪梅》鐫其旁云:“玉指金蓮為底忙?昔贈劉郎,今遇何郎。墨花猶帶粉花香,制自蘭房,伍我文房。片石摩挲古色蒼,顧也茫茫,劉也茫茫。何能攜取過吳閭,喚起情郎,吊爾秋娘。”載《隨園詩話》。詞不甚佳,而詩則一,乃系之兩人,跋意亦相似。考戊戌為康熙五十七年,而黃詩名顯于雍乾間,究不知屬之何人為確也。秦謫云真賞齋藏有顧二娘制太師少師硯,萬季野題詩,署康熙庚申,則又在二十九年矣。
宋計有功《唐詩紀事》載湖州崔芻言郎中,初為越副戎,宴席中有周德華者,劉采春女,善歌《楊柳枝詞》,所唱七八篇,皆名流之詠。韓瓊舍人一首云:“枝裊芳腰葉斗眉,春來無處不如絲。灞陵橋上多離別,少有長條拂地垂。”王湘綺《新柳》一首云:“帶雨和煙手自移,分明看到綠絲絲。行人莫怪成陰早,未遣傷離折一枝。”與前詩語意相反,而思致綿邈,各極其工。前詩謂灞橋離別甚多,柳被行人攀折,不能成長。后詩則謂以無行人攀折,故成陰早,可悟作詩之法。
前記顧二娘制硯,劉跋署康熙戊戌秋日,為康熙五十七年。張南山《詩人徵略》,莘田系康熙四十一年舉人,戊戌已當暮年時。而萬季野題詩之時為庚申,則尚年幼,未必即有制硯之事也。萬詩甚佳,為錄于此:“碧壑風水號,昆鍔神鋒劈。石髓獻奇姿,幽人獲尺璧。不方復不圓,寬展無促逼。可以濡笏金,可以試椽筆。石鄉潤澤深,一泓不可測。”
《石遣室詩話》評陳仁先《戒壇臥松歌》,謂全首音節高抗,如空堂之答人響,則以平韻古體詩,出句末字多用平音也。此秘韓孟始發之。韓如《譴瘧鬼》、《示兒》、《庭楸》、《讀東方朔雜事》等篇皆是,孟尤多云云。出句末字多用平音,如大謝《登池上樓》、《石門新營》諸詩皆是,余前疑先生何以不引,而反引后來之韓孟。細加玩索,始知出句善用平音,惟唐人最工,非六朝人所及。特李杜巳多如此,不自韓孟始耳。李如《古風》之“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杜如《奉贈韋左丞丈》之“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及“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諸句,皆音節高抗。他如岑嘉州《登慈恩寺浮圖》之“突兀壓神州,崢嶸出鬼工”,韋左司《送令狐岫宰恩陽》之“賢豪爭追攀,飲餞出西京。樽酒豈不歡,暮春自有程”,皆其等類。故曰唐人為最工也。
楊子勤《雪橋詩話》載姜西溟《惜花》一絕云:“一春強半是春愁,淺白長紅付亂流。剩有垂楊吹不斷,絲絲綰恨上高樓。”而王蘭泉《湖海詩傳》載吳縣諸生劉潢字肢三有《月纓山房》、《玉樵山房》諸集。其《吳門楊柳枝辭和王蘭泉》三首,其末首云:“采香欲動木蘭舟,淺白長紅付亂流。見說東風吹不斷,絲絲綰恨上高樓。”與姜詩只首句不同,第三句易“剩有垂楊”為“見說東風”。姜系康熙丁丑進士,已屬晚達,行輩自在劉前。其詩沈歸愚《清詩別裁》亦載之。當是劉改用其句,而語意究不及原作之明晰婉約也。
《前話》謂沈乙盒深于內典,其《西摩路》詩云:“老母米潘因,晚華曼陀姿。”曼陀羅華屢見佛典,惟米潘因不得其解。予友何季默云:“考《戴記內則》‘其間面垢,覃潘請靦’鄭注:‘潘,米瀾也。’又《左氏》哀十四年《傳》‘使疾而遺之潘沐’,杜注:‘潘,米汁,可以沐頭。’江南名潘,關中名泔。又按《說文》:‘潘,淅米汁也。’‘泔,周謂潘曰泔。’則二字皆為米汁明矣。”季默之言如此。按米汁可療胸疼疾,其或者以謂母疾有因米潘治愈之事乎?抑尚別見于內典?不可知也。季默又言申鳧盟詩“故人天上落雙魚”,本之古詩“遺我雙鯉魚”,“遣”字平音不諧,易用“落”字,遣、落雙聲也。《石遣室詩話》作“得雙魚”,得字似誤。
陳小圃先生工書,亦喜作畫。人以摺扇求書者,書竟,輒于翻面任意畫之。嘗為予畫一扇,作柳塘水漫,牧童騎牛,亂流而渡,題一絕云:“柳塘水漫竟成河,寶馬香車不得過。到此方知牛背好,牧童穩跨涉風波。”畫雖未工,詩則極有意致,可誦也。
余親家袁樹五太史《臥雪掌詩集》、《詩話》,久已膾炙人口。近作《西華洞歌》一首,雄辭奧句,力追迫杜韓,尤非老靳輪手不辦。詩云:“山口忽作吞天狀,口周十丈徑三丈。唇下懸髯髯拔龍,唇上觸鼻鼻卷象。攀髯踏險石犖確,呼氣晴熱日驕亢。為開眼界開寂光,卻苦雙腳大怨望。入洞乍驚陷大澤,芝草挹波桃花浪。煙霞四壁幻水仙,旌旗五色擁神將。赤蓮吐花掛車輪,丹鳳刷羽森屏帳。年年海會會無遮,天人萬寶齊供養。頗聞山谷通一線,直瀉川脈滌九臟。羅婺撩語谷聲應,滇澤鯨波尾閭暢。東壁如張武夷幔,蝶蚨低抑鸞鶴抗。一滴古泉一滴石,一空一色非非相。山牧飛礫叩之鳴,宮商匏革天樂唱。西壁凸凹獨炫奇,凸流鐘乳凹云葬。其北乃為山之喉,咽石磊磊高引吭。玉根磐石儼佛座,大光明自白毫放。同游陳子發愿力,欲雕石佛待巧匠。孫子本契妙明心,手寫懸記心回向。我憩洞口臥綠茵,夢越三十六天上。人人心定山山平,光無量亦壽無量。題詩不敢污洞天,四顧蒼茫轉狂妄。摩崖遠鑿大道傍,鳥音和雅碧千嶂。”自注:“洞在滇會西十里海源村,村有寺,寺門額‘西華勝境’,黃文潔公(琮)手跡也。寺至洞三里許云。”
趟樾《丈廣州雜詩》十首,其八年寫際者,尚未付印,錄之。其一云:“街穗仙羊渺,趨膻市蟻嘩。木棉經歲葉,藉菊始冬花。紫洞珠娘艇,黃標海客家。年來兵警劇,備戰有飛車。”其二云:“愛此夜初長,壺更坐亦忘。談資池北庫,薰味海南香。雪糝桄榔面,霜明牡蠣墻。老榕高不落,葉葉語風涼。”其三云:“南越文王冢,東山啟隧年。黃腸書刻木,翠墨拓成編。蜀殿楹非故,閩溪樹已顛。留茲償眼福,心折蔡侯賢。(新出南越文王冢黃腸木刻字,蔡哲夫匯印成冊,持以見餉。”)其四云:“質豈關泉飲,達哉吳隱之。沈香投乃去,賢儷操同持。故跡在何許?清風無巳時。明珠還合浦,等是系人思。”其五云:“都起封川令,兼資文武才。粵民親父母,海盜馘渠魁。金碧生奇氣,風霜損大材。遺文吾重輯,展讀一心開。(蒙化彭竹林郡丞,景東程月川撫部。”)其六云:“福山誰福主,尸祝二楊公。環貨叢珠貝,連檐接閘閎。煦民奔鼻善,擊賊鐵鞭雄。豈獨欽循績。惟桑有敬恭。(昆明楊撫部永斌,建水楊郡守揩。”)其七云:“鐵筆大馮精,丹青小李名。性同方外僻,藝以不羈成。盧難輸千貫,鴉煙痼一生。海南問遺跡,寥落故鄉情。(昆明布衣馮浩李書吉。”)其八云:“老將笑籠東,城頭馬子紅。礟沉金虎氣,書斷紙鳶風。下瀨誰楊仆,輿尸又葉公。中原從此敝,遺憾是文忠。”其九云:“怪物產孫康,分鑣總肇殃。電光銅馬帝,診氣土龍王。看埽瓊崖窟,先貧寶玉鄉。天心與人事,搔首悵茫茫。”其十云:“曲江詩教始,五子起南園。逸氣翁山盛,元音《獨漉》尊。乾嘉群雅萃,末季一彭存。瞰荔懷亡友,遣編漬淚痕。(南海譚謙使叔袷。”)
歲丁卯,樾丈有《餞春詩》二首,周君惺甫依韻和之。樾丈評其眉云:“語妙,不易索解人;情往似贈,興來如答,詩外有事,詩中有人,寓意既深,用筆尤活。”詩云:“愁裹逢春廢酒卮,坐看春去意如癡。綿綿遠道相思地,惘惘高樓獨上時。過客光陰成自誤,惜花心事許誰知。倚欄尚有殘紅在,欲挽東皇與護持。”其二云:“早識春歸不是歸,送春情緒卻依依。劇憐癡蝶猶酣夢,但見群鶯已亂飛。斜日園林紅漸褪,清陰庭院綠初肥。隔年先認來時路,山色蒼蒼莽四圍。”時當十六年政變后,唐督不久即逝世。詩固實有所指,詞婉而意深,不娩風人之旨。余與周君交親三十年,相知甚深,尚非強附解人。然不揭明詩旨,數十年后,益無有知其本事者矣。
外舅馬星五先生,宦浙十年,一署窖紹臺道即告歸。有留別杭州父老同寮詩,和者甚眾,刊為《西湖春話》。俞曲圓、徐花農俱有和章,惜日久佚失。歸后優游山水,極泉石絲竹之樂,僅記其《赴三角山莊途中》二絕云:“黑山高絕俯臨河,九折羊腸下半坡。山頂早仃山麓宿,盤紆絕似踏岷峨。”“仄徑彎環便竹兜,山行竟日思悠悠。馬櫻花發紅當路,摘與輿夫插滿頭。”有《養云草堂集》。
外舅在杭時,嘗為曲園文孫陛云作伐,娶彭剛直公孫女。庚辰嘉平月完婚,曲園首唱二律志喜。外舅和之云:“鳴鳳翔鸞正妙年,(陛云年甫十三齡。)翩翩對舞入華筵。于歸之子宜家室,含笑而翁倍愛憐。竹葉杯傳金屋裹,梅花琴奏畫堂前。佳兒佳婦誰堪比,兩顆明珠一樣圓。”“喜聞愿畢向平初,移結朱陳近蠢湖。太史文孫稱國器,侍郎淑女薄金夫。遙呈百世榮昌頌,待繪雙星嫁娶圖。恰好嘉平成嘉禮,傳來佳話篇三吳。”
前記《唐詩紀事》載周德華唱韓琮舍人《楊柳枝詞》,同時復唱劉禹錫一首,云:“春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此事及詩,《麗情集》亦載之,而劉集不載何也?觀此可知唐時名流之詩,皆可被之管弦,入于歌唱。不僅旗亭之歌,《清平》之調,故甚重之。自后詞曲代興,詩遂不復入唱,而音節之和諧,遠不逮唐矣。
倪退翁云:“有唐三百年蒙蠻為滇蜀巨憨,屢被侵擾。而李宓、鮮于仲通之敗,尤創巨痛深。以韋皋、高駢輩,雄武冠時,亦只卻敵自保而已。高宗、明皇之世,迭次用兵,少見功效,惟武后之世,復置姚州,不見有征云南之事。《唐書》不載,蛻翁《歷年傳》亦無之,惟楊升庵謂觀《駱賓王集》,可證武后時有征南之事。如駱詩《行路難》云:“去去止哀牢,行行入不毛。”又云:“交趾枕南荒,昆彌臨北產。川原饒毒霧,溪谷多淫雨。”則從征之事也。其《姚州道破逆賊諾波浪楊虔等露布》云:“浮竹遺胤,沉木余苗。”又《破李儉露布》云:“俗帶白狼,人習貪殘之性;河瀹赤虺,川多風雨之妖。水積炎光,山含毒霧。竹浮三節,木化九隆。鄭純之化不追,孟獲之風愈煽。”又《代姚川道李義祭趙郎將文》云:“滇浦梃妖,昆明習戰。”“致令王師失律,兇狡憑陵。”“亭堠多虞,故有負于明代;《春秋》責帥,豈無慚于幽途。”合賓王詩文觀之,始雖小勝,終亦喪師。史不書者,當時諱敗不以上聞也。唐之敗于南詔,不止楊國忠而后隱蔽,蓋武后之世已然矣。
歲甲午楊應選繪錢南園侍御《松石鳴琴小像》,印諸《點石齋畫報》,松石點綴,楚楚有致。惟小像則酷肖趙樾村丈,不似南園。樾丈題古風一首于上云:“有盤者石虬者松,援琴而鼓南園公。榆村為摹仰亭本,快若親炙生乾隆。公曾自寫守株像,甫除館職嚴提躬。靖共敘歷蹶復起,此圖之作皤已翁。清鏢貞固君子志,一傳歌詠先王風。如松不凋石不轉,堅操介性完初終。樞垣一疏糾執政,根本萬事調黃鍾。《白華》賦闋《鴇羽》奏,孝乎惟孝能移忠。山澤之度冰霜容,金鑄絲繡夫何庸。第一流人四海望,愿印萬本傳無窮。我今刺船東海東,破篋亦有焦尾桐。松湍石瀨鳴淙淙,公乎不作吾安從。”
玉溪嚴仲良(天駿),夙工詩,學涪翁有逼似處。惟不甚修邊幅,冠蓋京華,斯人悴憔,婦人醇酒,遂戕其生。然瑕不掩瑜,其才地實可惜也。其辛亥在長陽,有《山農》一首云:“山農今年有喜色,蜀黍高于青竹梢。薯頹碩大又繁衍,斗量車載堆堂幻。廣場夜月老瓦盆,婆娑醉舞歌笙匏。山巖雨盛雪練下,畫筆翻描千丈蛟。寧知低原半澤國,江漢之滸皆滔滔。五溪煙深三峽倒,所至橫掃全堤牢。近間荊沙潛沔民,其魚百萬紛鴻嗷。誰系玉繩鳴河鼓,彼蒼者天毋乃勞。國家比歲正多故,內府久已空泉刀。偏災屢見不一見,鬻爵亦刮龜背毛。書空咄咄且三嘆,荒林葉戰長風號。”《望黃柏山》云:“突兀祝融堆石廩,苕莞太華壓咸池。精金秘寶有光氣,大藥茁苗無盡時。觀古疑編《靈異記》,云開容索陋儒詩。會須絕頂登臨遍,手挈浮丘采紫芝。”摘句如《公余韻語》云:“雪后筧管明晚翠,風中橘柚遞寒香。”皆得力于雙井者。
陳筱圃丈詩,勁氣直達,理勝于詞,亦極似南園通副,不僅平生為人及書法步趨之也。然通副詩頗多婉約處,似較近騷旨,非如丈之貿直如話,老媼都解。嘗寫示二首。其一云:“避雨輿中似楚囚,掀簾忽得縱晴眸。斷藤老抱雌雄樹,芳草甘可子母牛。釋擔行人趨茗肆,扶犁健婦藝瓜疇。細觀物理誰非命,卻訝予心獨有憂。”“柳樹河邊日又晴,黃昏入店坐三更。日斜雌蜆雄虹見,月瘦南箕北斗明。仰屋天窺頹瓦縫,推窗風侮短燈檠。小樓偪仄居何陋,勝有新詩紀客行。”蓋公車途中作也。
大理鄭丙唐大令,才氣橫絕一時,天資明敏,高出儕葷。嘗自言癸卯春闈,題紙下后,略睡即起,信筆疾書,日未加巳,五篇皆脫稿。閱之不愜意,另撰五藝成,日未下舂也。其平日敏捷亦如此,非夸飾之詞。而觀其文,則奧峭古老,非流利一派,真有出入意表者。是科犭雋,其闈藝略可睹,詩亦典雅可誦。有感事二律云:“星星遺火恣燎原,縱是明珠不訟冤。圈豕朝肥呼學士,城烏夜啄泣王孫。東都復社人垂盡,北海清流水亦渾。漫向云陽悲夜月,市頭多少未歸魂。”“折檻難回失后機,朝衣赴市竟無詞。沈冤獄底私金寇,抉眼門柬望越師。矯詔固知天夢夢,褒旌終惜日遲遲。鴻毛漫與山爭重,相國虛堂盡節時。”系詠庚子事。有《小瑯環仙館詩鈔》,刊入《云南叢書》中。此為其癸卯途中寫際者。官河南知縣未一年,以腹疾一夕而殞。壯年庸志,可痛惜也。
蘭芷庵先生《聲律啟蒙》有“松根入地如釘釘,塔頂侵云似鉆鉆”二語,余嫌其俗,疑後人羼入,非先生原本所有。後閱《詩話總龜》載頓云依淮南高駢,羅隱譏之,夏飲于海風亭,云詠詩云:“青蠅被扇扇離席”,隱遽曰:“白澤遭釘釘在門。”又梅圣俞亦有句云:“蟈毛蒼蒼攢不死,銅盤矗矗釘頭生。”又《說郛》宋史彌遠端權時,仕宦之輩,奔走盈門,優人以四書語為戲曰:“甚矣《論語》難讀,如‘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反覆不能成誦。”一答曰:“今史相國枋政,汝不去鉆彌遠,而來鉆彌堅,宜汝之徒勞也”云云。可知鉆、釘二字,亦有所本,非杜撰也。又余曩試經正書院課,《艾人賦》有“嚇詐孩提”語,評者抹去“嚇”字,批云:“俗俚字不可用。”余戲誦溫岐詩云:“知因此恨人多磧,悔讀《南華》第六篇”,蓋“嚇”字本《莊子》卷六:“于是鵑得腐鼠,鷂過之,仰而視之曰‘嚇’。”非僻書也。
昭諫之詩,多近俚俗,本不足據為典要。惟釘釘二字,古人用者甚多,如《續世說》王偉《為侯景檄湘東王》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寶為四海所歸。”元帝大怒,後獲偉,以釘釘其舌於柱,刳其腸而死。其他用者尚多,不備舉也。
五代十三君,五十二年,各據疆土,易姓僭竊,如翻鏊上餅。士大夫多容容保位,視節義如塵土。顧節概雖靡,而風雅不廢。如后唐之馮道,所向稱臣。后梁之王易簡,幾篇五代。后漢之王仁裕,歷事八君。然王荊公雅愛道詩,謂其能屈身以安人,詩雖淺近而多理語。其偶作云:“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須和海岳歸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但教方寸無諸惡,豺虎叢中也立身。”其他作多類此。王易簡本唐末進士,拜左拾遺,辭官歸隱,留詩一絕云:“汩沒朝班愧不才,誰能低折向塵埃。青山得去且歸去,官職有來還自來。”后果再出,歷顯宦三十年始終。王仁裕詩尤夥頤,生平所作,幾近萬首,有“詩窖子之稱。奉使荊渚,高從誨出妓十輩彈胡琴,仁裕詩云:“紅妝齊抱紫檀槽,一抹朱弦四十條。湘水凌波慚鼓瑟,秦樓明月乍吹簫。寒敲白玉聲偏晚,暖逼黃鶯語自嬌。丹禁舊臣來側耳,骨清神爽似聞《韶》。”五代詩多淺俗,似此綺麗鏗鏘,尚有晚唐風格。惟自命舊臣,了無天寶梨園之感,翻為虞廷《韶》樂之諛,從誨何人,而敢當此,殊覺太無心肝者矣!
