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改變生活 · 科技引領未來
《東坡全集》一百十五卷,宋蘇軾撰。軾有《易傳》,已著錄。蘇轍作軾《墓志》,稱軾所著有《東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nèi)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詩》四卷。晁公武《讀書志》、陳振孫《書錄解題》所載并同,而別增《應詔集》
《東坡全集》一百十五卷,宋蘇軾撰。軾有《易傳》,已著錄。蘇轍作軾《墓志》,稱軾所著有《東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nèi)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詩》四卷。晁公武《讀書志》、陳振孫《書錄解題》所載并同,而別增《應詔集》十卷,合為一編,即世所稱《東坡七集》者是也。《宋史·藝文志》則載《前、后集》七十卷,卷數(shù)與《墓志》不合,而又別出《奏議補遺》三卷、《南征集》一卷、《詞》一卷、《南省說書》一卷、《別集》四十六卷、《黃州集》二卷、《續(xù)集》二卷、《北歸集》六卷、《儋耳手澤》一卷,名目頗為叢碎。今考,軾集在宋世原非一本。邵博《聞見后錄》稱:京師印本《東坡集》,軾自校,其中“香醪”字誤者不更見于他書,殆毀于靖康之亂。陳振孫所稱,有杭本、蜀本,又有軾曾孫嶠所刊建安本,又有麻沙書坊《大全集》本,又有張某所刊吉州本。蜀本、建安本無《應詔集》,麻沙本、吉州本兼載《志林》、雜說之類,不加考訂。而陳鵠《耆舊續(xù)聞》則稱:姑胥居世英刊《東坡全集》,殊有序,又絕少舛謬,極可賞。是當時以蘇州本為最善,而今亦無存。葉盛《水東日記》又云:邵復孺家有細字小本《東坡大全文集》,松江東日和尚所藏有大本《東坡集》,又有小字大本《東坡集》。盛所見皆宋代舊刻,而其錯互已如此。觀《捫蚤新話》稱:“《葉嘉傳》乃其邑人陳元規(guī)作,和賀方回《青玉案》詞,乃華亭姚晉作。集中如《睡鄉(xiāng)》、《醉鄉(xiāng)記》,鄙俚淺近,決非坡作。今書肆往往增添改換,以求速售,而官不知禁”云云,則軾集風行海內(nèi),傳刻日多,而紊亂愈甚,固其所矣。然傳本雖夥,其體例大要有二:一為分集編訂者。乃因軾原本原目,而后人稍增益之,即陳振孫所云杭本。當軾無恙之時,已行于世者,至明代江西刊本猶然,而重刻久絕。其一為分類合編者。疑即始于居世英本,宋時所謂《大全集》者,類用此例。迄明而傳刻尤多,有七十五卷者,號《東坡先生全集》,載文不載詩,漏略尤甚;有一百十四卷者,號《蘇文忠全集》,板稍工,而編輯無法。此本乃國朝蔡士英所刊,蓋亦據(jù)舊刻重訂,世所通行,今故用著錄。集首舊有《年譜》一卷,乃宋南海王宗稷所編。邵長蘅、查慎行補注蘇詩,稱其于作詩歲月,編次多誤。以原本所有,今并存焉。
卷三十一 ◎和陶詩七十八首
卷三十二 ◎和陶詩五十七首
卷三十三 ◎賦十七首
卷三十四 ◎敘二十五首
卷三十五 ◎記十三首
卷三十六 ◎記十四首
卷三十七 ◎記十三首
卷三十八 ◎記十九首
卷三十九 ◎傳十首
卷四十 ◎論十二首
卷三十一 ◎和陶詩七十八首
【追和陶淵明詩引(子由作。此引因對理解和陶詩大有幫助,故保留)】