朱梁大臣如敬翔、李振、杜曉、張策等,皆唐朝舊族,本以忠義立身,重侯累將,三百余年。一旦委質梁室,其甚者贊成弒逆。唯司空圖以清直避世。隱中條山。奔昭宗行在時,有詩云:“多病形容五十三,誰憐借笏趁朝參。”其志可憫。又《失河湟》詩云:“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其意可悲。“六龍飛轡長相窘,更忍乘危自著鞭”,其語可警。《二十四詩品》,《與李生諭詩書》,均能傳詩之神,得詩之竅。有唐以詩鳴盛,若圖者,人品既卓,詩格復超,以之結李唐三百年之詩局,滋無娩矣!
崔灝《黃鶴樓》一首,開闔動宕,格律渾成,嚴滄浪至謂唐人七律,當以此首為第一。曩陳性圃丈嘗問余,人稱崔灝《黃鶴樓詩》,一氣流走,寓整于散,而又不失律法。然“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以“悠悠”疊字對“復返”兩單宇,豈不有傷律體?余謂“悠悠”疊韻,“復返”雙聲,以疊韻雙聲相對,古人常有之,如王子安《滕王閣序》:“蘭亭己矣,梓澤邱墟”,以“已矣”疊韻對“邱墟”雙聲,不害其駢體文法。蓋雙聲疊韻皆互相衍變而成,如“晏晏”可為“燕婉”,“茸茸”可為“蒙戎”,“蜜蜜”可為“龜勉”,此雙聲疊韻之同于疊字也。如“尹”為“尹威”,“椒”為“椒聊”,“般”為“般桓”,此由一字而衍為雙聲疊韻也。丈頗首肯。惟首句“昔人已乘黃鶴去”,因古本有灝自注“黃鶴,人名也。”遂皆作“昔人已乘白云去。”然《齊諧志》載黃鶴山昔仙人子安乘黃鶴過此。《廣輿記》亦云黃鶴樓在武昌黃鵠磯上。意山與樓皆以人得名,云“乘黃鶴”固無不可。要不如作者憑今吊古、室邇人遐之意,尤深遠耳。
朱筱園先生詩話,宗旨正大,尤以《論詩絕句》五十首,為其特識。《江陰》金淮生(運同)謂其詆訶前輩,有過當語。如言阮亭《三國小樂府》中一首云:“長揖橫刀出,將軍一世雄。頭顱行萬里,失計殺田豐。”此詠袁本初事。一、二、四句,皆言紹事,第三句忽插入公孫康語,(紹子尚及熙敗奔遼東,見公孫康,天寒求坐席。康曰:“汝頭廟將行萬里,何席之有?”)意不聯貫。為酌改曰:“兒頭行萬里,遺恨殺田豐。”只換三字,詞意顯豁,上下貫串矣云云。金君謂“兒頭”二字,未能如“遺恨”二字之渾成,仍不相稱。余謂三四句,皆系論古者統論本初后之疏闊,殃及其子,致喪身之禍,咎其失計。詞意未嘗不貫,三字不改可也。
筱園先生有《懷古》一首云:“萬里分藩翠海涯,妝樓春擁后庭花。攀龍死負山頭雀,躍馬生追井底蛙。故妓漫歌《金縷曲》,荒墳難見玉鉤斜。奸雄跋扈今何在?暮色蒼涼噪冷鴉。”又浙江吳牧騶太守(仰賢)《昆明懷古》詩云:“白哲通侯舊建牙,包胥痛哭到天涯。入關壯士追秦鹿,出塞單車載帝。故妓分香猶有夢,奸雄跋扈已無家。凄涼新府滄桑換,興廢誰憐井底蛙。”皆詠吳三桂事。涉及陳圓圓輩,輕描淡寫,工麗有余,深透不足。三桂一生成敗,于圓圓關系極深,非長篇歌行,不足以發揮。歲癸酉,余發起南雅詩社,踵吳梅村舊詠,以《后圓圓曲》為題,佳作如林。蓋其本事在滇,見聞較切也。惟傳聞既紛,主張非一,有謂其先事即托足空門者。趙星海(式銘)云:“蔡家軍馬自天來,金汁尸填水倒回。搜殘漢苑金釵隊,輦盡隋宮錦繡堆。圓娘當日身先寄,茆屋荒庵門靜閉。澹澹催成入道妝,忽忽挽就拋家髻。”何季默(孝簡)云:“幾輩婀娜逐國亡,胭脂辱井事堪傷。有人觀變知所止,袈裟一領持空王。佛燈青換九華燭,蒲團穩異芙蓉褥。一榻鐘魚寂靜陳,何有笙歌吳弄人。”周惺盒(鍾岳)云:“昭武(三桂僭號)既亡軍亦潰,昆池飲馬多胡騎。吳宮籍沒入官家,姬妾都歸沙叱利。獨有圓圓早見幾,黃拖入道似玄機。未同花蕊隨王衍,又向唐宮舞綠衣。”(按王衍當作孟昶,原稿似偶誤。)有謂圓圓聞三桂衡陽兵敗,即易服遠適者。吳子白(良桐云:“)意當衡州兵敗死,噩耗傳來天萬里。易名早度碧雞關,滇南何地無名山。一衣一缽隨處隱,世外消閑空五蘊。不將真相示人知,后人更復知為誰。如在興師以前卒,爾時無因守秘密。墓必附近依城閨,何至傳聞無一真。客從廢寺摹畫像,香魂指葬商山上。青冢茫茫煙雨迷,文人附會疏考稽。”吳君自注:予詩意圓圓必早他適,蓋準情理而言。頃于悔廬假得《余杭縣志》,載洞霄君事。海街楊學曾嘗作《續圓圓曲》長篇,有云:“白鴿禪師事渺茫,蓬萊三度見塵揚。幾人碧血光泉壤,一代紅裾繼禹航。”注云:“圓圓者,縣三桂妻,順冶丁亥,三桂以平云南桂王功,封平西王。圓圓將正妃位,固辭不受。后知三桂蓄異志,乃請為女道士。及康熙癸丑三掛反,戊午諸王貝勒討平偽黨,滇南大定,籍三桂家,圓圓獨不入籍,不知所終。當三桂未叛時,有侍兒策其必敗,以計自脫于禹航之洞霄宮,號洞霄君。(見《雪笑集》)觀此足以證成予說云云。”有謂三桂反時,圓圓諫不聽,始入道者。惺盒詩中四句云:“君王反側輕謀亂,誰說艷妻能內煽。(陸次云《圓圓侍》云:三桂蓄異志,多出于同夢之謀。)老濞遙連楚國兵,宸濠終拒婁妃諫。(圓圓諫三桂書,見余《蘭仙筆記》。”)有謂圓圓見幾,事前即自盡,后見于降鸞扶乩者。蕭石齋(瑞麟)云:“鯨鯢黯黯圖拚飛,杯玟何須卜之鬼。緋衣脫去更袈裟,深山蘭若阿儂家。梳妝臺溷王孫墓,何處覓得吳宮娃?潢池須臾盜弄起,金馬騰輝孽龍死。麻姑忽降蔡經家,三尺血縑污青史。緹騎飛馳搜金珠,美人悵望消息無。阿香宮冷瓊樓燼,蠻花犭乞鳥充羅敷。妖艷籍入掖庭走,杜蘭香鄉無何有。余杭知己洞霄君,話舊好結方外友。”其他如阮賜卿、張天船、李即園以及近時名人王半塘、樊樊山諸君之作,為前、后《事輯》所已錄者,(況夔笙為《圓圓事前輯》,李曲石續之為《后事輯》。)概不舉列。大抵詞人墨客,喜徵艷跡,以供寫詠,不免牽率附會。(如謂其祝發宏覺寺,法名寂靜,而今寂靜墓碣固在,大書號玉庵公,與圓圓渺不相涉。《廷聞綠》疑寂靜為偽大學士耶壯圖之母,殆近是。林畏廬之《劫外曇華傳奇》直以曇華寺為圓圓修真之地,亦非謂其投蓮花池以殉,即葬池旁者。則阮賜卿規訪其墓而不得,即今商山埠上,蓮花池側,土壟縱橫,率無表志,憑何證其墓所耶?)實則圓圓自崇禎庚辰、辛巳聞,已與冒襄邂逅,歸三桂時,年已二十余。計至三桂反時(康熙癸丑),年已五十左右。劉健(庭聞錄)所云,三桂時健父官云南府同知,康熙五十八年,健追憶庭聞為此錄。清兵入滇時,圓圓已先卒,斯言為信而有徵矣。戴網孫《昆明縣志稿》,圓圓先入道,至云南平時,圓圓已卒數年矣。滇父老相傳,縣逆偽宮人爾時多為尼以自匿,故會垣尼庵之夥,數十倍于他郡,疑圓圓亦混跡其間。然圓圓聲名久著,非普通宮人之易于匿跡,故先卒之言,為較可信也。諒哉!中州李舒園(元滬)之言曰,夫以一弱女子,崎嶇亂離,卒完破鏡,雖事無足道,然為一代廢興逸聞所關,亦有不可沒者。故為論列之如此。
昆明南城外五里,有地曰石虎崗,相傳某年突來一虎,至此化為石。堪輿家謂系地脈之表現,當出奇士。后果生趙侍御,雖官止五品,然忠節挺然,亦云驗矣。土人遇有疾病危難,禱之輒應,殆侍御之靈感耶?石則冥頑不靈,烏有感應者。侍御名讠巽,流寇入京,率眾御賊,巷戰而死。清帝入關,褒謚范景文以下諸忠臣,侍御因無人為之奏請,遂見遺。至乾隆中,始迫謐忠憋。戊辰南雅詩題,有《石虎歌》,多就題面發揮,忠愍事僅寫其大略而己。石齋《石虎歌》云:“昔聞隋家韓擒虎,擒得皇帝擊以組。今聞擒虎如擒帝,辛亥之月王申歲。虎耶石耶不分明,人假虎威更為厲。司級禁奸不禁神,婆娑仲子東門扮。忠愍祠荒增壇遺,巫社集焚鬼薪。石而虎者享血祀,虎而冠者應耽視。不奪不饜古所同,試縛試到肆諸市。石作靈言呼村兒,循環遞嬗各乘時。明年蠟祭迎貓日,請看若敖鬼餒而。”忠愍事,元和邵百峰(岷)有《趙忠愍公得縊》七古一首,沈歸愚尚書稱其“凜凜有生氣,令讀者如見其銜須受刃時”也。詩云:“滇南侍御人中杰,氣如虹霓耿不滅。壯猷早著翦萑符,正色俄看冠朝列。維時明祚丁末造,劫火燒天百川竭。弄兵劇賊覆神州,食肉謀夫營蟻穴。可憐國事無可為,但見乾坤日流血。闔人夜半開九門,百萬黃巾擁丹闕。君王披發殉山河,宰執全軀效臣妾。大臣命重小臣輕,勁草何如疾風烈。一呼巷戰千人靡,身首分余立如鐵。但教心與赤日懸,肯惜身隨天柱折。腐肉馨香何處歸?愍忠寺畔埋冰雪。風雨猶聞嘯國殤,滄桑未許磨殘碣。易名鉅典隆圣代,特采嘉言表奇節。百年幽沏一朝顯,六韶山州增皎潔。丈夫七尺即泰山,取義成仁在勇決,不爾芳名何卓絕。君不見同時多少偷生人,一念蹉跎成瓦裂。”謹按忠愍公天紋丁卯舉人,知龍泉縣事,值白蓮教倡亂,率勇土剿平之,邵詩所謂“壯猷早著翦萑苻”也。以卓異遷御史,甲申闖亂殉節。順治十年,雍正元年,兩褒獎明末忠義之臣,皆不及。乾隆四年,貴州道監察御史石屏傅為讠寧,奏請旌獎,始予賜謐建祠。前此僅于愍忠寺旁,(即謝疊山殉節之地)鄉人歲時祠祀,擬私謐曰忠烈,榜祠之楣曰“景忠”,至是始得正名。而傅君以一疏而樹義聲,邵君以一詩而顯令名,忠義之感人也深矣哉!賜謐后,傅巖選、張月槎兩先生徵題諸詩,刊為《景忠集》。張鵬、沈德潛、杭世駿、齊召南諸名流,均有題詠。而沈歸愚選《清詩別裁集》謂百峰所作甚多,七律尤工,遺稿皆散佚,僅存此首,故錄之。公字鎮所,子二,長從德,從公殉難。次從耀,出繼外親家。公死已無后,而任澍南作《畫像記》稱丙午冬再上公車,晤公裔孫新宇,出公畫像,乃繪而藏之。是公繼嗣有人,特未知其所從出耳。
昨方紀陳圓圓事,適兒輩同學友沙君德貞,偕同美國女作家溫賽德女士來見。備言到滇專為搜求圓圓事跡,將為介紹于歐美婦女界,俾知中國多奇女子。頃已得圓圓肖像,再能得其所作詩詞尤佳。女士曾作《昭君》一書及孟姜女、魚玄幾故事云。余篇考紀載圓圓事實之書,皆無自作之詩,僅《眾香集》(王鴻緒等撰定)載圓圓詞三首,姑錄以予之。至《商山鸞影》所載詩二十余首,出于假托,夙所不取。巳歐美人動以科學實驗為準,扶乩降鸞,恐涉迷信之譏,未予錄示。詞為《荷葉杯有所思》云:“自笑愁多歡少,癡了。底事倩傳杯,酒一巡時腸九回。推不開,推不開。”又《轉應曲送人南還》云:“堤柳、堤柳,不系東行馬首。空余干縷秋霜,凝淚思君斷腸。腸斷,腸斷,又聽催歸聲喚。”又《丑奴兒令梅落》云:“滿溪綠漲春將去,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風透碧紗。聲聲羌笛吹《楊柳》,月映官衙;懶賦梅花,簾裹人兒學喚茶。”詞甚婉約,惟其人非足為歷史社會增重者。昭君系被匈奴脅取,孟姜女品節卓然,嫌多附會。玄機詩雖佳,人亦不足取。因列舉曹大家、鮑令暉之文學,花木蘭、秦良玉之忠勇,宋宣文、桓少君之節概,曹娥、緹縈之孝烈,齊后、趙后之明決,陶母、徐母之賢淑以示之。吾國良婦淑女,本不勝舉,奚事取之小說?近日盛傳輸入歐洲之王寶釧(即《紅鬃烈馬》)、賽金花劇本,(賽金花戲劇已被中外取締。)余亦期期未敢贊同也。
固始秦宥衡(樹聲),博學清鯁,陳臬滇省時,屢延入署,談藝甚歡。嘗謂學者立志須高,非漢魏以上之書不讀,因指架上謂余曰:“此累累者無近代著作品也。”與曲靖孫少元丈為壬午鄉舉同年,過從甚數。國變后,同寓北平,時有唱和。惟宥橫詩不多作,偶得一二首,皆有清鯁氣,肖其為人。《東海相國以虞卿見勖柬賞菊不果往》云:“何處名山信可期,當年人事已支離。高秋鴻雁自為國,落木瀟湘正出師。容我陸沈知命晚,娩君珍重著書遲。秦川對酒猶無分,說與黃花定解頤。”蓋宥橫夙不以東海為然,故東海設晚晴詩社于總統府,屢招之不往。且只稱之曰“相國”,具有微意也。丙寅八月,宥橫病甚,少元丈往視,危坐不能言,目炯炯視之,診其脈細微,而神色如常,意無遽變。次日趨視,則巳入殮矣。其家人謂可啟視,因痛不能仰云云。見其《哭秦宥橫同年詩》自注。詩亦情至文生,錄之可以見交道也。詩云:“昨日握手視君面,今日揭棺始見君。面目那堪看隱約,塵根何遽泯知聞?三長腕底真良史,(君預修《清史》。)一慟聲中有斷云。最是孤寒齊下淚,天乎豈竟喪斯文。(君宦轍所至,傲睨長官,而賓禮賢士,振拔孤寒,獎掖后進。近年每過君所,學子滿前,或乞書,或問字,君殷勉不倦也。”)
光緒中,滇省鄉舉,壬午一榜,頗多雋才。陳小圃學使及太和王采臣侍郎,尤為眉目。二君皆以弱冠聯捷,文章事業,卓有可觀。國變后,侍郎任參議院議員,僑寓津門。年過古稀,猶飲酒賦詩,豪爽如昔。昨于少元丈扇面上,見其近作數首,亦可想見其人也。《丙寅夏五偕趙次珊、朱子樵、婁翔青、曹縹蘅泛舟八里作》云:“渤海風云日日催,眼看平地盡樓臺。遠囂剩有南開水,但得閑時便溯洄。”“久客燕塵素化緇,臨流更感鬢成絲。東風一棹瓜皮艇,也有煙波萬里思。”“招邀舊雨與新知,消夏尋幽到水湄。只是天心偏苦旱,短篷無術卻炎曦。”“八里臺前水不波,柳陰夕照晚風和。荷香不斷蒼葭外,怪道詩人韻事多。”“巍然一老趙襄平,美意周旋在息爭。偶為清游留半日,中流容與一身輕。”“廣廈連云育眾才,憂時臥病意深哉。河亭日系吟詩舫,可似桐溪有釣臺。”“結網依蘆便作家,江村生計足魚蝦。石禪招隱不歸去,為道伊人在水涯。”“卜筑溪莊狎水鷗,群居聊作稻粱謀。十年樹木談何易,況是園翁已白頭。”又《癸酉九秋郭嘯麓太史贈詩感及辛亥路事依韻奉酬》云:“萬劫難回痛罪言,炎天赤日午猶昏。豈真國亂蜀先亂,坐看兵喧世更喧。菊酒逢時還遣興,桑田留命總懷恩。低徊青史殊多事,定論何嘗到墓門。”
少元丈于民十五、六年寓北平高廟,與孫師鄭(雄)、王源瀚(涵宇)諸君時有唱和。少元存其手稿甚富,茲錄其有關時局世教者。師鄭《和洋字韻》二律云:“王吳詩派峙雙洋,(王漁洋、吳蓮洋)文筆程江聳二量。(程周量、江德量)前輩真能傳法乳,后生詎敢抗顏行。研經自得從心矩,入圣宜求換骨方。悟得屯蒙憂患理,靜參《周易》與《歸藏》。”“不須舊外別求新,(光緒季年繆藝風師嘗與余言,今日宜保存舊學,灌輸新學。勿于舊外求新,亦不可棄新而守舊。云龍按:此貴清李一般文人學士之論見。貴則政治當局,過于頑錮守舊,不能及時刷新,遂致因循委靡,一蹶而不復振矣。鐘毀雷鳴偽亂真。系國敬宗思復古,《周禮》以九兩系邦國之名,一曰宗以族得民。)嚶鳴作合似通神。引觴自酌師元亮,帳飲傾都薄季倫。落落晨星數三五,良宵翦韭話情親。”涵宇和云:“身世危舟簸遠洋,印須我友費思量。直從洱海歌洄溯,欲仰虞山賦景行。(少元,滇之曲靖人,師鄭,蘇之常熟人,其先世悉遷自皖休,同為唐新安伯之后。)幾度書傳南北阮,二難名重季元方。(少元寓積水潭高廟,師鄭寓西磚胡同,蓋京城之極南極北也。余居貴人關,則兩君之相距適中地,嘗屢為兩公傳書達意。今兩公已互通唱和,且以同祖故,序年齡為昆仲,亦佳話也。)西磚日影西涯水,(李西涯故宅遺址,約在高廟之左百數十式。)人海茫茫許共藏。”“籬落秋深菊蕊新,客中況味淡逾真。學分漢宋原同祖,詩寫韓歐如有神。(漠宋諸儒,皆有功經籍,后人強分門戶,蓋未流之過也。今師鄭兼崇漢學,少元篤守程朱,于道同原,亦猶之于族同祖,故聞聲相思,有如沆瀣。前讀師郭《題東齊詩丈集》五章,推崇甚至。)各抱豪情忘老大,(原作有“羞喜豪情相似處,牢愁不負氣昂藏。”)試將經術范群倫。(師鄭作《讀經救國論》,少元亦原本經義作《人格辨》,皆有功世道人心者。)笑余瓠落空無物,從此青燈漸欲親。(行年六十,始欲重親燈火,其垂白無成,已可想見。然此氣則與兩公并豪矣。”)涵宇復疊洋、新二韻,雖不免言之過激,然亦可見風氣之披靡,民生之重困矣。“縞素誰能說莽洋,(說去聲,《說苑》“予貢曰:‘賜也愿齊楚合戰于莽洋之野,賜著縞衣白冠,陳說白刃之間,解兩國之患。’”)民財括盡唱籌量。江南父老呼休戰,直北貔貅欲鼓行。頗牧有心防九塞,蘇張無口召三方。(徐陵《勸進表》“昔蘇秦張儀,違鄉負俗,尚能招三方以事趙,請六國以尊秦。”)儒冠一溺成何用,大壑虛舟未易藏。”“近體同光結構新,閣開《詩史》續《天真》。(師鄭有《詩史閣詩集》可與其先祖《天真閣詩集》并傳。)登高不到傷心地,(師鄭《答友人約北海登高不赴》,有“怕經舊傷心地”之句。)下筆能驚主夜神。(范成大詩“秉燭仍留主夜神”,師鄭前數月作《湘中大水篇》,頗足為冥行者棒喝。)三壽作朋應并壽,四倫雖剩恐無倫。(來詩有“作朋鼎峙稱三壽,人紀沌澶剩四倫”之句,余謂近年青年男女,朝戀愛,暮離異,則夫婦之道苦;豪強黠猾,朝約兄弟,暮若仇敵,則朋友之義乖。近有某詩人掩柩在堂,其于作白話詩,有云:這都是家庭的怪現狀。則父子之恩,且幾乎息矣。四倫云乎哉!云龍按:道老輩抑郁牢愁,發為詩歌,不免有偏激之處。