東坡先生謫居儋耳,置家羅浮之下,獨與幼子過負擔度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無所嗜好,以圖史為園囿,文章為鼓吹,至是亦皆罷去。獨猶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是時,轍亦遷海康,書來告曰:“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吾。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詩凡一百有九,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并錄之,以遺后之君子。其為我志之。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淵明此語,蓋實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编岛?!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xiāng)里小兒,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其誰肯信之?雖然,子瞻之仕,其出處進退,猶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處之矣??鬃釉唬骸笆龆蛔?,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眳^(qū)區(qū)之跡,蓋未足以論士也。轍少而無師,子瞻既冠而學成,先君命轍師焉。子瞻嘗稱轍詩有古人之風,自以為不若也。然自其斥居東坡,其學日進,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詩比李太白、杜子美有余,遂與淵明比。轍雖馳驟從之,而常出其后。其和淵明,轍繼之者,亦一二焉。丁丑十二月海康城南東齋引。
【和時運四首】
.丁丑二月十四日,白鶴峰新居成,自嘉?寺遷入。詠淵明《時運》詩云:斯晨斯夕,言息其廬。似為余發(fā)也,乃次其韻。長子邁,與余別三年矣,挈攜諸孫,萬里遠至,老朽憂患之余,不能無欣然。
我卜我居,居非一朝。龜不吾欺,食此江郊。廢井已塞,喬木干霄。昔人伊何,誰其裔苗。
下有碧潭,可飲可濯。江山千里,供我遐矚。木固無脛,瓦豈有足。陶匠自至,嘯歌相樂。
我視此邦,如洙如沂。邦人勸我,老矣安歸。自我幽獨,倚門或揮。豈無親友,云散莫追。
旦朝丁丁,誰款我廬。子孫遠至,笑語紛如。剪發(fā)垂髻(一作剪彩垂髫),覆此瓠壺。三年一夢,乃復見余。
【和勸農(nóng)六首】
.海南多荒田,俗以留香為業(yè),所產(chǎn)粳?余不足于食,乃以薯芋雜米作粥糜以取飽。余既哀之,乃和淵明《勸農(nóng)》詩,以告其有知者。
咨爾漢黎,均是一民。鄙夷不訓,夫豈其真。怨忿劫質,尋戈相因。欺謾莫訴,曲自我人。
天禍爾土,不麥不稷。民無用物,怪珍是殖。播厥熏木,腐余是穡。貪夫污吏,鷹鷙狼食。
豈無良田,?無?無平陸。獸蹤交締。鳥喙諧穆。驚の朝射,猛犭希夜逐。芋羹薯糜,以飽耆宿。
聽我苦言,其福永久。利爾Θ耜,好爾鄰偶。斬艾蓬ワ,南東其畝。父兄?梃,以扌失游手。
天不假易,亦不汝匱。春無遺勤,秋有厚冀。云舉雨決,婦姑畢至。我良孝愛,袒跣何愧。
逸諺戲侮,博弈頑鄙。投之生黎,俾勿冠履。霜降稻實,千箱一軌。大作爾社,一醉醇美。
【和停云四首】
.自立冬以來,風雨無虛日,海道斷絕,不得子由書。乃和淵明《停云》詩以寄。
停云在空,黯其將雨。嗟我懷人,道修且阻。眷此區(qū)區(qū),俯仰再撫。良辰過鳥,逝不我佇。
颶作海渾,天水溟?。云屯九河,雪立三江。我不出門,寤寐北窗。念彼海康,神馳往從。
凜然清癯,落其驕榮。饋奠化之,廓兮忘情。萬里遲子,晨興宵征。遠虎在側,以寧先生。
對弈未終,摧然斧柯。再游蘭亭,默數(shù)永和。夢幻去來,誰少誰多。彈指太息,浮云幾何。
【和歸園田居六首】
.三月四日,游白水山佛跡巖,沐浴於湯泉,?發(fā)于懸瀑之下,浩歌而歸,肩輿卻行,以與客言,不覺至水北荔枝浦上。晚日蔥?,竹陰蕭然,時荔子累累如芡實矣。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攜酒來游乎?意忻然許之。歸臥既覺,聞兒子過誦淵明《歸園田居》詩六首,乃悉次其韻。始余在廣陵和淵明《飲酒二十首》,今復為此,要當盡和其詩乃已耳。今書以寄妙總大士參寥子。
環(huán)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東家著孔丘,西家著顏淵。市為不二價,農(nóng)為不爭田。周公與管蔡,恨不茆三間。我飽一飯足,薇蕨補食前。門生饋薪米,救我廚無煙。斗酒與只雞,酣歌餞華顛。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閑。悠悠未必爾,聊樂我所然。
窮猿既投林,疲馬初解鞅。心空飽新得,境熟夢余想。江鷗漸馴集,蜒叟已還往。南池綠錢生,北嶺紫筍長。提壺豈解飲,好語時見廣。春江有佳句,我醉墮渺莽。
新浴覺身輕,新沐感發(fā)稀。風乎懸瀑下,卻行詠而歸。仰觀江搖山,俯見月在衣。步從父老語,有約吾敢違。
老人八十余,不識城市娛。造物偶遺漏,同儕盡丘墟。平生不渡江,水北有幽居。手插荔枝子,合抱三百株,莫言陳家紫,甘冷恐不如。君來坐樹下,飽食攜其余。歸舍遺兒子,懷抱不可虛。有酒持飲我,不問錢有無。
坐倚朱藤杖,行歌紫芝曲。不逢商山翁,見此野老足。愿同荔枝社,長作雞黍局。教我同光塵,月固不勝燭。霜飆散氛AA47,廓然似朝旭。(《莊子》云:月固不勝火。郭象曰:大而暗,不若小而明。陋哉斯言也。余為更之曰:明于大者,必晦于小,月能燭天地而不能燭毫厘,此其所以不勝火也。然卒之火勝月勝耶?)
昔我在廣陵,悵望柴桑陌。長吟飲酒詩,頗獲一笑適。當時已放浪,朝坐夕不夕。矧今長閑人,一劫展過隙。江山互隱見,出沒為我役。斜川追淵明,東皋友王績。詩成竟何為,六博本無益。
【五月旦日作和戴主簿】
海南無冬夏,安知歲將窮。時時小搖落,榮瘁俯仰中。上天信包荒,佳植無由豐。Θ?代肅殺,有擇非霜風。手栽蘭與菊,侑我清宴終。擷芳眼已明,飲酒腹尚沖。草去土自ㄨ,井深墻愈隆。勿笑一畝園,蟻垤齊衡嵩。
【酬劉柴桑】
紅薯與紫芋,遠插墻四周。且放幽蘭香,莫爭霜菊秋。窮冬出甕盎,磊落勝農(nóng)疇。淇上白玉延,(淇上出山藥,一名玉延。)能復過此不。一飽忘故山,不思馬少游。
【與殷晉安別(和送昌化軍使張中罷官赴闕)】
孤生知永棄,末路嗟長勤。久安儋耳陋,日與雕題親。海國此奇士,官居我東鄰。卯酒無虛日,夜棋有達晨。小甕多自釀,一瓢時見分。仍將對床夢,伴我五更春。暫聚水上萍,忽散風中云。恐無再見日,笑談來生因。空吟清詩送,不救歸裝貧。
【和王撫軍座送客(再送張中)】
胸中有佳處,海瘴不能腓。三年無所愧,十口今同歸。汝去莫相憐,我生本無依。相從大塊中,幾合幾分違。莫作往來相,而生愛見悲。悠悠含山日,炯炯留清暉。懸知冬夜長,不恨晨光遲。夢中無與別,作詩記忘遺。