但其言雖激,其心無他,分別觀焉可也。)忘機卻羨東齋老,積水閑鷗日日親。”師鄭詩清麗芊綿。如《丙寅重九友人招赴北海登高未往感賦二律》,其首律云:“遠道綿綿目欲窮,九州擾擾苦兵戎。怕經舊苑傷心地,(其手稿作“苑”與前作“”異。)漫詠《新豐折臂翁》。仲氏吹篪成鬢雪。(佘須發僅白數莖,舍弟方久,今年五十有六,已繁霜盈鬢矣。)孟嘉落帽畏頭風。年年客裹過重九,孤負東籬菊幾叢。”古體如《題舊揭魯公座位帖后用岑嘉州轉韻體》(三句一轉韻。沈歸愚云:此體自《嶧山碑》出。)“東齋觥觥吾伯兄,古心古貌傲骨撐,心正筆正通神明。海王村東獲《顏帖》,翠湖西渙忽焉失,三篋書亡長嘆息。貢父作官黔山陽,珠還合浦騰光芒,豐城劍躍逢雷張。萃老掀髯莞爾笑,翰墨有神交有道,太邱動色嗟神妙。書中之圣推平原,誰其嗣者何與錢,鼎足三分翁松禪。藁書此本夸第一,字走龍蛇文郁律,神物護持燕許筆。平越府君忠格天,闔門殉國一線延,顏常山舌血共濺。滇吳瓜瓞綿一脈,忠孝遠承君子澤,傳家珍重《蘭亭》跡。題詞附驥慚蠅呻,滄桑世變憂心殷,逃禪欲作無懷民。伯兄笑語小弱弟,歷劫不磨仗文字,且訪西涯謀一醉。”涵宇亦有《元旦七古》一首,用平、上、去、入各韻。首為韻云:“歲次戊辰日正中,蓬廬毗連靈清宮。賀春首謁陳太傅,蘇坡門墻咫尺通。(陳師住靈清宮,陳玉師住西皇城根,均與余居接壤。)手版例執弟子禮,絳帳須眉坐春風。我歸短巷亦填溢,門生拜跪與我將毋同。乃知化雨沾三千,衣缽相傳年復年。不重師今重學古,名教綱常追前賢。春明庠序縱林立,未開揖讓尊經筵。且將禮儀勖兒輩,況汝講堂早巳銜三鱸。昔年曾慕下帷董,孤陋羞稱儒一孔。教學相長在切磋,喚醒眾生夢懵懵。履端萬眾看回春,草木生機盡萌動。心香一辦祝太平,一視同仁念林總。輦下林池漸解凍,大好風光客斷送。我聞明日袍澤集,白宮討論救時定沈痛。向戍弭兵醞釀中,大廈支持賴梁棟。兄弟何苦爭鬩墻,小丑跳梁亦一。曉來屠蘇酒正熟,歌舞堂前絲竹肉。梅花獻歲氣象新,云集千祥與百福。舉家羅拜笑語喧,更有賀客來不速。一笑試筆賦新詩,兼為女郎題畫幅。”師鄭旅京失意,不免嘆老嗟貧,時有激切偏宕之論,丈嘗以書規之,得古人交友相規之誼。爾時北洋軍閥橫行,民生憔悴,前之達官學士,以樞府移南,憑借無所,尤不免皇皇饑餓。以謂救濟良方,莫如顏李學說最切時用。歸滇時極意訪求其書,欲力為倡導,而不知十年前余已得《顏氏學記》及習齋、恕谷諸論箸,為之重校刊布。蓋吾國士大夫空言救國,棄實蹈虛,自宋以來,即踵斯弊,致國勢積弱不振。顏李學說實全國人對癥良藥,匪第為一時一地計。余固略同斯見也。師鄭嘗有覆書言及之,略云:李恕谷三道之說,頗為平易切實,習齋頷恕谷之論,遂謂世無安坐而餓死之圣賢。是則然矣,然顏李在當時,雖不合時宜,而所遭究為清明之世,不若后之玄黃反覆也。即孟子之于宋于薛,受七十鎰、五十鎰之金,恐亦非黃巢、朱溫所可相提并論,況更有不逮者乎云云。蓋猶不免偏激之見也。
師鄭與珠巖老人高杞(年八十有二),石禪老人趙藩(年七十有七,師鄭亦年六十余。)共作古風,詠會澤唐氏臨終受報之事,謂之《三老天刑篇》。注云:繼堯病,見二鬼拳打足踢,晝夜不休,跪地哀乞曰:“受不得了!”鬼不聽。又云:“病中頻呼小齋干臣饒我,緩拖我,我受不得矣!”三詩皆推波助瀾,備極呵斥。夫以高君為四川人,師鄭常熟人,遠道傳聞失實。自在意中。若樾村丈雖參唐幕有年,廣東軍務院時期,且代表唐充政務總裁,交通部長,唐病危時,一切狀況亦未躬親聞見,遂不免過聽。此等子虛烏有之言,而形之歌詠耳?前見師鄭詩,有注云:唐用女秘書某氏,號機器美人,余曾和其韻矯正之。(娛字韻云:齊東野語宜徵實,薊北詩筒偶寄娛。)又樾丈詩注謂濫發紙幣數千萬,破壞金融,貽滇省人民以無窮之害云云。按民國十四、五年間,整頓金融,平滇滬匯兌,已低至每匯滬幣百元,只需滇幣一百四五十元,此商會財廳,皆有案可稽者,非虛湟之詞也。師鄭著《讀經救國論》,曾錄唐廢督裁兵之議,固夙許其人者,竟以傳聞失實之言,輕信肆詆,亦未免矛盾自陷矣。夫唐之為人,好色奢侈,固無可諱。然兼資文武,雄毅有為,小德出入,不足以掩其長也。章太炎先生高著眼孔,平日少褒許人者,到滇親見唐氏,談譙月余,其后二詩一聯,足以盡唐之為人矣。詩云:“曠代論滇士,吾恩楊一清。中垣銷薄蝕,東勝托干城。形勢稍殊昔,安危亦異情。愿君恢霸略,不必諱縱橫。”“兵氣連吳會,偏安問漢圖。江源初發跡,夏渚昔論都。直北余邇寇,當關豈一夫。許將籌箸事,還報赤松無?”題系《發畢節赴巴留別唐元帥》。其挽聯云:“功似周絳侯,才似李西平,僭制已除,獨秉義心存共主;燕昭晚求仙,齊桓晚多寵,雄圖雖蹶,終于民國是完人。”稱其護國之功,揭其色荒之過,功過分明,嚴于《春秋》之筆矣。
南康盧滇生(鑄),英年力學,才華茂美,曾肄業滇之經正書院,以細故為山長陳小圃先生所責,非其罪也。辛亥隨師西上,余方蒞永昌太守任,百務倥傯,未得傾談。離滇后,久不相聞問。去年滇友寫示其和李釋堪一詩,氣韻沈厚,在鄂省任省務委員時所作也。《山亭晚眺次釋堪韻》(坐中所談,皆東北近事也。)云:“云雨荒沈戰伐多,江山終古倚嵯峨。入門自媚腰空細,棄甲何人腹未皤。長夜誰將星替月,一漚坐見海生波。傷心遼鶴歸來語,猶唱當年《得寶歌》。”又為少元丈寫扇面四首亦佳。《為進卿題畫》云:“三年客思花前盡,一角殘山劫后看。最是潯陽江上月,畫中照見淚痕乾。”其二云:“不見昆明已十年,春來湖上日堪憐。與君徑欲孥舟去,飲淥軒頭取醉眠。”又《題南漢鐵花盆拓本》云:“眼底興亡五百年,可憐一炬燼龍天。芳華故物猶惆悵,不見原頭預備磚。”其二云:“春風十里素馨斜,腸斷當年帝子家。為問芳華舊供奉,幾人曾見后庭花。”以產于滇而號滇生者,前有錢塘許文恪公乃普(普字李鴻),后即鑄。乃普由嘉慶二十五年一甲二名進士授職編修,歷司文柄,仕終吏部尚書,有《堪喜齋集》。鑄亦蜚英騰茂,早著聲稱,王后盧前,于滇有光矣!
護國之役,大計早巳內定,第以餉項奇絀,正因練模范團隊事與總參謀處唐在禮接洽,欲賺取袁氏款數十萬。又袁之偵探密布,表面上不能不虛與委蛇,徵求各方意見時,往往以反語詰之,不知者遂疑唐初意附袁。但先期派人赴港、滬、海防一帶,歡迎海內豪杰,各種倒袁布置,事實具在,不可掩也。當定議時,諸公多主張設大元帥府,以資號召。余力贊唐公,主張仍沿首次革命軍政府制度,先改設軍政府,各省響應者,以次成立。俟袁氏帝制推倒后,再公議設立中樞總匯機關,此實義師得力之一大關鍵。此外大兵既出,餉濟奇艱。龍覲光迫于南,楊起元逼于北,內地土匪蜂起,每夕雞毛告急之文,星火不斷,真有如曾文正之旁皂一室,坐臥不安者兩月余。此則局中人自受之,不堪為外人道者也。猶記計定出師時,蔡公任第一軍長,意氣勃發,目中無虜。余私幸此舉成功可必,嘗因各同志組織《義聲報》以壯軍聲。余為唐公擬題一聯云:“有聲來自西南,是集義所生者;何物敢竊神器,當折以笞之。”嵌義聲二字,豪氣猶可想見。(此聯己見《逸經》內何君慧青撰文。何君之文,皆屬實事,以爾時固在幕府中也。)。至蔡公節儉自奉,不顱身家,尤足為軍人楷模。殉后家計蕭條,間之增慨。其督滇時,曾為視草軍幕,親炙一年有余,每欲撰其遺聞軼事,為《聞見錄》一編,以示國人,猝猝未果。去年諸同志創建吳蔡二公祠于滬上,成君谷采來函,徵求遣墨照像,因以偕蔡公同照雪景一幅遺之,且題一絕句云:“奕奕英姿明積雪,堂堂奇績耀凌煙。不禁車庫平津感,一展遺容一黯然。”
滇中自古多奇女子,楊娥之輩,出自武人,尤為難得。近時新潮勃起,斕語中人,求一節義女子,鳳毛麟角,邈不復睹矣。瀘西陳古逸度《楊娥曲》云:“絕世英雄有兒女,事跡心期足千古。蛾眉家世事沐府,得報夫仇即報主。生小妙習少林技,時作公孫《劍器舞》。履端錮鐵臂約金,誓入虎穴暗刺虎。城西賣酒身當爐,正色不許鄉人沽。牖嵌六甕作犬竇,靚妝目綴雙明珠。吳藩宿衛半紈,春日踏青芳草路。酒簾開處見紅妝,就飲語觸美人怒。玉手提擲狂童狂,請君入甕澆沸湯。鵲拳怒擊誰能當,鼠子卻立重圍張。天街躍出鷹凌霜,敗籜掃盡雌風揚。吳藩委幣思徑納,計日良緣天作合。豈意蘭蕙摧空階,秋葉霜隕風蕭颯。壯志不遂歸墓門,夕陽桃花空斷魂。至今酒肆肆旁水,嗚咽猶似聲潛吞。百年后過野園址,太息美人胡早死。豫讓欲報智伯仇,漆身吞炭猶男子。君不見女兒俠骨秦女休。紅線紅拂非其儔。”王樂山先生先有《當爐曲》,已見《通志》,不錄。茲錄其序云:“楊娥者,楊鵝頭小妹也。楊世為黔府武藝教習,娥所習過諸兄。年十六,適張氏,張亦黔府武衛。沐國公西走,兩家以族隨。會吳三桂執永歷帝,張道死,娥隨兄歸,恨三桂入骨。永歷遇害,娥遂日以殺吳為念,而苦其難近。娥固美艷,計惟色蠱行刺。爰賣酒城西市,飾肆六斷甕牖下,云便犬出入。時吳藩多紈子弟,見少婦靚妝當爐,日飲,群惡譫,娥窺其尤桀騖者,提投狗竇,沸湯澆之。群驚起來捉,娥早躍出,立街中。群聚圍娥。復躍出,立圍外,奮其技勇,當之無不披靡。群復嘩擊。娥先金約臂,鐵錮履端,逼近,橫掉之,各破身首,負痛去。明日,聚惡少年來報。娥卓立不動,眾亦憚其能,不敢動。鄉人就飲,娥正色拒之。人悟,不忍犯。吳稍稍得聞,納有日矣,娥忽中寒病死。今過酒肆故址,父老每為余言,因作歌以紀之。古逸此詩,似稍遜王作。其詩余則天然婉麗,于滇近時詞人中,固當出一頭地矣。俟后錄之。此外阿襤、慈善,一節千秋,最為滇人所稱道。保山袁蘇亭(文揆)《阿襤妃樂府小序》云:“段功既破明玉珍,梁王以女阿襪妃妻之。或謂其有吞金馬燕碧雞之心,梁王疑忌,以孔雀膽授女,使圖之。女夜間密以告功,勸其歸大理。功不信。明日王使人邀往東寺聽梵經,至通濟橋,馬逸,因命蕃將格毅之。妃愁憤作詩,不食而死。”妃呼功“段阿奴”,故其詩有云:“吾家住在雁門深,一片閑云到滇海。心懸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語今三載。吐嚕吐嚕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吐嚕吐嚕,猶言可惜也。功夫人高氏,女羌奴,皆能詩。羌奴有“水監銀臺前長大”之句,嫁時以繡旗遺弟阿寶,約報父仇。已而梁王復為明玉珍攻,急借兵于阿寶,寶拒之,系以詩,有“平章枉死紅羅帳”之句。蓋一門風雅,不徒以武事見長也。《蘇亭樂府》云:“大東寺,邀并轡,梵唄未演馬胡逸?為我謂馬何太苦!阿奴陷陣屢仗爾。一旦變作的盧馳。金碧寂寂,蒼洱迢迢。孤鴛兩獨宿,明月當天高。水監銀臺繡旗擺,紅羅帳禍將安逃?西山盡石難填海。泣向秋風,風聲更悲。吐嚕吐嚕,不見君歸。”李厚安太史有《阿襤曲》,揚芬挨藻,可并傳也。曲云:“茶寒殿裹燦瓊葩,移種朱方早茁芽。滿冀栽成連理樹,誰知化作斷腸花。花開腸為阿誰斷?年少將軍善酣戰。別館未迷繡幕香,巖疆先定紅巾亂。紅巾大破七星關,紅石高名萬仞山。翡翠帳中寬鐵甲,鷓鴣枕畔詠金環。宵寒枕暖常慵起,十八溪頭雙寄鯉。淚滴珊瑚夜有聲,鬢飛蓬葆朝難理。春風滇水浴新,春月滇山叫杜鵑。來日疏梅白似雪,歸時芳草碧于煙。蘼蕪那及桃花面,又發征鞭急于電。金屋為貪彩鳳棲,崇山敢望碧雞咽。鳥盡弓藏信有諸,青蠅況集腥屏隅。梟姬亦愿偕歸蜀,齊子偏忘醉遣夫。秋曉陪游慧光寺,忽聞馬逸將星墜。昨宵燈下話施宗,今日橋邊哭楊智。云片波磷喚奈何,英雄兒女總情多。誤君一世錦衾詠,悲我千秋鐵立歌。歌成淚落如花下,血色無須驚宿化。拳塊死同斛律游,結生恥蘭陵嫁。蕭聲嗚咽墮昆池,師入石門委繡旗。剩得柘東一片土,斑筠寒簇阿姑祠。”
星回節,亦云南歷史上有價值之紀念日,惜已廢墜不舉矣。袁蘇亭有《松明樓樂府》,謂進賢烈、惡淫惡也。小序云:“浪穹、施浪、鄧賧、摩些、蒙、蒙舍六詔,而蒙舍詔最強,欲并五詔。因賂劍南節度使王昱,求合為一。昱假朝命許之,使人諭五詔,六月二十四日祭祖,不到者有罪。皮邏閣建大松明樓,敬祖于上。至期,五詔皆會,惟鄧賧詔夫人慈善止夫行,夫不從,夫人以鐵鐲約夫臂而別。至日,祭畢享胙,飲醉,皮邏閣獨下樓,火發,伏兵起,五詔皆死。各收尸,灰燼莫辨,惟慈善因鐵釧得夫骨歸。南詔欲取之為妾,封之為寧北妃,不從,閉城自固。南詔兵圍之,三月食盡盛衣冠,自縛于座,竟餓死。后滇中即以是日為火把節,以紀念之。”倪蛻翁謂星回節不專在滇中,宜仍名火把節。摩些詔即越析詔。蘇亭《樂府》云:“松明樓,包禍胎,彼昏苦不知,胡為乎來哉?夫人慈善賢而智,鐵釧約臂勸不回。五韶同歸一炬灰,誰其認尸骸,獨憑鐵釧認夫臂,葬罷閉城莫告哀。狂奴妄封寧北妃,誓死甘從地下埋。忘夫事仇吾不能。(葉。云龍按:能字古音本作來。)表城號德源,家亡國破身后名總非。只恨王節度,按兵縱罪魁。受賂為請命,坐使南詔肆狼豺。妾既死作鄧賧鬼,任傳禍始波沖妻。松明樓,已成灰,王星亡我唐亦危。”一說先是越析詔波沖妻與酋豪張尋求通,尋求因弒波沖,皮邏閣又誘殺尋求,始有松明樓之禍也。趙君星海有《鐵釧引》,亦詠是事。仿杜公《桃竹杖引》體云:“郎身不與釧同圓,妾心誓與釧同堅。金甌易缺釧不缺,勸郎著釧涕漣漣。不系端陽長命縷,不系七夕同心鈿。為郎采得鄧賧鐵,鑄成條脫與郎穿。外間大有人圖我,長星勸酒斗十千。云弄峰前一揮手,他生今世兩茫然。重為告曰:釧兮釧兮!恨爾不能踴躍化為劍,割取仇頭擲君前。又不能出入朱亥袖,一椎奪得將軍權。但愿宛轉束郎臂,無與群雄銷烽煙。郎身已玉碎,妾身寧瓦全。拚得俠骨隨一炬,點蒼雖好非吾天。從來貞烈之行涵元氣,細入無間深無邊。君看蒙舍山河近何有,惟有夫人祠祀長相延。釧兮,釧兮!古今多少將爾鑄成錯,范佞范奸皆可憐,幾曾似爾炎精耿耿光千年。”
建文遜國,錢謙益、毛奇齡、朱彝尊、潘耒諸氏,皆力主《成祖實錄》“帝后俱焚”之說。然建文入滇,輾轉于浪穹、鶴慶、廣通、武定諸地,蹤跡皆歷歷可考。父老相傳,志乘具載,足與王鏊、陸振聲、薛應旃、鄭曉、朱國楨諸人所紀,互相發明,互相印證,不可誣也。今洱源縣尚有建文所居潛龍庵遺址。距庵數里,有洞曰眠龍。南雅社曾以《潛龍庵吊建文帝》命題,多據《滇志》舊說,證成遜國之實。而建文之讓德,成祖之大度,俱不沒其美矣。成祖固明知建文尚在而優容之,不然以帝王之威令,豈有大索多年而不能得者。帝嘗命胡淡赴湖南偵察,七年始報命,且奏曰:“允蚊固在,然天命人心已去,無能為也。不若置之度外,在陛下成就圣德,在彼獲終余年。”帝頷之。不然,何以解于御史史濡、太監鄭和等之再三求索乎?滌園謂明代始終于滇,而滇民之對建文、永歷,雖數百年猶悲其遜荒,而搪懷舊之念,此民德之厚也,故其詩意及之,錄之以概其余。詩云:“燕師突入金川門,宮中縱火煙塵昏。鐵函忽憶奉先殿,早有度牒遺皇孫。空門遁跡亦家法,但恨萁豈煎同根。水關脫出神樂觀,松陵小住趨滇云。白龍庵毀更西去,結茆喜在茈湖濱。或云阿房付一炬,昆岡玉石俱同焚。帝尸八日備禮葬,寧有披剃棲只洹。《致身》諸錄本晚出,羈綾偽托從亡臣。(興化李清映碧《明史雜著辨史》、仲彬《致身錄》最詳。見《國粹學報史編》。)羅永曾傳題壁句,(題壁三詩,未竹坨以為元人舊作。見嚴海珊《詩話》。)大師亦有西山墳。(天下大師墓,竹坨亦以為房山僧塔,見《清詩別栽集》沈用濟詩注。)岑瑛上間吳亮泣,異詞大半由傳聞。清儒淹博辨已晰,兩朝實錄寧非真?豈知史臣多曲筆,《春秋》隱諱緣尊親。古來宮闈有慚德,隱巢斧燭難具論。靖難之師托公旦,且復鬻子思恩勤。胡淡窗香訪邋蹋,鄭和巨舶征夷番。假令遜荒盡虛構,偵邏何用徒紛紜。牢落西南四十載,遺蹤歷歷今猶存。潛龍庵址頹復葺,滇民懷舊情何。今石竇遺綠失,一拜杜宇為招魂。”
滌園有《時事樂府》五章,亦社題也。錄其二首。《失遼寧》云:“瀋陽舊是興王地,遙翊幽燕作屏蔽。白山黑水版圖雄,忍與珠崖同一棄。北防俄,東防倭,三十萬象齊枕戈,于思棄甲將奈何!坐使倭夷唾手得,投鞭直渡西邃河。君不見,漁陽動地聞鼙鼓,將軍猶作《胡旋舞》。夫差夫差今何人,竟忘越人殺爾父。”《傀怪國》云:“紇干山頭凍死雀,何不飛去生處樂。銜泥猶認舊巢痕,只惜漂搖風雨惡。憶昔遼陽初建都,努爾哈赤規雄圖。左接朝鮮右蒙古,西番額首稱曼殊。滄桑往事誰能計,回首興京堪隕涕。偏安剩有小朝廷,奉表甘作兒皇帝。興廢由人似置棋,可憐飲彈孤臣斃。”嗟嗟!長白山脈物產最富之區,幅員有歐洲強國兼圻雄跨之地,竟拱手而讓之人,殆自古失國讓地所未有者矣!夫差之責,重貴之誚,夫豈為過。而論者乃有中國本部原為十八省,非我漢族,棄之何血阝之言。嗚呼!為此言懷此意者,是真全無心肝之人,豈知門戶既失,堂奧何依,雖欲保我本部,其能得乎?