【和答龐參軍(三送張中)】
留燈坐達曉,要與影晤言。下帷對古人,何暇復窺園。使君本學武,少誦十三篇。頗能口擊賊,戈戟亦森然。才智誰不如,功名嘆無緣。獨來向我說,憤懣當奚宣。一見勝百聞,往鏖皋蘭山。白衣挾三矢,趁此征遼年。
【形贈影】
天地有常運,日月無閑時。孰居無事中,作止推行之。細察我與汝,相因以成茲。忽然乘物化,豈與生滅期。夢時我方寂,偃然無所思。胡為有哀樂,輒復隨漣ㄝ。我舞汝凌亂,相應不少疑。還將醉時語,答我夢中辭。
【影答形】
丹青寫君容,??之嫀熥?。我依月燈出,相肖兩奇絕。妍媸本在君,我豈相媚悅。君如火上煙,火盡君乃別。我如鏡中像,鏡壞我不滅。雖云附陰晴,了不受寒熱。無心但因物,萬變豈有竭。醉醒皆夢爾,未用議優(yōu)劣。
【神釋】
二子本無我,其初因物著。豈惟老變衰,念念不如故。知君非金石,安足長托附。莫從老君言,亦莫用佛語。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甚欲隨陶翁,移家酒中住。醉醒要有盡,未易逃諸數(shù)。平生逐兒戲,處處余作具。所至人聚觀,指目生毀譽。如今一弄火,好惡都焚去。既無負載勞,又無寇攘懼。仲尼晚乃覺,天下何思慮。
【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當歡有余樂,在戚亦頹然。淵明得此理,安處故有年。嗟我與先生,所賦良奇偏。人間少宜適,惟有歸耘田。我昔墮軒冕,毫厘真市廛。困來臥重ブ,憂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寧當出怨句,慘慘如孤煙。但恨不早悟,猶推淵明賢。
【九日閑居】
.明日重九,雨甚,展轉不能寐。起坐索酒和淵明一篇,醉熟昏然,殆不能佳也。
九日獨何日,欣然愜平生。四時靡不佳,樂此古所名。龍山憶孟子,栗里懷淵明。鮮鮮霜菊艷,溜溜糟床聲。閑居知令節(jié),樂事滿余齡。登高望云海,醉覺三山傾。長歌振履商,起舞帶索榮??草V識天意,淹留見人情。但愿飽粳?余,年年樂秋成。
【和移居二首】
.余去歲三月,自水東嘉?寺遷居合江樓,迨今一年,多病寡歡,頗懷水東之樂也。得歸善縣后隙地數(shù)畝,父老云古白鶴觀也,意欣然,欲居之,乃和此詩。
昔我初來時,水東有幽宅。晨與烏鵲朝,暮與牛羊夕。誰令遷近市,日有造請役。歌呼雜閭巷,鼓角鳴枕席。出門無所詣,樂事非宿昔。病瘦獨彌年,束薪與誰析。
洄潭轉?奇岸,我作江郊詩。今為一廛氓,此地乃得之。葺為無邪齋,思我無所思。古觀廢已久,白鶴歸何時。我豈丁令威,千歲復還茲。江山朝福地,古人不吾欺。
【歲暮作和張常侍】
.十二月二十五日酒盡,取米欲釀,米亦竭。時吳遠游、陸道士客于余,因讀淵明《歲暮和張常侍》詩,亦以無酒為嘆,乃用其韻贈二子。
我生有天祿,玄膺流玉泉。何事陶彭澤,乏酒每形言。仙人與道士,自養(yǎng)豈在繁。但使荊棘除,不憂梨棗愆。我年六十一,頹景薄西山。歲暮似有得,稍覺散亡還。有如千丈松,常苦弱蔓纏。養(yǎng)我歲寒枝,會有解脫年。米盡初不知,但怪饑鼠遷。二子真我客,不醉亦陶然。
【和郭主簿二首】
.清明日聞過誦書,聲節(jié)閑美,感念少時,悵然追懷先君宮師之遺意,且念淮、德二幼孫。無以自遣,乃和淵明二篇,隨意所寓,無復倫次也。
今日復何日,高槐布初陰。良辰非虛名,清和盈我襟。孺子卷書坐,誦詩如鼓琴。卻念四十年,玉顏如汝今。閉戶未嘗出,出為鄰里欽。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當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吹氯胛覊?,角羈未勝簪。孺子笑問我,君何念之深。