云南回漢之爭,殺人如麻,至今元氣猶未恢復。而當時仗義死難之人,各縣皆有,以闕于紀載,遂少流傳,且書之不勝書也。吾友蒙化徐實權具盤敦折沖之才,任云南外交司近十年,述其先德呈五先生死難事最晰,同人咸有題詠。何季默(孝簡)古風一首較詳,錄之可見當時亂象及徐君之氣節也。詩云:“夏歷戊午清咸豐,重陽前日日方中。云川先生罵賊死,千載烈烈欽英風。是時杜酋踞大理,蟻聚蜂屯寇盜起。莽莽風塵卷地來,夷猓灌呼縱蛇豕。口中有食目無人,踵接邱墟趾間里。戶說家傳懼茶毒,空境伊誰敢抗抵。云川蒙化甌脫地,群夷勢眾官威輕。法紀由來等弁髦,恣睢仍懾禮義兵。先生恭謹不任武,循墻嫗儐平生行。里中頑廉懦能立,薰德初無囂競聲。四郊岌岌復蠢蠢,重足人人懼糜粉。先生靜定團良家,忠信子弟皆持盾。鼎沸止于幾席間,匪欲從之無由逞。壁壘壕塹殊井然,兵事藉手固有本。峨冠挺立無群兇,慕害潛謀肆刀鋒。云川三約敦盤會,正誼帖服群頑胸。日年從容罷議起,狐覓突出荊棘叢。甲兵在腹無所用,丑奴敢爾犯乃公。利刃欲劫先生屈,浩氣如虹怒雙目。大罵獠狗胡為人,戴天履地徒肉骨。食毛踐土上不知恩,會斫爾頭刖爾足。賊徒乍聞心駭驚,股栗毛豎同獸伏。先生終恥被拘執,圭璧昭昭寧點污。成仁取義完大節,英靈長與日月俱。君不見,蒙舍幽蘭被山谷;奕世芳香傳桂雩。并著美談今不絕,姓字猶稱呈五徐。”
騰沖李希白(學詩),印泉協揆之從兄也。以諸生從戎,氵存至維西協副將。嘗因勘滇緬界,出入蠻煙瘴雨中,遂窒厥聰。晚投吳門,依從叔母闕太夫人,因得友印泉之友,從事吟詠,日有進境。凡游蹤所及,山川、寺觀、園林、祠墓,皆有詩以紀之。有《治平吟草》四卷。歲庚午,聞余高別墅,時有友朋唱和,寄余二首,為其《吟草》中未刊載者,亦儒將風流也。《碧雞關》云:“險阻西來第一關,巖兀兀海漫漫。歸帆人語高蟯渡,破曉鐘聲太華山。萬瓦煙中城郭近,一樓天半水云閑。風塵誰省長征客,獨立蒼茫夕照間。”《高吊楊升庵先生》云:“新都一去風流歇,寂寞湖山六百年。議禮千言爭北闕,投荒萬里謫南天。窮鄉婦孺知名姓,古廟雞豚雜管弦。留得一枝青玉杖,摩挲手澤尚斑然。”
昆明王惕山推事,同輩中為詩學最早者。留學日本時,常課之外,輒事吟詠,迄今已二十余年矣。平日頗喜朱筱園先生詠古諸什,謂格老氣蒼,得老杜佳處。其《因山東兵事感賦》四首,亦近似之。詩云:“艨艟巨艦出扶桑,東亞兵爭此濫觴。誰敢摧鋒學元敬,群將賣國罪邦昌。雄心那便螺吞象,后患尤虞虎繼狼。遙望青齊成浩劫,玄黃龍戰勢方張。”“腥風海上陡翻掀,同室操戈盜闖垣。強楚頻聞陵上國,暴秦直欲主中原。列邦只有兵能恃,公法從無例可援。畢竟和盟輸鐵血,圖存還應事戎軒。”“雄師壓境斷邦交,十二小時相向要。開釁何辜戕國使,障川無力挫邦交。豈真炎日長當午,欲假強弓遠射潮。差幸國人同敵愾,激昂民氣競騰霄。”“甲午于今卅四春,誰知東海又揚塵。久將北地收歸己,可信南朝尚有人。揖盜開門昔鑄錯,閱墻御侮古言真。遠東大劫愁將到,只恐燕寧同喪淪。”作詩時距今未及十年,而當時之危言,今日皆成實事。再后十年,形勢又將何如!虞道園詩云:“不須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灑淚時。”后顱茫茫,無涕可揮矣。惕山介弟小秋,亦工詩,惜不多作。與余交誼至深,游處最習,故除和余韻外,不數覲也。丙寅初秋,招同樹五、古逸浴于五泉,回憩升庵祠,和作云:“玉泉佳勝屬名流,地爽天涼咳唾秋。赤壁坡仙傳故事,永嘉謝客喜清游。一觴一詠見風雅,好水好山宜唱訓。舊是升庵題句處,百年風月為君留。”
玉泉之游,宋鏡澄、張愚若兩大令均有和詩。兩君由甲榜出宰名區,垂暮歸隱,喜作山水游,而皆不多作。茲并錄之。鏡澄云:“暮年歲月苦消磨,秋入昆池感慨多。高會重逢聯舊雨,小園新辟接清波。延齡有酒爭飛盞,靖難無人解止戈。白首悔余才學佛,愿君壽比薄拘羅。”愚若云:“游蹤昔到華嚴寺,此地曾經一瞬過。晴日開樽壽南極,新秋作賦感東坡。(七月既望為余生日)。商聲淅瀝疑飄雨,湖水澄清幸不波。憂樂無心問先后,眼前無事且高歌。”辛亥革命,以一姓專制舉而還之萬眾共和,與前此易代,迪然不同。凡為中華民人,均應欣喜不置。其有以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為言,然依戀遜清,守其效忠小節,不愿再仕民國,甚或以身殉之者,固聽其自全素志。而必執大節以相繩,引忠義以相責者,亦苛論吹毛,可不必也。近人陳登原論《清史稿》側重綱常名教過甚之失,亦同斯意。余壽袁樹五太史六十詩有云:“詔書敦切求賢良,蘭成射策登明光。纟麗纟麗萬言慰群望,龜監金石方天祥。”蓋太史射策,首冠經濟特科,昔人稱之為特元,故以天祥比之。且“祥”字亦趁韻耳,非有他意。至或疑天祥盡節,不應舉似太史,則神經過敏之談。夫宋以漢主而亡于異族,則舍生為貴;今以異族而返之民主,則致身曷取。信國“成仁取義”之言,非所論于今日,太史明達,當不以余言為過也。
民國初年,趙樾丈受云南省政府聘,充迤西巡按使,兼迤西道。故樾丈戲謂入民國來,未曾受過札委。然爾時巡按使系臨時特設差使,其職權實與迤西巡道無異。若迤西道,則常設之地方有司官,豈宜由政府聘任。不但名義不稱,亦非體裁所宜。故不久樾丈即辭職歸養,過永呂時,余贈一詩,且觴之于鶴云寺。樾丈見洲一首云:“招鶴無心我再來,山堂俯仰一街杯。欣看豪俊為時出,力埽氛霾挽劫回。澤畔嗷鴻毛羽集,城中猛虎距牙摧。他年紀事詩成史,悵望今誰半谷才。”時印泉協揆方刊《張半谷先生集》甫完也。
同歲生趙君松泉,工書畫篆刻,七十之年,遍游大江南北。女弟子王燦芝、何蘅秋等皆能吟詠,為君刻《松泉游草》三卷。足跡所至,興會淋漓,無一衰颯語,尤為壽徵。《夏日放舟秦淮》一律云:“暖風扶我到江隈,向晚扁舟迤邐開。燈影迷離穿古渡,歌聲雜沓繞層臺。十年已覺牧之夢,滿座爭飛太白杯。醉臥篷窗涼意透,一輪新月上船來。”歲乙亥,有誤傳君已化去者,曾有哭君詩五古三十余韻,歷敘患難交期,凄咽者久之。乃未逾月而君歸,且喜且訝,復得七絕四首紀其事。內一首引譚仲修客汀州,其友楊利叔居秀水,誤傳仲修噩耗,方皇駭間,已而相見,互有詩相慶事。余詩云:“譚楊往事說當年,秀水汀州訊誤傳。此后應知壽無量,不須更寫告存篇。”
南雅社中止數月,乙亥九月,詩社重開,余唱揚字韻。蓬溪胡郁蓀(道文)首和云:“南中諸老各鷹揚,敢向騷壇一幟張。北海樽重招舊雨,東籬菊正傲新霜。江關詞賦推庾信,翡翠音書滯越裳。慚娩巴人歌俚曲,還將小技倩平章。”王菊村部長繼之云:“風雅銷沉待挖揚,五塘遺幟更重張。茫茫墜緒歌揮日,莽莽孤懷鬢有霜。好詠紅蓮零露粉,更裁黃絹續云裳。蝸居喜接騷壇近,不惜詩筒走和章。”貴筑易崇臬(文痊)云:“烏衣巷口燕輕揚喜見騷壇幟又張。綠綺不妨翻古調,黃花仍舊清霜。儒冠誤我供芻狗,盾墨依人作嫁裳。撥置俗情追韻事,羞將俚句上平章。”昆明馬泊庵(聰)云:“風雅由來重激揚,欣看文譙又重張。驚心歲月空中電,過眼繁華曙后霜。冶曲翻新哀《鄭》、《衛》,人情思古溯軒裳。壯年清興銷磨盡,牛鐸諧聲賦短章。”其余和作甚多,聊存數首,以紀一時韻事。泊庵軍官,其詩雍容如此,尤不易得也。
太原白小松(之翰)、大開張尊鷗(維翰)天資既高,學力尤銳,迨群孟晉,幾于絕塵而馳。小松并工倚聲,當采數闋于后,以當一向之嘗。其《題徐呈五殉難》七古一章,幾近百韻,于清季掌故,尤言之娓娓,以太長割愛。蕁鷗與海內詩家唱和往還,所作亦夥,茲錄其次韻訓余寄贈一首云:“已將膏澤溥黎群,成雨還山有大云。老去詩懷知更壯,閑來酒意喜微醺。六年萍梗常牽客,千尺桃潭每憶君。再假西旋頻話舊,逸情終羨鮑參軍。”又《丙子由滇飛蜀游灌口青城諸勝詩以紀之》云:“編竹為橋跨急攏,離堆鑿斷引洪洚。群山錯列東西岸,一水平分內外江。”“活水腴田歲有秋,孤城落日鎮狂流。益州天府稱疲敝,來向江源問石牛。”(七絕七首錄二)。
從侄少熙,名道,中西文俱有根柢。自畢業于中央大學后,歷在蘇常任教,課余亦學為詩,奇余刊削。雖格調稍生,造語不落凡響,可造材也。甲戌立秋日,自蘆林至五乳寺,晤任之、一巖,談數日下山,為長句四章志別,錄二云:“三年聞子寄蕭寺,欲濟扁舟今始能。度嶺遙來慰離索,入門失喜忘炎蒸。驚心歲月余孤往,掛眼江湖在一憑。細讀君詩飽君飯,夜窗話盡石床鐙。”“執手臨歧一累,憐君制酒念君癯。明知鋪喂非長計,未信《逍遙》是僻書。暫托齏鹽團骨肉,(任之將迎養)焉知詩禮在樵漁。(中二聯稍嫌語氣合掌)。臥龍澗水垂千尺,廣舌咳聲足起予。”《戲贈一平》云:“出依部勒退行伍,絳帳森嚴列貔虎。先生教士如教兵,弟子愛師如愛父。先生瞰書不果腹,自種巖頭一畦綠。藜藿常先天下憂,嗟我何為厭脫粟。在山何水非廉泉,指月妙悟參人天。愿君磨瓏及一試,四海凋傷二十年。”蓋一平設教于蘆林,不甚讀書講授,終日率學生種菜墾田,斫薪汲水。女生則縫紉炊煮,非其力不食。頗有稱道之者。然其究竟,遠似許行,近鄰赤化。學生入校數年,只習于苦行,不能獲得相當智識。且與女生曹毓英結婚,亦難免美食華服,蹈公孫故人之譏,以致當道聞而疑之,迫令解散。一場辛苦,付之東流矣。
蒼山、雞足為滇省名勝,久已著稱海內外,前此交通不便,跋涉維艱,游人甚少。自公路成后,汽車一二日可達。然蒼山只中和峰略有廟宇,登峰造極,一覽無遺。惟雞足山名剎既多,巖壑深秀,游人接跡,故較蒼山為夥頤也。丁丑春,昆明何君小仁往游歸,示余詩二十余首,模山范水,不負此行矣。為改存數章,以餉心儀茲山者。《登雞足山》五律云:“勝地高天上,登臨蕩俗襟。探奇騷客意,覺世圣人心。殿閣自高下,河山無古今。四觀峰壁立,放眼發狂吟。”《大士閣》云:“獨占一峰秀,巍然峙梵宮。夕陽煙靄裹,曲徑鳥聲中。仰視洞巖險,縱觀云海雄。山花齊告語,慈愿妙無窮。”《石鍾寺》云:“禪林云鎖萬峰窩,千歲招提睡佛陀。潭石無聲難覓跡,松濤有韻不揚波。宗風五寺規模遠,(與大覺、悉檀、傅衣、華嚴為五大寺,而石鍾居首)。巖壑九重名勝多。香火因緣容小住,一參華首任高歌。”《金頂寺》云:“未到靈山先見塔,應知早結入山緣。狂飆震撼千峰吼,絕壁攀登一徑懸。帝座情通金殿古,梵爐愿溥遠人虔。(爐系固原王尚禮造,頗偉大)。沖寒侵曉窮游目,瀕灝天空日色妍。”石鍾、金頂皆山中最勝處也。
盤龍寺亦滇中名勝之一,寺在晉寧萬松山麓,明高僧大慧禪師由劍川板洞河行足至此,兄龍填潭,就地建寺。老友方腥仙(樹梅)家于晉,平日喜搜棄鄉先達書畫,熟于滇省掌故。讀書談道,不求聞達,殆今時隱逸之士也。有《游盤龍諸勝詩》,茲錄五首。其一云:“名山如名士,盤龍高士擬。遠望氣郁蔥,隱者多棲止。元明古梵剎,蘊藏山腹裹。蓮公開道場,境勝曹溪似。吾滇耆宿人,每談色然喜。今日折游券,夙愿斯償矣。”其二云:“萬松古招提,檀林欣再建。榻下望海樓,鐵峰隱約見。太華如培螻,滇池如匹練。滄桑變未已,榮枯瞬石電。塵翳飛不到,深談不覺倦。悲憫三教同,何以民困。”其三云:“松翠筑山房,雕龍兼放鶴。山樵賜環歸,挈橈松下酌。夜午橫鐵笛,吹月松巔落。先后兩耆英,茲焉吟興托。曲江遣型在,象嶺精舍廓。復古瑞士風,日冀后賢作。”其四云:“山后五龍蟠,傳為蓮公咒。潭涸筑寶殿,宏規今猶舊。松風殿角吹,疑是笙簧奏。清泉流石上,鳴玉堪枕漱。老梅高過檐,先春為我壽。傲骨殊嶙峋,恒與嚴霜斗。”其五云:“茲山最勝處,高溯元和宮。滇池五百里,盡在一覽中。犀亭(段經字,曾宰沔池縣)致仕歸,庀材而鳩工。落成謝塵塔,日夜吟松風。茲來池上坐,俯仰天地空。孤鶴望不至,穿林殘照紅。”
湖口高心夔,高才績學,顯名于咸同間。而數奇,屢以違式被斥,所謂“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也。館肅順府中最久,晚乃成進土。令吳中,頗有惠政。著《陶堂志微錄》四卷,內存詩三百四十四首。傅懷祖序稱:本《風》、《雅》之比興,就晉宋之聲度。其思深,其旨遠,淵冥靡涯。武進南亭亭長李伯元《南亭四話》,錄其近體七律三首,五古一首。其《寄懷許仙坪湖口幕府》一首,為集中所不載,詩云:“三月蘆溝萬柳齊,故人遠使大江西。寧知客舍傷春日,目送河梁去馬蹄。歸路逢迎遲玉帳,宦游名籍薄金閨。多才潦倒看同調,尊酒秋原半解攜。”又《城西》系四首,集中只載二首,豈瀕刊時芟之耶?茲從葉緣日記中補錄于此:“二圣如天義斷恩,虛聞請室劍加盆。未湛七族刑非濫,頻折三階運已屯。白馬猶朝胥母岸,黃熊不化羽山魂。首和將相艱難日,心在安劉莫與論。”又云:“迎輦芳風一路花,金屏翠幞五云遮。昭陽似檢長秋籍,春色仍裔曲宴家。舊賜畫圖丹良正,新聯宮巷墨封斜。太行陰絕君知否?殷鑒前途有覆車。”語多為肅順別白,故諱之。又《莊諧請話》所載《登五老峰》五古一首,亦較原稿改易十之七八,幾不存本來面目矣。
羅隱《詠松》詩“陵遷谷變須高節,莫向人間作大夫”,說者謂昭諫屢不得第,故以此解嘲,王伯厚則許其志意可嘉。即其受知武肅王,亦只以“一個彌衡容不得,思量黃祖漫英雄”之句激之。彼杜荀鶴之于朱溫,因“晴天飛雨乃戰栗”而為“爭見梁王造化功”之詩,(其全詩為:“同是晴天事不同,雨絲飛灑日輪中。若教陰朗都相似,爭見梁王造化功。”見《洛陽梧紳見聞記》。)視昭諫志趣霄壤矣。大抵據亂紛爭之世,襟懷高曠者,惟有絕足仕途,超然塵塔之外,如呂巖、陳陶(即藍采和)之所為。次則陶宏景、李鄴侯輩,非不能拾芥金紫、置身臺合,而顱視何敬容、李林甫之徒,方逐逐,女賢固位,安能與之并立一朝,爭得失,論是非!小則虞貶斥之來,大且釀殺身之禍,自不如憤然遠引之為得也。貞白詩:“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論空。”鄴侯詩:“未追赤松子,且泛黃菊英。”其身雖尚與周旋,其旨固早巳確定矣。
五代盧延讓詩多俚俗,無時譽,吳融獨稱引之。延讓見融,流涕感激,融益獎藉,卒成其名。后延讓以“狐沖官道過,犬刺客門開”、“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之句,為張相、王建所擊賞。延讓謂人曰:平生投謁公卿,不意得貓兒狗子力也。聞者譏其輕薄,然嗚咽流涕,猶見其良知未泯。以視嚴武之于房,呂惠卿之于荊公,時勢一遷,面目頓改,未干薦稱之墨,已彎射羿之弓者,固遠勝也。