雀っ含淳音,竹萌抱靜節(jié)。(此兩句先君少時詩,失其全首。)誦我先君時,肝肺為澄澈。猶為鳴鶴和,未作獲麟絕。愿因騎鯨李,追此御風列。丈夫貴出世,功名豈人杰。家書三萬卷,獨取服食訣。地行即空飛,何必挾日月。
【示周掾祖謝和游城東學舍作】
聞有古學舍,竊懷淵明欣。攝衣造兩塾,窺戶無一人。邦風方杞夷,廟貌猶殷因。先生饌已缺,弟子散莫臻。忍饑坐談道,嗟我亦晚聞。永言百世祀,未補平生勤。今此復何國,豈與陳蔡鄰。永愧虞仲翔,弦歌滄海濱。
【和答龐參軍六首】
.周循州彥質,在郡二年,書問無虛日,罷歸過惠,為余留半月。既別,和此詩送之。
我見異人,且得異書。挾書從人,何適不娛。羅浮之趾,卜我新居。而為非玄德,三顧我廬。
旨酒荔蕉,絕甘分珍。雖云晚接,數(shù)面自親。海隅一笑,豈云無人。無酒酤我,或乞其鄰。
將行復止,眷言孜孜。茍有于中,傾倒出之。奕奕千言,粲焉陳詩。觴行筆落,了不容思。
?妙侍側,兩髦丫分。歌舞壽我,永為歡欣。曲終凄然,仰視浮云。此曲此聲,何時復聞。
擊鼓其鏜,船開艫鳴。顧我而言,雨泣載零。子卿白首,當還西京。遼東萬里,亦歸管寧。
感子至意,托辭西風。吾生一塵,寓形空中。愿言謙亨,君子有終。功名在子,何吊我躬。
【和連雨獨飲二首】
.吾謫海南,盡賣酒器以供衣食,獨有一荷葉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娛。乃和淵明《連雨獨飲》。
平生我與我,舉意輒自然。豈止磁石針,雖合猶有間。此外一子由,出處同偏仙。晚景最可惜,分飛海南天。糾纏(一作躔)不吾欺,寧此憂患先。顧影一杯酒,誰謂無往還。寄語海北人,今日為何年。醉里有獨覺,夢中無雜言。
阿堵不解醉,誰歟此頹然。誤入無功鄉(xiāng),掉臂嵇阮間。飲中八仙人,與我俱得仙。淵明豈知道,醉語忽談天。偶見此物真,遂超天地先。醉醒可還酒,此覺無所還。清風洗徂暑,連雨催豐年。床頭伯雅君,此子可與言。
【和贈羊長史】
.得鄭嘉會靖老書,欲于海舶載書千余卷見借。因讀淵明《贈羊長史》詩云: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事,上賴古人書。次其韻以謝鄭君。
我非皇甫謐,門人如摯虞。不持兩鴟酒,肯借一車書。欲令海外士,觀經(jīng)似鴻都。結發(fā)事文史,俯仰六十余。老馬不耐放,長鳴思服輿。故知根塵在,未免病藥俱。念君千里足,歷塊猶踟躕。好學真伯業(yè),比肩可相如。此書久已熟,救我今荒蕪。顧慚桑榆迫,豈厭詩酒娛。奏賦病未能,草玄老更疏。猶當距楊墨,稍欲懲荊舒。
【和乞食】
莊周昔貸粟,猶欲舂脫之。魯公亦乞米,炊煮尚不辭。淵明端乞食,亦不避嗟來。嗚呼天下士,死生寄一杯。斗水何所直,遠汲苦姜詩。幸有余薪米,養(yǎng)此老不才。至味久不壞,可為子孫貽。
【和胡西曹示顧賊曹】
長春如稚女,飄飄倚輕ざ。卯酒暈玉頰,紅綃卷生衣。低顏香自斂,含睇意頗微。寧當娣黃菊,未肯似戎葵。誰言此弱質,閱歲觀盛衰。<并頁>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揮。瘴雨吹蠻風,凋零豈容遲。老人不解飲,短句余清悲。
【和游斜川正月五日與兒子過出游作】
謫居澹無事,何異老且休。雖過靖節(jié)年,未失斜川游。春江綠未波,人臥船自流。我本無所適,泛泛隨鳴鷗。中流遇γ洄,舍舟步層丘。有口可與飲,何必逢我儔。過子詩似翁,我唱兒輒酬。未知陶彭澤,頗有此樂不。問點爾何如,不與圣同憂。問翁何所笑,不為由與求。
【和己酉歲九月九日】
.十月初吉菊始開,乃與客作重九,因次韻淵明《己酉歲九月九日》一首。胡廣飲菊潭水而壽,然《李固傳贊》云:其視胡廣趙戒,猶糞土也。
今日我重九,誰謂秋冬交。黃花與我期,草中實后凋。香余白露干,色映青松高。悵望南陽野,古潭霏慶霄。伯始真糞土,平生夏畦勞。飲此亦何益,內(nèi)熱中自焦。持我萬家春,一酬五柳陶。夕英幸可掇,繼此木蘭朝。
【和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
.儋人黎子云兄弟,居城東南,躬農(nóng)圃之勞。偶與軍使張中同訪之,居臨大池,水木幽茂,坐客欲為醵錢作屋,余亦欣然許之。名其屋曰載酒堂,用淵明《始春懷古田舍》韻,作二首。
退居有成言,垂老竟未踐。何曾淵明歸,屢作敬通免。休閑等一味,妄想生愧?。(淵明本用緬字,今聊取其同音字。)聊將自知明,稍積在家善。城東兩黎子,室邇?nèi)俗赃h。呼我釣其池,人魚兩忘返。使君亦命駕,恨子林塘淺。
茅茨破不補,嗟子乃爾貧。菜肥人愈瘦,宅閑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勸坐人。臨池作虛堂,雨急瓦聲新??蛠碛忻垒d,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膚,黃柑溢芳津。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舌儻可學,化為黎母民。
【和飲酒二十首】
.吾飲酒至少,常以把杯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在揚州時,飲酒過午輒罷,客去,解衣盤礴,終日歡不足而適有余。因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示舍弟子由、晁無咎學士。
我不如陶生,世事纏綿之。云何得一適,亦有如生時。寸田無荊棘,佳處正在茲??v心與事往,所遇無復疑。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
二豪詆醉客,氣涌胸中山。ㄘ然忽冰釋,亦復在一言。嗇氣實其腹,云當享長年。少飲得徑醉,此秘君勿傳。
道喪士失己,出語輒不情。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求名。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身如受風竹,掩冉眾葉驚。俯仰各有態(tài),得酒詩自成。
蠢蠕食葉蟲,仰空慕高飛。一朝傳兩翅,乃得粘網(wǎng)悲。啁啾厭巢雀,沮澤疑可依。赴水生兩殼,遭閉何時歸。二蟲竟誰是,一笑百念衰。幸此未化間,有酒君莫違。
小舟真一葉,下有暗浪喧。夜棹醉中發(fā),不知枕幾偏。天明問前路,已度千金山。嗟我亦何為,此道常往還。未來寧早計,既往復何言。
百年六十化,念念竟非是。是身如虛空,誰受譽與毀。得酒未舉杯,喪我固忘爾。倒床自甘寢,不擇菅與綺。
頃者大雪年,海波翻玉英。有士常痛飲,饑寒見真情。床頭有敗?,孤坐時一傾。未能平體粟,且復澆腸鳴。脫衣裹凍酒,每醉念此生。
我坐華堂上,不改麋鹿姿。時來蜀岡頭,喜見霜松枝。心知百尺底,已結千歲奇。煌煌凌霄花,纏繞復何為。舉觴酹其根,無事莫相羈。