唐人重詩,至五代風氣猶然。杜荀鶴以詩見重于朱溫,羅隱以詩見賞于王建,貫休以“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得重于錢武肅,牛希濟以“非下將相扶持拙”之詩被拔于唐明宗,盧延讓之詩為忠懿王所愛慕,韓垂《金山寺》之詩為鍾山公李建勛所眷念不忘。甚至朱長文以《詠熱》詩,為滿城所傳誦,宋太祖聞之,因而興討蜀之師。石文德以“月沈湘浦冷,花謝漢宮秋”之句,卒回文昭王之意。王憲宗欲害韓隱辭,得其《白鹽山》、《滟堆》之詩,因而中止。羅紹威以魏博節度使之貴重,因重羅昭諫之詩,與之聯宗籍,自名其集日《偷江東集》,(羅隱有《江東集》十卷)。其一時之趨向風習可想。然如李建勛、羅紹威輩,本素能詩,無足奇異,如朱溫、王建等,梟雄狙猞,亦知崇重風雅,斯足為五季多矣。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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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君逸塘在津門創采風社,網羅海內詩家,亦嘗錄及鄙作。歲丁卯,聞有東山復起消息,寄之以詩,頗寓敦逸之意。君答詩云:“新詩奇到已花時,老樹何曾有丑枝。充耳怕聞天下事,祗今國論亂如絲。”國論蜩螗,羽毛自惜者,咸裹足不前,余于什公,有同情矣。又《再柬夔舉》云:“意外河清儻有時,林棲且揀歲寒枝。人生安隱真難得,莫遣吳霜點鬢絲。”因什公得交娘蘅,唱訓益數,詩境亦稍進。鑲蘅為四川綿竹縣人,與老友黃仲笙有戚誼。仲笙倡導戒煙甚力,有綿竹戒煙所月刊,每期均自書詩歌數首,附于刊末。縹蘅亦時有所作,仲笙善書,鑲蘅詩名久著,以是相得益彰,莫不爭先快睹。禁戒之事,獲其裨助不少。余得仲笙書,且寄閱月刊,曾和其“翰”字韻云:“卅載停云覬面難,迢遙天末降書翰。奇姿健筆探家寶,(書學涪翁,挺勁倡似)。麗句清詞接建安。植品無慚三益友,救人奚啻五靈丹。心期不間工卩徠道,愿共松筠保歲寒。”仲笙有《和鑲蘅游岳麓書院舊址》(今為湖南大學一)首云:“名山魏宣開,紫巖先岳麓。流風七百年,弦誦猶似續。止止新古亭,渠渠建夏屋。小子苦經營,湖橋亦修復。崇高資景仰,堅實收板筑。教澤沐深淳,士風重敦樸。薄俗賴轉移,新知原舊學。四維弛復張,及時恐不夙。道惟尊孔孟,黨無分洛蜀。養成百鏈鋼,恥作如鉤曲。曹子出群材,溫雅比荀淑。九苞美鳳毛,萬里展驥足。長沙紀壯游,新詩秋桂馥。惟楚信有材,班荊及姻族。惠我《岳麓篇》,浣讀叢蘭塾。(家塾名)頒鬢得同心,赤眉據兩角。將帥師曾胡,掃蕩可預卜。桑梓勉敬恭,薄賦紆征榷。”鑲蘅原唱云:“宋初四書院,藉甚推岳麓。石鼓與嵩陽,易世有斷續。鹿洞名較彰,劫灰余破屋,穹碑尚如林,弦誦何時復?三□踵前型,大庠仍舊筑。低徊兩齋遺,想見士風樸。此邦盛蘭芷,青衿尤悅學。微獨扶輿鍾,實緣濡染夙。開山溯初祖,師承推閩蜀。觥觥張南軒,小子附鄉曲。髫齡游墨池,(南軒洗墨池在棉竹城南。)孤抱檁私淑。今過講學堂,何異奉手足。薪盡火猶傳,桂老香愈馥。賢者澤世功,元不囿邦族。興學亦有年,薄海廢書塾。諸生萬牛毛,成者幾麟角。國力儻已彈,儒效未可卜。安能起大賢,新舊共商榷。”
無錫侯葆三(鴻監),致力教育三十年,著作甚多。工詩善畫,性喜游歷。年逾花甲,濟勝有具,蹤跡遍南北。歲乙亥至滇,一見如故,惜不久留,瀕行贈畫一幅,且和詩二首云:“秋老征鴻送好音,碧云吹影上衣襟。分明翦取滇池水,來比太湖湖水深。”“回憶前塵愧不文,惜哉未踏點蒼云。明年游跡遵南海,定到昆明重訪君。”
比年來因交通便捷,海內名人,至滇游覽者,賡續不絕。壬申金先生松岑、癸酉張君君勤、甲戌江先生康瓠,皆在春時,山水清腴,觴詠甚盛。金君留稍久,唱訓亦較多,當別有刊布。茲錄其古體數首,以見滇中景物之梗概焉。《自安南牢該渡南溪入滇境,迄宜良止,車中見山嶺怪偉重沓,恫怵心目,紀以歌》云:“南龍山到滇西杰,雞足蒼山號勝絕。詎知南迤峰駭譎,排比不中山川律。兀兀地無一尺平,盤盤山作千回折。道盡喜為蛇入竇,徑危強作蝸緣隙。遘險驚獐越澗巧,駕空飛鳥投林疾。車箱搖撼壁如削,天窄峰多銳成列。駢肩疊背若有瞰,瞰我行囊詩幾帙。我抱奇興走荒服,愛爾轉向妍丑別。妍者冕笏鬼神朝,丑則熊獅顴額劣。亦有清樾蔭焦竹,渴瀑澌澌尋澗跌。山好無名獨成趣,邂逅本不期交密。詩成擲筆山驚退,歸詫吳兒心膽裂。”《茶花用禁體呈樹五、夔舉、申甫、星海》云:“滇維寶王國,地寶今古藏。蛆蝓氣旁達,四境環高崗。騰躍為人文,氏族非漢唐。瑰材時挺生,一洗蠻與荒。余氣鍾是花,南面驕東皇。(滇中山茶,高者丈許,花如牡丹,寶珠最勝。冬作花,至二三月,余來昆明猶得見之。)豐臺芍藥多,牡丹富洛陽。形態信華妍,詎涵百寶芒。滇又古佛國,迦葉營道場。花名曼陀羅,開花示吉祥。碧雞金馬間,閃閃搖神光。花如菩薩面,發彩照殿廊。樹如金剛身,葉厚犀甲強。百枝玲瓏燈,萬言錦繡腸。文干挺奇姿,麗若班與揚。袍帶裹山川,盤盂施天漿。銀漠一天孫,織室千機張。日月兩天子,宮中萬嬪嬙。春游涉昆華,被服姬與差。寒門燭龍開,阿閣大鳳翔。寶井碧霞多,根枝嫩腴肪。花神十二宮,膜拜燦成行。盡攝《華嚴觀》,冊爾大寶王。春晚我游滇,已過好年芳。高花三五朵,如晉婪尾觴。希有固見珍,我來況贏糧。品第有嘉譜,容我捆平章。攜種儻東歸,樹之紅鶴莊。千花照四座,桃杏揮門墻。”《曹溪寺曇花》云:“朝菌不能知晦朔,槿花亦復旋開落。我識優曇命較永,人世流光等轉燭。優曇樹已百年久,靈根極遠來天竺。曇花寺裹兵火劫,(昆明東城外亦有曇花,一株在寺中,今久亡矣。)碩果留遺在荒谷。臃腫社櫟逃匠石,(曇花枝干不梃勁)。瀟灑青蓮號湖白。(花青白色。)閏年花辦亦計月,(花辦十二,閏年增一。)卻共黃楊相倚伏。世間末法誰荷擔。此花毋乃震旦獨。滇南自古有佛種,曹溪滴水根枝沃。景星威鳳不易見,得睹此花矜眼福。信知物理無成壞,拈向靈山笑可掬。”《太華山下瞰積波池》(池亦曰草海)云:“嶄絕太華峰,碧若擢水蓮。琳宮面水開,天海相澄鮮。展席俯長流,清風來無邊。僧鐘度林蘿,漁歌籠浦煙。視聽兩無熒,獨使靜者便。華岳挺三花,發馨堯禹前。青陽攢九子,渡海樓金仙。黟山紫菡萏,高摩天都肩。投種入遐荒,萬古其神全。樓觀況玲瓏,媚此壺中天。”自太華南仃,有三清閣,由閣右側迤邐而上,就石壁鑿成佛殿,一切佛像香案坊廊欄循,概系石質。蓋清道光時道士吳某所雕鑿。后邑人楊汝蘭,又捐資開鑿,益復完整。羊腸鳥道,一線可通,高踞巖,下臨萬仞不測之淵,偶一僥視,蕩心駭目,洵奇觀也。俗呼羅漢壁。忪岑詩云:“鄧尉石壁高樓亞,野水微光出林罅。昆迤敢望具區匹,石壁危聳吁可怕。下漱洪波根細弱,上刳微徑趾憑藉。左側樓觀壓水府,鐵檣豆帆椅榻下。長廊日動水波閃,游客夢來棋局罷。本是梁王避暑宮,清風明月負高價。境好喧寂隨時異,復見番客坐行炙。(是日法領事攜二女子飲于映碧軒。)掉頭拾級走削壁,猱行鶴顧矜腰胯。十笏地廣石龕小,棧閣崢嶸勞許借。賈勇更蹈危窘地,喘汗春衣急難卸。山窮道閉天海闊,高峰須仗鸞鶴駕。雖然到此已險絕,莫厘縹渺當遜謝。君登釣艇試回顧,海上仙山不驚詫。浩歌長嘯天風來,此興何如登太華。”申甫、夔舉、西林、仲鈞諸君至車站相送,留別云:“春城朝雨過,送客上新驛。握手苦無語,但問重來日。雞樅未生茶花歇,蒼洱迢迢阻游屐。看山看花愿未酬,故人情重良悠悠。滇中雋語吾能說,昆明之水好回頭。”蓋滇中夙有此傳說,滇水倒流,來者必重到也。
江先生系由桂赴滇,先有《桂游十疊》,在滇和余“年”字韻至十首,亦有《滇游十疊》。茲先錄其《滇越鐵道》一首云:“天塹竟如何?人工鑿空過。路無干步直,山有百盤多。大隧深穿地,飛梁穩渡河。飄輪回轉處,卅載易蹉跎。(宣統二年通車,原約三十年可收回。”)其疊韻第一首云:“絕國羈蹤不計年,神州回首轉茫然。獨歌《白雪》思同調,聯步青云讓后賢。道阻每嫌山作梗,海枯終信石能填。一城金碧今高會,偶駐游黲亦宿緣。”第三首云:“俊游如在永和年,選勝登臨興勃然。六詔梯航通上國,一時裙屐集群賢。兩朝故事從頭記,十疊新詞著意填。獨上大觀觀自在,此身去住且隨緣。”七疊云:“落花風裹見龜年,欲話春明各惘然。物外浮沉觀世變,眼中飛舞愧時賢。漸看海涸田能種,始信山移谷可填。地北天南一回首,萍開萍合總前綠。”《詠安寧溫泉》云:“一泓澄凈水,滌盡萬塵氛。功德誰能數,淵源詎可分。滑如檐溜雨,渝似洞蒸云。天下湯無兩,人名我亦云。”《惜別》云:“小聚難為別,冥飛又失群。桃潭春漲水,梅嶺暮橫云。愧我支離久,感君期望殷。滇云天上遠,回首隔層氛。”滌園和韻第一首云:“薊北分襟已十年,足音空谷喜跫然。一流向盡猶吾在,萬里豪游覺子賢。海外軒渠供脞錄,人間坎宮待平填。滇云不負南來約,奉手歡談有宿緣。”第六首云:“重到滇云定幾年,臨歧執別意帳然。萬方多難知何世,四海論交有此賢。書暴羽陵歸管領,涂荒營蒯任駢填。神州肯信終沉陸,握手中原自有緣。”樹圃第一首云:“甘讓吟壇已十年,忽瞻山斗興幡然。風揚南國篇三迤,詩列西江后一賢。玄奘周游唐教遠,《白香》新譜宋詞填。匆匆同憶燕京夢,妙悟蓮華如是緣。”第三首《游金殿》(即中和宮)云:“不知銅瓦鑄何年,劫火堆紅尚黝然。半俗半仙圓嶠夢,一觴一詠永和賢。雄虺九首天難問,精衛同心海易填。世界一新應有日,寧忘鸚鵡話前緣。”鞠村疊韻第一首云:“舊京盟會憶當年,滇海重逢各惘然。老我江湖常作客,多君抱負繼前賢。烽煙擾擾遲難返,詩債累累欠未填。一事只今堪慰藉,總于山水有奇緣。”其余和者尚多,不及備錄。《自西山至溫泉聯句》云:“五色云天下(樹五),滇池共泛舟。攜筇登石壁(惺甫),脫帽倚山樓。極望窮千里(定庵),當前納萬流。披襟風在御(康瓠),入座茗盈甌。一唱雞聲午(樹),重溫鹿夢秋。古臺荒避暑,(惺)遠水靜無漚。巧值胡僧話(定,遇印度僧。)忻來寶剎游。法輪終古轉(瓠),香積少時留。光壽傳天竺(樹),皈依遍地球。慈航容普渡(惺),禪榻許同休。好雨三農慶(定),彤云四野稠。行防泥滑滑(瓠),澤沛黍油油。露白沾衣重(樹),峰青繞屋周。侵晨聞梵唱(惺),傍晚答漁諷。更訪崇祠古(定,至升庵祠。)曾探福地幽。乾坤方外大(瓠),日月鏡中浮。誰副蒼生望(樹),深廑赤縣憂。長鯨方跋浪(惺),野鶴諒無愁。振策懷前路(定),乘槎憶遠謀。漢威今不競瓠,國計我能籌。十二屯田策(樹),三千組練仇。同袍殷敵愾(惺),賣劍返耕疇。百國修盤敦(定),中宵撫蒯緱。同心期黽勉(瓠),眾口任鉤軸。空谷詩為侶(樹),溫泉病易瘳。潔身歸亦好(惺),知命樂何求。永葆冰霜性(定),閑尋木石儔。恝然暫忘世(瓠),物我兩悠悠(樹)。”
江先生幼有神童之目,充北洋編譯局總辦時,年未弱冠,東西文皆無師自通。詞章輕蓓華縟,無所不能。曾游歷至南洋檳榔嶼,為華僑學校演講學術,有謂其筆端犀利,殊乏藻采者。援筆立成《游仙詩》七律四首,風華典贍,雜之《西昆酬唱集》中,幾欲亂真,人始知其不可測量。嘗為余誦《挽梁任公詩》四章,其末章云:“東海浮槎始識君,西窗翦燭快論文。秣陵虎帳分經席,榆塞驪歌寫練裙。垂老名園依水木,(清華學校有室,額曰水木清華。)移疴別院隔風云。鵠冠更絕重洋去。凄笛山陽那可聞。”纖得中,情致綿邈,與其《游仙詩》相似。(詩見《南游回想》記。)又《假歸留別坎中知友》(坎拿大也)二首,清新流利,而愿力之宏大,志向之堅定,皆可于詩中見之。亟錄于此。詩云:“滿地江湖不可居,(大學所在地譯名曰滿地可)。滿城風雨送歸歟。莫因桑宿添依戀,(留此己三年。)未及瓜期得自如。(辭職未準,給假一年)。世外一身隨去住,塵中萬劫見乘除。神州袖手心何慊,善士還應再下車。”“莊嚴地獄我何能,壯不如人老自憎。眼底山河看破碎,胸中星斗沒光棱。蒼天未死斯文在,黃帝無言眾鬼憑。已辦一舟千萬里,驚風駭浪任掀騰。”所作皆近體,自言詩皆游戲緒余,隨意抒寫,故不拘體裁,不事雕鑿,隨作隨棄,亦不刊存專集也。
同學黃巖柯定礎(璜),在太原講學三十年,不易其職,實學者之良導師也。善書畫,臨《十七帖》,縱橫如意,真有龍跳天門,虎臥鳳閣之觀,中外人咸稱道之。有《綠天齋書畫集》行世。歲乙亥,江先生至太原,贈以五律四首,惜已佚失。惟記其《題柯君喚獅撮影》二截句云:“吼聲銷歇鼾聲作,一睡沉沉又百年。若使身存心已死,當頭棒喝亦徒然。”“冊年衤能衤戴一書生,悲憤風塵異世情。攘臂一呼天震動,人間真有不平鳴。”
易哭庵(順鼎)詩文聯語,詞氣奔放,具見才人之筆。嘗以史傳成語入文,不嫌其冗漫也。如《哭于晦若文》云:“大哉死乎!君子休焉。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廣陵散》于今絕矣!何況山中天半之鳳鸞;華亭唳可得聞乎?誰為日下云間之龍鶴。”皆對仗工穩,如天衣之無縫,微嫌少波瀾層折耳。又有《贈吳子玉將軍歌》云:“黃鷂子為誰?其名曰仲連。青兕辛為難?其字曰幼安。(李太白詩以魯仲連比黃鷂子。辛稼軒文字幼安,前身為青兕,皆山左前哲也。)似此男兒磊落奇兩三輩,已費造物扶輿磅薄千百年。泰山滄海為初祖,衡岳瀟湘得慈父。秀才真是范希文,名將何慚岳忠武。早存先天下而憂后天下而樂之心,長守文官不要錢武將不怕死之語。讓功大將號將軍,遺愛甘棠呼眾母。萬家兒女托死生,三軍士卒同甘苦。不知黨派恩牛與怨李,但慕古人前羊及后杜。足胝久似申勃蘇,尸祝都為庚桑楚。雅歌投壺更比遵,輕裘緩帶還追枯。曾間題詩七十有二峰,那管封侯四萬八千戶。竭來盛夏義旗舉,統率貔貅驅楔。作文手辣愈頭風,臨陣身先揮汗雨。任命生罷與生軀,豈敵如籠復如虎。赤縣關懷在九州,黃圖弭亂先三輔。國民大會獨主張,響應須臾遍寰宇。立功德言不朽三,兼智勇信仁嚴五。(愚按:為將須兼智仁勇信嚴。五者缺一不可,亦系《宋史岳飛傳》中語)。孔門程度嘗與回也同,漠廷人才何肯啥等伍。功成早伴赤松游,詩好重將《華黍》補。錦衣歸里先返蓬萊島頂訊秦皇,繡斧行邊再登峋凄峰頭訪神禹。”此詩尚是十年前所作,故時異勢殊。吾友戴瑞堂(錫琨)為將軍門人,嘗言將軍平日極慕其鄉先輩戚繼光之為人,詩中以辛幼安比之,猶未為當也。
“年”字疊韻,曲靖孫敏齋(志曾)和至二十首,茲補錄二首于此。其一云:“重瞻山斗又何年,唱到驪駒各悵然。卓立雞群人上選,常傾蟻釀我中賢。隴梅莫靳音書奇,渭柳何妨曲譜填。文字有神交有道,八千里外證詩緣。”其二自述學佛有得云:“物外逍遙不計年,卻塵遠俗自修然。分身無礙欽彌勒,定力常深學普賢。只冀清修三世徹,還愁孽報幾生填。明明佛祖西來意,奚必頑空屏萬緣。”敏齋三十年前,留學日本,即喜作詩。余游歷到日時,每一來談,必有佳章相餉。惜歸國后倥傯于軍事法界,無暇吟詠。茲之所作,猶自謂競競然恐倒繃嬰兒也。
山陰王君禹枚,為詩人孟調族子。在滇任外交近十年,風雅吏也。亦有和“年”字韻,《游黑龍潭》云:“古寺蕭疏不計年,山光潭影日悠然。共談憚理抒名論,愛讀殘碑慕昔賢。斷岸欹時支木渡,老巖凹處有云填。莫嫌來在花開后,暫得同游亦宿緣。”
同學保山張君君翔(鴻翼),英年績學,于地質礦物,最有心得。吟事亦不廢輟,有《五菊石齋詩文稿》。惜去年撰《通志》交通物產各門,甫脫稿,以積勞化去。稿中有《過武侯祠觀會盟碑》云:“興古號名郡,爨蒙相繼起。舊時拓東區,割據今已矣。石城形勢地,段氏昔鎮此。肇自素順時,鄭亂起大理。段建勤王師,義師向西指。歃血卅七部,忠憤感千里。會盟石城間,立石事以紀。文簡近《牧誓》,字健云麾比。對眾‘沙’一遍,‘沙’即古語。想見南詔時,書文已同軌。雖非懸國門,用以示來使。只此忠義心,躍然見字裹。時局幾變遷,此碑幸未圮。我來守曲靖,觀光下車始。訪碑武侯祠,碑鄰《爨寶子》。摩挲不忍去,手榻三數紙。因想文獻區,沒落棄邊鄙。得此一片石,補遣差可喜。懷古觸幽情,敢續南詔史。”蓋后梁末,楊王貞弒鄭氏隆賣而自立。段思平起義兵,號召三十七蠻部,會盟于石城,即今曲靖北十五里地。鼓行而西,所向無敵,遂滅干貞,建大理國。迨段素順立,已在宋開寶二年矣。興古為臨安地,漠以梁水興古等地置益州郡,此碑在曲靖城內,與《爨寶子碑》,皆云南史實之重要古物也。君翔又有《雪中過北美落機山長歌》云:“征車駛落機,八月巳飛雪。(余過落機時亦雪深數尺,然在臘月。)楓枝霜葉稀,麥隴人蹤絕。坂峻填水河,轍深礙輪鐵。車行不知寒,壁爐蘊奇熱。蠖蟄正求伸,開窗迎霽色。荒墅疑有無,寒塔半明滅。羚羊性機警,聞聲頸已側。馴鹿亦失馴,引綞故不曳。沖寒過峽谷,轉巔落澗穴。有如遠征軍,白戰聯行列。又如常山蛇,首擊尾應節。宛轉出隧道,時鐘報片刻。煙冥千百里,溫埠近眉睫。(謂溫哥華也。)海風送暖流,余寒只一瞥。我驚域外奇,心情早飛越。歸座快談瀛,陶然忘歲月。”又《榆城憶舊》云:“梅村譽蒼洱,佛教之齊魯。密宗轉法輪,緣深綠度母。多年育王化,圣跡爍今古。即論風景區,此邦亦樂土。連山十九峰,蒼翠歷可數。湖水漣且漪,寒玉憂洲渚。煙柳滿城春,松雪眾山雨。俯瞰大裙野,泱泱誰步武。我落塵綱中,別家年卅五。親交日以稀,問訊忘爾汝。因風懷故鄉,中情多激楚。兒童釣游地,笑樂何時補。且待征車發,挹爽清靈府。皈心佛境界,永作湖山主。”君雖寡交游,而篤于故舊。每公退,輒閉門攤書。近亦皈心佛土,心平氣和。而爭名網利者,猶吹毛而詆謨之。澆薄之習,非所望于吾滇人也。
陳石遣老人嘗訓予詩云:“天遣衰年邁老耆,交親零落漸無遺。于今上國推吳越,孰與聯吟繼陸皮。多謝置郵傳杰句,大難命駕起相思。出游肯借江山助,豈少欣奇共析疑。”且函謂冀出游以廣江山之助,意甚殷摯。實則余自蹈重洋數萬里而歸,吳、越、燕、齊、湘、楚、粵、豫,皆數數游覽,久已倦游。世界日新,頑鈍之軀,動形鑿枘,亦不愿以老朽面目,出而取憎于人。石老之意,只有心領神會而已。
石遺經學小學,皆極通貫,談禮之詩,如《桂湖吊升庵先生》一首,最為愜心貴當。與升庵因議大禮,同時被杖者尚有給事中滇人毛公玉。毛公即昆明之高蟯人,升庵謫戍,常講學于此。而毛公已喋血明廷,一瞑不返矣。滇人即高蟯建毛楊二公祠以祀之。后乃徑稱為升庵祠,幾忘毛公之死事尤烈也。詩云:“經言為人后,為子無明文。后者主繼統,本來為君臣。衰麻三年喪,君父禮可援。子者屬天親,昭穆所必分。《公羊》為之子,蛇足增三言。兄弟變父子,此義不敢聞。譬如唐宣宗,武宗其侄孫。乃使禰武宗,于理殊不倫。嘉靖繼大統,興獻所必敦。大夫父為士,祭禮從其尊。更揆追王禮,三王本國君。妾母以子貴,《公羊》且云云。明儒疏經術,諫諍徒斷斷。一逢獨夫怒,杖斃何紛紛。與人骨肉事,辜我父母恩。先生雖嚴譴,性命猶保存。一代著作家,相如復子云。可憐黃安人,薄命怨三春。日歸復其雨,奇詩訟煩冤。景蘭商嗣音,國亡休并論。”命義精稿,持論明通,惜二公不得見之矣。談經之詩,易涉迂滯,非筆端明快者,不易得合作。繽蘅有《孝園得齊永明孔子問禮圖刻石,筑亭徵詩,分得廢字》一首,足與前作抗衡。詩云:“國必有興立,惟禮不可廢。禮失求諸野,世運乃益晦。觥觥《禮運》篇,大同闡精義。后來綱常說,曲解紛眾喙。去圣萬里遙,徒資一姓利。太息元化漓,正坐叔孫輩。東魯秉禮邦,柱下典章寄。尼山與苦縣,精誠通寤寐。至今披畫圖,想像深衣對。學儒每絀老,龍門有深喟。試為尋心源,毋乃數典昧。戴侯本禮宗,家學檁授《記》。洛裝載石歸,筑亭更題字。嵯峨校士場,清切論文地。持此詔邦人,義等懸象魏。作頌奚敢辭,太平終可致。”寓議論于體格音韻之中,舉重若輕,行所無事,此境良不易到。讀鑲蘅詩者,七律多,七占少,頗有渴望其披露古體者,特舉五古一首,以見梗概。茲更錄七古三首,皆清切雋永,大雅舂容。嘗與惺龕論其詩,章妥句適,淺嘗者恒易視之,而不知其醇曠清夷,功候甚深,不易臻斯詣也。《新歷歲除前一夕雨中訪翼謀龍蟠里圖書館為賦長句》云:“聽雨難得山館佳,論文難得霜檠偕。徂年百倍情緒惡,訪君夜話顏為開。交衢冠蓋競徵逐,天許寂寞娛吾儕。俞(理初)薛(慰農)風流尚在眼,龍潭故事知者誰?春盤嘉會騰萬口,江東顧五(石公)骨已灰。酒狂頗亦關世運,眇然人物供推排。君學欲追惠松崖,君才殆過章實齋。書成投老詫何福,肯以憂患攖天懷。燹余里乘劬掇拾,世議未可疑其私。白下舊人君所稔,堆胸況有蘭成哀。期君Г筆成掌錄,火速喚取詩魂回。(君居白下久,時方有《金陵寓公綠》之輯。)”《首夏木瀆舟泛遂訪靈巖山館舊址》云:“輕橈隨分過秀溪,屯阝童導客尋招提。山當日盛亭館,白頭誓墓何曾歸。書堂遺址廢亦久,同時師友知者誰。(謂沈歸愚惠定宇諸老。)只今水木尚明瑟,讀碑奠酒空含凄。(水木明瑟園在上沙,王石谷曾繪圖,后改翠公墓。)我生對公有余慕,名字偶合綠何奇。所嗟落百無似,慚愧<齒軍>叟深見期。(謂李審言)辦香愿下南豐拜,爭墩寧學荊文癡。狀頭開府適然耳,公之志業豈在斯。傳語山靈負宿諾,風味猶是霜檠時。(集中《送友人之江南詩》‘煩到靈嚴傳一語,山人已負十年期’自注:余重時讀書靈轟山時,本意十年作歸計,今已逾期云云。)詩名治功每相掩,兼斯二者疇能齊。一事吾輩滋嘆羨,書局到處皆相隨。”今縹蘅治黔,日起有功,將來何難與山娩美。視半山之罷相歸來,猶斤斤于一墩之名者,度量之廣狹異矣。
長汀江叔海師(瀚)充大學提調時,暇輒從之談藝,煦煦相親,知無不言。同時如于式枚(晦若)、李亦元(希圣)諸先生,靡不如是。出京后,每憶及春明舊夢,惘恫然有天上人間之感,深惜爾時之景光,為不易得也。師以義寧陳右銘、善化瞿子玖、張劭子諸公保薦,應經濟特科,既入都,徘徊久之,意有所不慊,竟不待試,翩然南歸。往晤俞曲園先生于春在堂,曲園笑曰:“徵士公車,亦如剡溪訪戴,興盡而返乎?”未幾由南而東,住日本數月,于其風土人情,及其山川形勢,與夫賢士大夫之往還,約略皆見于詩。得絕句一百首,曰《東游草》。在都中與都人士往復唱酬,多憂時感事之作,曰《北游草》。出都時賦詩云:“三宿意空厚,《五噫》歌且休。算來廷試日,應早到蘇州。”又《發蘇州》云:“此去不關廷試事,重尋舊夢十三年。”然則師于出處之際,審之又審,非徒如曲園所嘲“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也。南游諸什,曰《南游草》。又有《慎所立齋稿》,大抵五言宗《選》體,七言宗盛唐,亦多有關時務之作。其雜詩十二首,統籌大局,衡量古今,與當時韶書所謂學問淹通,洞達中外時務者,庶幾無娩色。師于民國二十五年始逝世,年已過八十矣。石遺老人挽詩有云:“既而徵柴車,不試如傅山。同徵復同官,文酒日以歡。”及“一道領中州,河洛天中間。招邀登高高,小隊巡河干。香山筑白亭,索題飛吟箋。無何變海桑,會合仍幽燕。知舉君留都,書局我歸閩。君家循吏傳,下筆愧如椽。羨君有鳳毛,扶搖早高騫”云云。蓋師官開、歸、陳、許道,雖未竟所施,而世兄江庸歸國后,有聲法界,足補師門所未逮,師其可以無憾矣。師詩除見諸《近代詩鈔》十余首外,《登上海城樓》云:“歇浦擅隆富,四紀及茲年。陰風海色暮,曠望心茫然。居雜蛇豕族,歌遏蛟龍淵。連鏈馳橫術,飛甍帶遠天。豈惟春長在,夜夜冰輪懸。爭夸綺紈盛,誰念風化遷。繅賄溢闐闐,洲渚成桑田。繁華事難久,翻覆盟易捐。莫持《徙戎論》,試賦《招隱》篇。”《國學韓文公祠》云:“韓公當日詠《石鼓》,振筆還思李與杜。岐陽寶物移京師,此義原從我公取。而況曾為博士官,祀之太學固其所。后世士風日衰茶,行如妾婦志商賈。肺腸已與前賢殊,爭怪文章不如古。天生昌黎豈無意,特為中流作砥柱。互見瑜瑕玉乃真,能通今古儒非腐。議兵議鹽讜論聞,《原道》、《原毀》高辭吐。風義尤推百世師,友名我成孤我撫。上書不諱干宰執,謝表寧嫌戀君父。豈似小儒內不足,苦心掩著工彌補。公名此日重山斗,生前亦未免譏侮。志士仁人心莫灰,有時賢愚當自剖。頓首再拜臨風前,狂言忽發公儻許。”士風日靡,國運隨之,行如妾婦數語,寧為過激之詞耶。
仁和徐花農(琪)與予家有通家之誼,為曲園得意門生。書法初學玉局,極其挺秀,后入二王,亦托體高華,筆力圓轉自如,嘗謂予曰:“予書海內除一二人外,無與抗顏行者。”其言非夸。蓋自廣東學政罷官后,世遂無不知其書者,特不知所謂一二人者為誰耳。詩亦雅有曲園風度,殆于香山、放翁為近。自云亦學東坡,而格律過之。《招同門諸君集于俞樓,王夢薇大令用曲園師年字韻紀其事依韻奉和》云:“小別俞樓又一年,偶攜儔侶便開筵。隔窗山鳥迎人語,掠水垂楊顧影憐。春色頓生詩筆底,豪情都涌酒杯前。瓢池新漲君知否,魚浪吹珠個個圓(瓢池在俞樓后。”)《茶陵尚書移節陜甘(譚鍾麟)和曲園師韻》云:“天為中興毓蓋臣,蒼生霖雨待斯人。久聞相業齊裴度,況有清名比賀循。述職勿勞趨北闕,(拜傘后有勿庸來京請訓之諭)。籌邊自昔重西秦。重來處處皆持節,隴上湖邊總是春。”酬應之作,本不足以見其長,略錄一二,以紀一時韻事耳。花農有印章曰:“四世備歷六官,九代俱封一品。”蓋其家自文敬、文穆以來,世代簪紱,洵非虛妄,第不宜自為表刨耳。此習自板橋、隨園輩倡之,后遂踵事增華,變本加厲,即曲園亦未能免俗。曲園嘗有私印云“煌煌天語,寫作俱佳”,自謂閩督英香巖陛見時,文宗諭有“寫作俱佳,人頗聰明”之語。夫曲園為文宗時革職之員,未必尚有是語,即有之,亦不應以煌煌等字表裸之。曲園又有私印曰“海內翰林第二”,所謂第一者,蜀人伍嵩生也。同時彭雪琴尚書有私印曰“天下第一恨人”,語甚冷雋。而曲園乃日不如易“恨”字為“仙”字,花農謂不如易為“福”字,皆失之遠矣。后康南海有私印日“歷二十六國,行三十七萬里”,則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當之無娩也。前輩有謂傅青主雖未應試,因賞內閣中書,亦有“徵君內閣”之標榜者,其信然耶。
清季吾滇人之開府于各省者,除蒙自楊文駿(安徽巡撫)文鼎(湖南巡撫)昆仲歷年在外,與鄉人少往還,其詩文莫可徵考外,楊鼎臣(增新,本鎮迪道兼提法使,民國成立后始升任都督兼民政長,嗣是鎮新疆十七年)只有日記及《老子注》文牘等,其詩亦不少概見。惟王豹君(人文,太和人)及朱經田(家寶,黎縣人)詩,頗多可采。兩人之事跡,亦與清季政局關系極為重要。豹君由光緒壬午舉人,聯捷成進士,以即用知縣,分發貴州,浮沉幾二十年。督撫公卿,頗有知其才者,交章論薦,不三四年,歷郡守監司,迨拜州藩之命。時趙次珊督川,未幾他調,遂以豹君護督篆。會川漢鐵路收歸國有之事起,川民群起抗爭。辛亥五月二十一日,開保路股東大會,不期而集者數千人,赴總督署,環請電朝廷力爭。豹君念民氣不可強抑,疏劾盛宣懷,不慊于閣部。于是朝旨加豹君侍郎銜,授川滇邊務大臣,促入覲。行至西安,有褫職逮問之旨,未及奉,秦中已響應革命,全川亦騷然,清社屋矣。民國成立,被舉為參議院議員,避地棲遑,往來于津滬間。酒澆塊壘,詩寫牢愁,以此后所得為多。至壬申,年七十,刻其所作為《避廬詩存》,共三百余首,近體居十之六七,多山水游覽友朋唱讠州之作。而躬與川事,為清室淪亡共和成立之一大關鍵,反無所發攄。意者時事倥傯,無暇于筆墨之事耳。前錄其七絕數首,頗具清逸之致。茲再錄其《七十感賦》七律六章,于其一生經歷及有關時事者,頗可考見焉。詩云:“強半春光憂患中,飄零七十已成翁。津潮怒涌狂濤白,淞水橫飛熱血紅。多負傳文期不朽,敢言勛業遇終窮。余生無限滄桑感,回首前塵萬事空。”“昆池碧血燈宵火,浩劫蒼茫墮地來。(同治癸亥正月十六夜誕生,前夕燈宵,回亂正烈,總督潘鐸被害,故云然。)劍影入懷驚異夢,(生時先大夫夢一偉丈夫授劍佩之,寤后文適墮地,故乳名青萍。)鬢絲老我竟凡胎。科名親喜差紆望,廬墓天遙只忍哀。白首蒼云歸未得,晚香孤負故園梅。”“湄潭學治豈求安,(初任湄潭,以汪龍莊《學治臆說》為師法。)自古親民是此官。敢翔弦歌留雅化,不忘稼穡識艱難。鐫巖愧對青天譽,禱雨寧辭白簡彈。(黔旱獨報災請賑,川東道黎尊齋為達之北洋王夔相,雖得賑欺,而大府不慊,欲參辦,遂引病乞休解組去。)五載離憂詩一卷,行間猶帶淚痕看。”“桂嶺回旋又度遼,(乙已簡放廣西南容府,丙午調奉天錦州。)書生戎馬萬山遙。乘軒南粵搜珠玉,(丁未任廣東提學使。)拂袖西川動斗杓。(戊中由陜藩調蜀。)勁草不因風疾靡,孤松肯為歲寒凋。危言恨少回天力,一息猶存愧遜朝。”“黯淡河山廿一年,戰爭功罪只由天。干霄民氣期無敵,如火軍容望解懸。可信海牙公論在,慘懷國恥眾心鐫。衰軀亦有興亡責,滿眼蟲沙忍自全。”“不死真慚竟古稀,住山出世愿都違。亂離那有林泉想,垂老還思杖履歸。對酒猶豪朋舊盛,憂天欲醉夕陽微。懸弧善禱殊多愧,自有千秋任是非。”其川事一段,僅于《題趟堯生侍御萬松深處手卷》五言中見之,有云“蜀亂天下先,聚斂叢怨ゥ。操舟民猶水,能載亦能覆。吁嗟四海窮,焉能永天祿。余疏傷罪言,君章空累牘”云云。即謂此也。全詩已見王什公《今傳是樓詩話》,茲不贅錄。經田己卯舉人,由庶吉士散館用知縣,出任清苑縣,升保定府,遷通水道,氵存涉兩司,升吉宣林巡撫,移節安徽。民國后改任都督,罷官后,流寓津門未歸。雖不以詩名,偶一涉筆,不落凡近。《今傳是樓詩話》嘗錄其《贈什公北發》七律一章,《送日人立花小一郎中佐歸》長均七古一章,其友虞山言仲遠(敦源)所錄,時方在保定。詩與國故有關,因錄之云:“立花中佐時之髦,湖海意氣元龍豪。握奇金版富兵韜,匡勃軍政何勤勞。(立花任軍事顧問,北洋常備軍制多出其手,時方解約歸國。)臨淮壁壘肅旌旄,連錢戰騎騰于槽。將軍好武兼風騷,新詩吟出諧瑯墩。天長圣節喜初遭,蓮池雅集玉餿叨。玻璃杯斟蒲萄,菊天共評劉郎糕。酒酣耳熱語嘈嘈,陳義直薄秋云高。曰我友邦誼可褒,接壤如古滕與曹。協力御侮蕩腥臊,臥榻漫讠羽人毛。我聞君語增郁陶,痛癢恍被麻姑搔。慷慨長嘯眺神皋,匣劍躍作龍虬號。圖們鴨綠卷驚濤,千年華表淪蓬蒿。豺狼無厭性桀騖,遼瀋攫孥捷于猱。楚問九鼎吳百牢,非理要索恣貪饕。隴得詛有蜀可撓,皮之不存安附毛。所冀邦交固漆膠,纏綿春繭同春繅。風輪火艦蟻千艘,矛戟偕作吟同袍。矧復邊釁非我挑,長短自有公法操。一割漫曬舊鉛刀,執鞭愿屬韃與橐。橫流東去障滔滔,權利忍令侵秋毫。會須驅除虎狼嗥,旋斡艮維扶柱鰲。嗚呼天道本不讠舀,睡獅長睡徒訾警。相期努力脫其絳,飛騰東亞參翔翱。嗟君行色上征篙,都門未餞中山醪。臨別贈言愧叫囂,蕪詞聊壓芙蓉朋。”
秦宥衡提學,有《丁巳都門感事》一首云:“嗚咽中江入海流,知君清坐不勝愁。魯戈過眼空三舍,宋鐵傷心盡六州。自昔武夫避黃發,于今吾道屬蒼頭。人間合有蟾蜍壽,書劍臨風涕淚收。”蓋是時張勛復辟,禮羅時賢遺老,康有為既居要職,拉王聘三入都,授學部侍郎。未幾事敗,宥橫與聘三交誼甚摯,而深惜其此一行,故有宋鐵之句。張勛幼年,曾充其長隨,而詩意反深予之,爾時一般遺老之見固如是,不僅宥衡一人也。
羅佩金督川,與劉存厚交惡,中央派王采丞為四川宣慰使,意在調解。行至重慶而復辟事起,羅亦不表示歡迎,采丞半途歸矣。有《丁巳重慶感事詩》云:“馳驅南北才三月,變幻風云已萬端。竊國幾傷王氣盡,爭城入見蜀氛寒。空煩籌策憐張詠,差喜圍棋有謝安。滄海余生無可說,歌筵相對夜漫漫。”蓋于蜀事頗有計畫,故以張詠自況,謝安則指段臺肥,二詩皆有關史實,非泛泛之作。以詩論,則宥衡腹笥充腴,風骨沉厚多矣。
題畫之作,老杜《戲題畫山水歌》、《觀嚴公廳岷山陀江圖》等作,二十余首,極盡能事,蓋詠畫山水,與詠真山水有間也。余得秦鄰煙山水十余幀,蔥秀恬密,四王之亞。因略徵友好題詠,得詩甚多。迄今二十余年,作者半已物故。每一層玩,殆不勝今昔之感也。李厚安太史《題溪山積雪》云:“積雪滿山寒正肅,高林無影水無聲。蕭齋徹夜紙窗白,疑是前溪明月生。”陳小圃提學《題落木寒山》云:“山石蓰寵山木高,山亭茆覆如團蕉。一聲來寒鯛,壓檐叢筱紛蕭騷。下有漁子弄輕舶,黃蘆白葦相蕩搖。無舵可把推長篙,努力撐持無乃勞。嗚呼撐持誠已勞,風浪彌天何所逃。”趙樾村臬使《題竹亭幽趣》云:“重逢翦竹話宵寒,月影篩窗竹數竿。歲晏蒼山風雪裹,正煩童子報平安。”“園萬個森青玉,多恐今番伐作薪。翠袖天寒誰徙倚,不堪憔悴夢中人。”楊迪樓學博名瓊,鄧川人。《題溪山晚霽》云:“看山不礙夕陽遲,每向林泉寄遠思。憶過巴江新雨后,泊舡江上倚篷時。”“卅里明湖傍影斜,故鄉最好是漁家。老漁罷釣歸蓮塢,臥看西山頂上霞。”同歲生李燦高(增,江人)。《題楓林飛瀑》云:“眼中天地皆塵翳,安得蓬山小結廬。醉起呼龍滌杯戔,銀河倒落天衢。”“蒼峰鐵立篆螺紋,萬丈天梯百轉分。揮盡汗珠下坡尾,衣裳猶帶嶺頭云。”以上五人皆墓有宿草。此外如陳古逸《題柳塘歸棹》云:“勞亭碧柳半蕭蕭,攀盡長條復短條。一棹欲歸歸亦得,莫教閱世涉風潮。”“欲與陶潛共高隱,莫從張緒說當年。綠陰濃處茅廬小,信是人間別有天。”趙星海《題晴嵐暖翠》云:“浪跡無端別故林,道緣終淺世緣深。把君尺幅倪迂畫,根觸還山一片心。”“思歸苦乏買山錢,草草風塵二十年。記得望湖樓上望,半巖暖翠落樽前。”袁樹圃《題疏林漁艇》云:“欲結茆廬傍水濱,秋林輕雨壓紅塵。瓜皮艇子風濤險,頻向漁郎好問津。”“遠近人家上下橋,天光云影晚蕭蕭。游蹤合在秋山背,不許丹青著意描。”周滌園《題竹韻松聲》云:“金華笠屐劍湖舟,記我兒時屢釣游。安得此間專一壑,水光山色擁岑樓。”“蒼林古木鎖煙嵐,天意安排避世寵。除卻樵蘇無個事,合邀周黨作清談。”各人皆有專刊詩集,所難得者,詩境肖畫,亦莫不各肖其人。古人云詩見性情,信然。
余又有《粵園圖》徵題,圖為嶺南蔡哲夫談月色夫婦合作,界畫甚工致。粵園者,段懋堂《說文解字注》云:“粵,木生條也。《商書》曰:若顛木之有粵橋。今《書》作由蘗。《詩序》曰:由儀萬物之生,各得其宜。蓋由即粵之假借。伏生作粵,孔氐作由。”后世文趨簡便,概書作由。以許文無由字,多疑其字非古,其實粵由一也。江艮庭欲盡改《說文》從由聲之字為從粵省聲,段氏謂若然,則粵從由聲,又何說也。余有小園,花木蔚然,取粵字生發之意,命之日粵園。亦猶蘇州留園、錫山秦園之例,(留圓園主原系劉姓,說文有“留”宇,無“劉”字,故以“留”名之。秦園見金樟《南廬詩稿》。)特園之廣狹繁簡迪別耳。題詠甚多,佳作如林,而惺寵一首,解釋粵字,頗為精嚴。敘余近況,亦歷歷如見。詩云:“叔重《說文》敗由字,紛紛后世滋疑議。或云缶字本相同,(李陽冰說,見《說文系傳疑義》。)或云由繇古今異。(段懋堂《說文》注。)《玉篇》補錄入用部,形聲所從亦難識。楚金依注引《商書》,粵枋古文趨省易。枝條華函取象形,茲說差強適人意。定庵平居精小學,先秦篆籀常寢鎮。新辟小園榜曰粵,義據深通自為記。我常入園笑謂君,詩人自昔多奇嗜。晉陽筑亭號饅礬,壺領有山名<垂瓦>。時無侯芭好古人,問字誰能載酒至。君云止酒已經年,清譙何須謀一醉。庭有樹石可盤桓,案有詩書可習肄。嘉賓時復倒屐迎,俗子還當鑿壞避。喜我與君居比鄰,分占湖壩數弓地。紫藤蔓壁分余紅,綠竹緣坡借濃翠。宵深林隙見微燈,知是譬書猶未睡。只今伯魯不悅學,欲舉陳編棄圊廁。我題此圖仍墨守,一任旁人嗤以鼻。”移山(袁樹圃提學所居)相距亦不逾一牛鳴地,賞予園并愛此圖,先題七言古風一首,復續五言四章于后,則其意之肫摯可知矣。七言云:“手摯廣廈千萬間,神功斂寂開小園。園之創造基天然,花木竹石風月邊。八九間屋陶靖節,一二寸魚庾子山。花徑曲曲以磚,老梅橫臥低于門。深綠日光不敢穿,中有一綾飛來泉。泓半溝半流涓涓,銅十二印琴上弦。怡然至樂園主人,主人交我三十年。今涵翠樓古瑯環,墨花灑透五云箋。漠賦晉字唐元文,宋詩妙入秋毫巔。歐蘇梅黃陳(后山)陸陳(簡齊),相從高詠《招隱》篇。”同歲生吳子白(良桐)題五古一章,用二十四敬全韻,毫無牽強之跡。綠其精于小學,故能旁徵博引,頭頭是道。與子白唱和詩甚多,舉此一篇,即可概見其力量之雄厚矣。中間敘余所歷,亦非泛泛者所能道也。詩云:“由君新作園,名園以其姓。有如俞樓然,遙遙相輝映。為檢許君書,九干余文竟。正文獨無由,聚訟諸儒競。謂即缶本由,謂繇<系>通并。又或謂為逸,臆斷殊強橫。此字如果逸,全書當變更。母逸子應存,食母豈梟獍。從于三十余,理宜一部盛。何反隸他部,紛紛各散進。恨生古人后,不獲面質諍。由為粵古文,許君名早正。凡從由省粵,他部可為證。從履省舟勿,省母不為病。主人精小學,訓詁宗訐鄭。近注石鼓文,更遠溯蒼圣。吾言豈其然,試為一品評。憶昔相識初,晚清當國柄。丁西同歲生,京華歡聚慶。君后入太學,中樞觀國政。我時宦蜀中,風塵卑縣令。國變同還鄉,先后被朝命。君出守大邦,凜凜風骨勁。旋為入幕賓,草檄陋孫晟。鹽梅和調羹,春官掌祭縈。奉使涉重洋,如古之會盟。彼國所短長,一一詳為詞。歸途游名山,風土播歌詠。蹤跡逾亞歐,謨謀師魏邴。一朝謝政權,三旌卻徵聘。買宅傍坡沱,辟地平陷。一樓吸湖光,湖光揩若鏡。凸凹石玲瓏,向背室溫靖。藏書含古香,琢詩浚靈性。園拓屋之左,一泓秋水凈。落花浮小池,魚唼嬉游泳。老梅立若人,清癯貌恭敬。主人午睡否,伸頸若為偵。時出金石聲,名教樂孔孟。時參玉版禪,戒律絕淫營。有時佳客來,一笑執酒迎。海棠花正開,天韶晨妝靚。清言霏彥國,詼嘲雜曼倩。比鄰忘主賓,望衡聯婚娉。別墅營高蟯,來去一舟輕。晴日攜芒鞋,斜陽理歸榜。月明或信宿,遠隔城市負。宵深無羅候,鷺鷗為之迫。年年上華亭,禮佛若朝請。儒釋冶一爐,高人自高行。名園期不朽,繪圖紙黃硬。圖成索我題,續貂用自儆。深愧賦如,那堪珠璣并。新正資閑吟,夜窗紅燈檠。走筆聊塞責,貽譏心倆倆。”顧仰山(視高)、吳石生(琨)兩太史,任志清(可澄)監使,均各題七古一章。任詩云:“我識定庵昔在滇,文章爾雅稱時賢。別時道我昆湖需,圖成補柳意拳拳。今來不覺二十年,相看塵鬢各成斑。我老乃作馮婦顏,君修梵行何清堅。儒門澹泊豈其然,世亂往往愛逃禪。自鋤小圃號粵園,一樓秀出湖山巔。老梅如雪花正繁,早桃紅亦逗春妍。酌我坐我花中間,出圖要我詩一篇。我觀圖詠成太息,題者諸老昔者若是班。石南今已歸道山,古逸亦是古稀人,我來但見屏山袁。廿年人事驚風煙,況復滄海幾桑田。而園長著湖之偏,主人常與湖為緣。長日作詩稱閉關,無酒學佛有酒亦學仙。我來喜作閑官閑,不敢題詩爭后先。不愿畫著石山前,但愿主人時時觴我小樓上,謂余方有公事姑與俗相捐。”顧詩云:“由侯軒強五十余,昔年懷抱今何如。筆端鳴鳳腰佩魚,幡然解組希兩疏。日日寢饋鴻寶書,兼研內典探梵珠。百年不肯須臾虛,誅茆結屋臨翠湖。竹石清瘦幽人居,以姓姓園名實符。冉溪安用愚溪呼,閉門著述蘸墨珠。有時談笑招群儒,嗟我不材如散樗。花尊秋風兩世俱,(兩家先世,秋榜同年。)與君相逢卅載初。少年盛氣雄萬夫,黃塵同馳旅京車。黑夜幾沉浮海桴,(丁未春偕赴日本,輪舶出芝罘百余里,夜闌失火,幾罹不測。)當時壯志橫九區。不信至此真窮途,出險幸似登天衢。漏舟共濟扶桑隅,兩心私慶神福余。人謂天留有用軀,鵬飛萬里南將圖。忽報長安棋弈輸,力致富強管夷吾。多君心苦而詣孤,賤子像然歸敝廬。便隨武陵漁父漁,醉后狂歌缺唾壺。(借句)或乃拊缶呼嗚嗚,樂不及時胡為乎?雪漸上頭霜在須,不知老至寧非愚。爾來攝念參毗盧,始悔從前心膽粗。諸有非有無非無,文字之障應先除。偏君索題如索逋,故人情誼何可辜。交深復恐辭浮膚,腸無詩撐搜更枯。俚曲吞吐難小巫。”與仰山相交甚久,相知甚深,故無泛設之語,而苦心孤詣一語,于余二十年來遭際,殆如燃犀,讀之不禁恫惘數日也。吳詩云:“定庵先生愛花木,拓地城北山之麓。昔年曾建涵翠樓,飽吸湖光與山淥。圖書四壁同娘阝,著作千秋亦天祿。近延樓外更筑園,園名曰粵自不俗。粵省為由或為缶,是耶非耶可無冫賣。一園篇種和靖梅,間雜數叢與可竹。三徑立石尤玲瓏,徑為石遮曲愈曲。更有亭屋半隱明,風月無邊看不足。著書人醒石橫陳,恍如人在羅浮宿。韻人韻事兩足傳,此圖可為輞川續。”石生亦精訓詁之學,所藏書籍,小學居多,惟不及子白之完備耳。間有《說文補注》之作,惜未得見。詩不數作,年時偶一為之。固因政務叢集,無暇之故。記其翰林假歸時,一身任五處要差,安有余閑以理吟詠耶。狷庵易君題五古一章,頗注意圖繪,比之龍眠,語簡而賅。詩云:“摩詰圖輞川,韻事流千古。子山賦《小園》,懷抱輕華腕。我覽《粵園圖》,芳躅遙踵武。蔡叟擅丹青,老筆雄且嫵。梁孟兩壁合,位置無乖迕。尺幅羅萬象,堪與龍眠伍。叟繪園之景,我詠園之主。世亂貴知幾,不屑戀簪組。流急則退勇,幽棲避網罟。小筑翠湖濱,湖光供納吐。涵翠樓前地,撥蒙辟畦圃。丈室三兩楹,坐擁圖書府。研經課兒輩,抱膝吟《梁甫》。暮指歸鳥歸,晨看乳燕乳。余情蒔花竹,香蔭靄庭戶。旁通及內典,神游佛國土。或招素心人,南雅騷幟豎。唱和稿盈尺,寧泥聲調譜。偶然得佳句,狂笑掌頻拊。啜茗潤詩腸,何用酒傾鱖。園蔬佐晚餐,燒筍足充肚。我非髯參軍,亦豈短主簿。半生守楹書,碌碌無足數。不慣趨朱門,伺人顏喜怒。追陪香山會,清談沁肺腑。來叩粵園扉,如入辛夷烏。他日儻移家,詣園乞賃糜。”南雅社興,亦近年滇中吟壇一故實,詩中及之,足補諸作所不足。而于余近二十年之經歷,敘之綦詳者,厥為白君小松(之瀚)詩余四首。小松博覽,工辭翰,尤熟于清季以來海內文學家掌故,言之娓娓。嘗作《徐呈五殉難詩》,敘同光間國故,元元本本,幾達百韻,其學之富可知。與余共事十余年,凡護國、護法諸役,幕府視草,小松無不共之,故言之清切有味。此編尚未錄詩余,特舉以為是圖題詠之殿。調奇《壺中天》,其一云:“粵園圖就,比冒家水繪,風光誰勝?一卷牛腰題詠遍,幅幅母珠堆錦。號合羽岑,坊名佛護,慧業前身定。英雄活計,祖鞭換了清磬。
佳日野服綸巾,尋芳行散,煙靄碧蟯近。別墅升庵吟嘯地,來去春航秋艇。隔巷濂溪,對門臥雪,得句飛箋問。買鄰百萬,侶儔無此高亻雋。”其二云:“江山如此,問桃源何處,堪容漁隱?城裹盧同原有宅,妝點便成仙境。屋就梅邊,亭因竹葉,心事王姚證。樓名更好,翠痕涵卻千頃。一自揖別公卿,結盟鷗鷺,久矣音書冷。惟有多情湖上水,長照東坡瘦影。幾度看春,十年面壁,怕向危欄憑。重簾深壓,任伊鶯叱燕恨。”其三云:“覺來一夢,記當年幕府,曾陪硯幾。檄愈頭風書辟瘧,大筆群推韓李。孺子尸名,阿瞞自取,傳貴洛陽紙。有才如此,荒山竟老無已。聞道管領騷壇,兩開南雅,蓮社風流繼。石鼓龍文越縵稿,茲事須公料理。瀛海乘槎,殊方問俗,百首新詩美。晨鈔瞑纂,此中無限佳趣。”其四云:“為春憔悴,幸抽身尚早,補樅不死。繭蝶生涯成底事,贏得絲成窠毀。四十無聞,一丘遂臥,回首心還悖。天憐病廢,白頭蟑頹何悔。況有老學庵翁,造門許借,眼福矜鴻秘。竊喜褰裳清可涉,只隔蒼葭一水。聞見三朝,豐神兩置,塵掃青松蕊。清談每接,中懷多少幽契。”
瀘西陳古逸,以名進士由度支部派充云南造幣廠總辦、大清銀行監理官,民國后一度任外交司,遂終隱于滇。晚年彈心佛法,四方崇仰,夙工書畫,尤長倚聲。余六十歲時,曾倚《壽星明》一闋壽余云:“江涌金沙,山抹彩云,實毓英賢。溯幽燕負笈,鉤河摘洛;南疆開府,勤政愛民。梅莢凝香,菁莪造土,更泛枯槎日月邊。英雄老,問半生勛業,一笑無言。九龍池北林園。已隔斷Й紅十丈塵。有牙簽插架,書城坐擁;貝文攤案,佛海精研。筇竹尋詩,寒蒲習定,六十平頭白樂天。我何獻,只香臺法食,菩薩清泉。”
松泉亦夙嗜倚聲,早年有《雙紅豆軒詞》之刻,未得寓目。年近古稀,猶遍游名勝地,有女弟子黃燦芝、何蘅秋等,時隨侍游覽,迭相唱和。和燦芝《五月七日國恥感賦滿江紅》云:“酸楚哀鴻,聲遍野、破家亡室。翹首望、茫茫藍蔚,撫今追昔。大好家居誰撞壤,英雄流血化為碧。看申江烽火遠連天,心惻惻。財已竭,民疲極。外侮至,亡無日。更同根萁豆,相煎太急。彌望神州都莽蕩,何人收拾殘枰弈。除蒼天速遣圣人生,仁無敵。”下半闋傳鈔或有牽誤,大致不差。又《秦淮河懷古風入松》云:“披襟小坐意遲遲,紅豆惹相思。可憐金粉俱塵土,將春意、托與黃鷓。枉自勞他百囀,聽來總是迷離。滿堤楊柳綠依依,種植始何時。豪華王謝今安在,到春來、只見烏衣。欲問秦進舊事,除非明月方知。”滇中詞人亦夥,自元張景云以來,不下五十余家,尤以倪蛻翁、戴鯛孫、段浴川諸君篇章最富,惟都不自收拾,致不能各刊集,僅于叢書中刊《滇詞叢錄》一冊,摭拾叢殘,各見一斑而已。寓賢中工詞者亦不少,記梁瑞芝專員(名正磷,巴縣人,為丁酉同歲生,由州牧遷廣西知府,充督察專員。)《庚子北變有感》調奇《氐州第一》云:“搔首青天,高遠莫測,我從何處問起。乘興登樓,蒼茫四顧,大地蕭寒如此。望帝鄉迢遞,已被暮云遮矣。悵想秋風,銅駝荊棘,淚鉛成水。五載舊游頻記憶,都下繁華名市,衣冠第宅,一炬泰灰裹。誰令弈棋靡定,竟掉下、這個不是。長劍孤鳴,任萬丈、寒光天倚。”
陳蘭卿太守(名鷗,山陰人,宦滇甚久,遂隸滇籍,年八十三始辭世)之《翠竹軒詩鈔》,王仲瑜臬使(名玉麟,昆明人,貴州糧儲道署按察使)之《悠然樓詩稿》,劉銳卿大令(名鎮藩,癸巳舉人)之《師竹齋詩鈔》,均得讀之,日久健忘,不能記憶,并原書亦被友人借取,無從索還。諸君皆舊游友好,乃不能傳播其詩,疏懶闊暑,其罪尚可逭乎。惟孫采臣(文達,昆明人,揀發廣西知縣,署思恩府,以積勞致疾,殉贈道員。)李少宗(澤,亦昆明人,同時揀發署維平,補象州以勞殉。)錢小肪三君,同歲交好,詩皆有獨到處,《云南叢書》中已刻其遺稿,而余游歷日本時,小肪曾寫示其《送孫李兩君揀發廣西》五律四首云:“迢遞一書札,來從我帝京。故人知釋褐,宿志遂長纓。不禁云泥感,因滋湖海情。瓊華勞北望,隔水送君行。”“滿目潢池盜,頻煩百里才。兵氛蒙象嶺,別夢繞燕臺。害馬知由去,飛鴻亦可哀。農桑銷劍戟,瞻望使君來。”“并轡向蒼梧,茲行已不孤。一麾拋鐵硯,五嶺佩銅符。叔季思良吏,神仙笑腐儒。殷勤惠雙鯉,破浪寄東都。”“煙樹浦蓬島,風沙莽薊門。難為贈行策,未許罄離樽。夜雨巴山夢,浮云流水論。重逢蓮社酒,相對指襟痕。”小肪平日胸無城府,詼諧不羈,詩之倜儻俊偉,亦適肖其人。陳小圃丈評其門下士,有錢諧蔣默之目。蔣謂懷若(谷),余視草督署,懷若勛辦文牘,共事一室,一月中殆未間其數語。兩君相較,蔣之默視錢之諧,殆有過之。小舫后任河口督辦,視事甫一月,得瘴氣,遽成古人。余嘗挽以聯云:“與我舊同年,抵掌論文,雋語清談猶在耳;到官剛匝月,忘身殉職,蠻煙瘴雨總銷魂。”語語皆紀實也。
詩話前編紀《灞橋題壁詩》“柳色黃于馬上塵,秋來長是翠眉顰。一彎月更黃于柳,愁煞橋南系馬人”,譚嗣同見之狂喜,謂新樂府工者代不數篇,蓋取聲繁促而情易徑直,命意深曲而辭或嗶緩,二難莫并,何以稱世。平生所見新樂府,殆以此作為第一。系在灞橋旅壁,塵封隱然,拂拭諦辨始得之。故其《莽蒼蒼齋詩集》中《論藝六絕句》第四首云:“意思幽深節奏諧,朱弦寥落久成灰。灞橋兩岸蕭蕭柳,曾聽貞元樂府來。”即詠此也。王什公《今傳是樓詩話》亦載之,殆亦自《莽蒼蒼齋詩》注得來。(余前編詩話時尚未見王書。)后檢《樊樊山詩集》,有《丙戌八月六日過灞橋》一首,即是此作,乃知系樊山作也。然譚父官甘陜,時在光緒初年,嗣同往省之,過灞橋故得見。丙戌則為光緒十二年,似樊山又在譚后,古人詩往往竟體相同,當再質之留心雅故者。
王湘綺集中不載七律,以為七律非古,然頗喜作之,其日記中七律甚多,惟多直露兀傲之態,殆亦自知所短,而不欲表瀑耳。茲錄其和樊云門韻數首,筆仗雖雄,仍不免平日之老態焉。一萬:“少陵筆陣掃千兵,肯拔王郎跋浪鯨。不信把詩能過日,自嫌垂老是虛生。康成行酒曹公恨,廣武登臺豎子名。獨坐看山且西笑,遙知畫戟晚香清。”又云:“偶曳長裾過戟門,故山秋草怨王孫。彈來栗里琴三疊,閑卻瞻園酒一樽。料得治安詢賈誼,也應冷穩學劉坤。白蘋江上風波定,唯有飛鴻爪印君。”又云:“詩人自古喜相輕,忘勢忘年折輩行。肯向紅氈論故事,每遺縞紆見交情。官衫北面曾相笑,禮數南皮且莫爭。手版一時參護帥,知君到處有逢迎。”插用時事,近于打油矣。其佳者,雄闊多姿,勝處去老杜不遠。如《登岱頂》云:“黃河如線海如杯,表裹泱泱四望開。戰國自知天下小,登封常見圣人來。扶桑浴日光先照,匹練浮云首重回。一片光明盡冰雪,便疑身在九璜臺。”《瀑橋》云:“天橋溪響靜聲聞,玉峽丹梯兩界分。柏上雨成松上雪,山中花落水中云。驂龍正有徘徊處,匹馬誰從七二君。便與靈仙約來往,不須揮手謝人群。”《九江》云:“雄鎮堅城望睫岈,橫州蛇勢苦盤孥。五年化盡英雄血,九派淘殘江漢沙。廢圃尚聞留鬼磷,沸波誰復祀神鴉。酒樓近接諸夷館,不忍停舟問琵琶。”其五古五律,已見前編,不復錄。
《筱園詩話》謂阮亭七律,才力不足,多涉空腔。然如《題趙承旨畫羊》一首,氣格雄渾,神高韻邁,如出盛唐人手。而運法用意,自亦細密深婉。首句點題,清出所畫之羊,次句以畫馬為陪,推開一筆,暗攝下意。三四以吳興、敕勒,對照見意。五六忽用提空一聯,高唱入云,振拓后半局勢,而以銅駝戀洛,玉馬朝周,兩兩烘托夾襯。更以子卿牧羝守節作結,意愈充足,而王孫失節之愆自見。通篇層層洗伐,一氣相生,誠為此題絕唱云云,推許甚至。評隅處亦批卻導竅,老眼無花。惟漁洋七律,雄渾超邁之作甚多,不止此題,筱園所取,未免太苛。且漁洋此作,實胎息荊公《次韻吳仲庶省中畫壁》詩,故氣息倍為深厚。茲并錄二作于后,讀者試體會之,當以予言為不謬也。荊公詩云:“畫史雖非顱虎頭,逞能滿壁寫滄洲。九衢京洛風沙地,一片江湖草樹秋。行數魚賓共樂,臥看鷗鳥吏方休。知君定有扁舟意,卻為丹青肯少留。”漁洋詩云:“三百群中見兩頭,依然禿筆掃驛騮。蝎來清遠吳興地,忽憶蒼茫敕勒秋。南渡銅駝猶戀洛,西歸玉馬已朝周。牧羝落盡蘇卿節,五字河梁萬古愁。”
張南皮《湖口》詩云:“南疆戰績兩奇蹤,赤壁東來數石鐘。”彭剛直公石鐘山之役,固亦有名,然不及明太祖戰陳友諒之劇烈。蓋就湖口言,當引彭事,就南疆水戰言,則當引明太祖事矣。赤壁一戰,曹操北歸,鼎足之勢遂成。鄱陽湖一戰,明鼎遂定,其時友諒最為勁敵,其他不足畏也。王湘綺撰《彭公行狀》云:“湖北水陸軍下攻湖口,寇扼石鐘山、梅家洲,力遏內湖軍,不令合外江。公率全軍,分三隊出戰,楊公(載福)臨江發為聲援,不能進,而寇渡石鐘,石巖腹置巨,正當船沖。公令三版先出,大船繼之。前鋒中,哨官立斃。公令全船還,后船次進;有死者復回,后者復迭進。傷十余舟,公一不顧。或諫曰:‘今驅士卒與飛火爭命,徒死無益。’公泣曰:‘水陸用兵五千,精銳忠勇之土,斃命干數,湖南江西民土,屠戮者數十萬,每一念之,恨不即亡,不破此險,勢無生理。今日我死日也。’鼓棹赴之,寇焦裂銅飛,者震死,船銜尾直下,與外江合軍,歡聲動江。陸軍奮踔,從城背山下應之,寇大奔,遂進奪小姑山,復彭澤、望江、東流,寇望風避。”錢牧齋《國初群雄事暑》所紀云:“太祖自將救洪都,徐達、常遇春等,亦自廬州還會師,褐纛龍江,舟師二十萬人,敵兵六十余萬,初戰于康郎山,繼戰于渚磯,前后八十余日,死者六七萬人。每戰呼聲動天地,矢鋒雨集,聲雷鞫,波濤掀騰,照耀百里之內,水色盡赤,浮尸如蟻,彌望無際。當其戰劇時,敵梟將張定邊,直犯上舟,舟適淺,危甚,幸常遇春從旁射中定邊。俞通海亦來援,舟進水涌,上舟始得脫。友諒中流矢死,其弟友仁、友貴及平章陳普略等,均被焚死。其參政陳等,始舉軍來降。”錢、王皆文章巨手,敘述有聲有色,誠南疆戰事之奇蹤也。
作詩構思,至情理逼真處,乃與前人往跡,適相符合。或暗指一人一事,而按之載籍,不止一事相符者,所謂言中有物也。此類甚多。近見梁眾異(鴻志)詩,恒有此境,如近作《故居》云:“磨滅華年此最多,眼明重見舊。書聲定有鄰人記,車轍曾經長者多。世法易生三宿戀,家風不改《五噫歌》。南榮奉母知難再,惜往傷今鬢易皤。”其第三句,合之往跡,當不止一人。余所記者,清乾隆時高郵沈既堂(業富),年二十二,舉于鄉,次年,聯捷成進士,入詞林,歷充江西、山西副考官。有謂公早達為幸者。其鄰里擊柝之人嘆曰:“吾輩每當子夜風雪時,過沈氏書樓,未嘗不聞讀書聲,何幸也?”見阮文達所撰《墓志銘》。讀之情景如繪,真可為后進勖勉。至都玄敬勤學,夜深不輟,吳門有娶婦者,夜風雨大至,滅燭,遍乞火無應者,雜然曰:“南濠都少卿家有讀書燈在。”叩其門,果得火。此則雖非書聲,亦好學者之佳話也。他《如豐澤園酒次示秋岳》云:“勝有酒傭知姓字,待尋縐卒話承平。”《雪中喜宰平見過》云:“舊隨洗缽僧成塔,誤記尋詩夢墮廊。”諸聯皆可玩味。
袁忠節公(昶)丁亥歲暮,壽李尊客七律二首,尊客稱為字字新警。漸西村人原稿未載,(稿只刊至甲申止)茲錄存之。一云:“六十為郎未厭遲,銅駝陌上墊巾宜。歸然風節和應寡,妙得天機知者誰。監曲笠筇追賀老,《鐵崖樂府》冠元詩。由來越國山川逸,借取才名重圣時。”二云:“猩黃花照鵝黃酒,破臘年前已得春。晚覺方瞳健勝昔,坐忘帶孔瘦移旬。讀穿饑朔三冬史,生后髯坡九日身。腰腳明年問何似,南郊鳴玉侍祠臣。”又《贈悉伯》云:“凈名示疾轉充然,乍起寧資服散緣。知見香存消蕙嘆,句文身在異蕉堅。人間鸞翮留中散,池上楊枝伴樂天。更約窮探翠微勝,試攜竹杖已輕便。”
今世刊行之《錢南園集》,只載法梧門一序。楊雪橋詩話尚載有蘭雪生吳嵩梁題句云:“亮拔之才,植其高骨。雄勁之氣,郁為正音。岱色夜明,下臨星斗。河聲秋壯,中挾風雷。先生以名節砥柱中朝,而詩亦卓然可傳如此。蓋能孤行其意,不為流俗所移,故有直造古人處。寡識之士,即文字亦多依附,卒與草木同腐,豈不哀哉!嘉慶十年六月十三日吳嵩梁記。”“是日雨,坐詩寵,為法梧門學士參定朋舊及見錄選存者,凡五十首。蓋南園無專集行世,師君所刊,亦其殘稿,故所采尤多”云云。今本仍荔扉先生原本也。
今之提倡白話詩者,大抵謂《詩三百篇》,除《雅》、《頌》外,皆為婦人、女子、田夫、野老之所歌唱,故人人易曉。若拘于格律音韻,則解人難索,扦格鮮通。不知古無韻書,即以官音為韻書。今之官音,古稱雅言。《論語》云:“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雅言者,正言也。謂造次談論,或用方音,至于諷誦詩書,臚傳典禮,則其言必一出于雅正。《國風》異于謠諺,據《小序》說,大半刺譏國政,此非田夫野老之所為可知也。其他里巷細情,民俗雜事,雖設為主客,托言士女,而其詞皆出文人之手,觀于漢晉樂府,可以得其例矣。(以上多據章氏太炎之說。)為白話者,如田夫野老之所為,方言各異,遷地弗良,是欲求易解而反難通矣。士大夫則無有不知雅言者,故十五《國風》不同,而其韻部皆同。且諷諭時政,規勸友朋,豈得徑直從事,必也微言婉諷,因物寓意,使之玩索而有得。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比興之詩,所以妙于賦體也。古人有言:詩者,性根情苗,言華聲實。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六經首《詩》,以能正人心而天下和平也。洎周衰秦興,采詩之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道人情,止于傷別怨思,游覽放曠。陵夷至于六朝陳、梁之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詩之為道益卑,取義益狹。矧其淫詞蕩意,搖筆即來,尤而相效,每下愈況者乎?
三言詩自晉散騎常侍夏侯湛始,四言詩自前漠楚之韋孟諫楚夷王戊始,五言詩自漢騎都尉李陵與蘇武別始,(或謂蘇李詩系后人假托,當以卓文君《白頭吟》為始。)六言詩自漢大司農谷永始,七言詩自漠武帝柏梁臺殿聯句始,九言詩自魏高貴鄉公始,(三言至九言,《三百篇》中者有之。)歌自荊軻作《易水歌》始,(沈歸愚《古詩源》以《擊壤歌》為始。)狀詩自枚皋作《麗人行》始,(歌詩流利為行,引伸為引。)白話詩則自西文之“跑猝力”(譯音)脫化而來。即此可以略知其變遷也。
詩話始于鍾嶸,宋以降,為之者眾矣。而有盧一代,乃絕無之。至宋尤延之始有《全唐詩話》。夫詩莫盛于唐,顧當其時,絕無為之評話者,毋亦老杜所謂文章得失,寸心自知,話之者未必能批其卻,導其竅,徒添畫蛇之足,轉傷續尾之貂,故不必話,亦不能話乎?昔佛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只迦葉微微一笑,遂爾默會。假使當時多一言詞,則不契機矣。唐人之詩,含蓄委婉,真有心心相印之妙。至宋則盡情透露,無惑乎話之者之多也。(詩話以宋人為最多)。明清以來,為者相踵,其佳者一語破的,開示后人法門不少。次或留存掌故,斟綜人物。又或遺章斷句,藉之以傳。李穆堂比于葬暴露之骨,哺路棄之兒,功德甚大,吾無戾焉。若夫標榜相高,聲華是騖,以筆札泛愛人群,章絳猶譏其師;以詞翰獵取車服,桓榮轉驕其弟。昔人之所未慊,不佞之所弗取者矣。惟是酒后茶余,評今隋古,有所得則筆之,無容心,無亻索意,僻壤遐陬,流傳匪易,則務為搜采,藉以闡幽發微,厲世磨鈍,俾后進者不至望而卻步,廢然思返,此其區區之微旨也。
何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