芙蓉在秋水,時節(jié)自闔開。清風亦何意,入我芝蘭懷。一隨采折去,永與江湖乖。斷絲不復續(xù),斗水何足棲。不如玉井蓮,結根天池泥。感此每自慰,吾事幸不諧。醉中有歸路,了了初不迷。乘流且復逝,抵曲吾當回。
籃輿兀醉守,路轉古城隅。酒力如過雨,清風消半途。前山正可數(shù),后騎且勿驅。我緣在東南,往寄白發(fā)余。遙知萬松嶺,下有三畝居。
民勞吏無德,歲美天有道。暑雨避麥秋,溫風送蠶老。三咽初有聞,一溉未濡槁。詔書寬積欠,父老顏色好。再拜賀吾君,獲此不貪寶。頹然笑阮籍,醉幾書謝表。
我夢入小學,自謂總角時。不謂有白發(fā),猶誦論語辭。人間本兒戲,顛倒略似茲。惟有醉時真,空洞了無疑。墜車終無傷,莊叟不吾欺。呼兒具紙筆,醉語輒錄之。
醉中雖可樂,猶是生滅境。云何得此身,不醉亦不醒。癡如景升牛,莫保尻與領。點如東郭,束縛作毛穎。乃知嵇叔夜,非坐虎文炳。
我家小馮君,天性頗純至。清坐不飲酒,而能容我醉。歸休要相依,謝病當以次。豈知山林士,骯臟乃爾貴。乞身當念早,過是恐少味。
去鄉(xiāng)三十年,風雨荒舊宅。惟存一束書,寄食無定跡。每用愧淵明,尚取禾三百。頎然六男子,粗可傳清白。于吾豈不多,何事復嘆息。
嘵嘵六男子,弦誦各一經(jīng)。復生五丈夫,戢戢丁欲成。歸田了門戶,與國充踐更。普兒初學語,玉骨開天庭?;蠢先琥Q雛,破殼已能鳴。舉酒屬千里,一歡愧凡情。
淮海雖故楚,無復輕揚風。齋廚圣賢雜,無事時一中。誰言大道遠,正賴三杯通。使君不夕坐,衙門散刀弓。
何人恐東臺,一郡坐可得。亭亭古浮圖,獨立表眾惑。蕪城閱興廢,雷塘幾開塞。明年起華堂,置酒吊亡國。無令竹西路,歌吹久寂默。
晁子天麒麟,結交及未仕。高才固難及,雅志或類己。各懷伯業(yè)能,共有丘明恥。歌呼時就君,指我醉鄉(xiāng)里。吳公門下客,賈誼獨見紀。請作?鳥賦,我亦得坎止。行樂當及時,綠發(fā)不可恃。
蓋公偶談道,齊相獨適真。頹然不事事,客至先飲醇。當時劉項罷,四海創(chuàng)痍新。三杯洗戰(zhàn)國,一斗銷強秦。寂寥千載后,陽公嗣前塵。醉臥客懷中,言笑徒多勤。我時閱舊史,獨與三人親。未暇餐脫粟,苦心學平津。草書亦何用,醉墨淋衣巾。一揮三十幅,持去聽坐人。
【和止酒】
.丁丑歲,余謫海南,子由亦貶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別,渡海。余時病痔呻吟,子由亦終夕不寐。因誦淵明詩,勸余止酒。乃和原韻,因以贈別,庶幾真止矣。
時來與物逝,路窮非我止。與子各意行,同落百蠻里。蕭然兩別駕,各攜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間,一月同臥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勸我?guī)煖Y明,力薄且為己。微疴坐杯酌,止酒則瘳矣。望道雖未濟,隱約見津?。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
【和還舊居夢歸惠州白鶴山居作】
痿人常念起,夫我豈忘歸。不敢夢故山,恐興墳墓悲。生世本暫寓,此身念念非。鵝城亦何有,偶拾鶴毳遣。窮魚守故沼,聚沫猶相依。大兒當門戶,時節(jié)供丁推。夢與鄰翁言,憫然憐我衰。往來付造物,未用相招麾。
【和始經(jīng)曲阿】
虞人非其招,欲往畏簡書。穆生責醴酒,先見我不如。江左古弱國,強臣擅天衢。淵明墮詩酒,遂與功名疏。我生值良時,朱金義當紆。天命適如此,幸收廢棄余。獨有愧此翁,大名難久居。不思犧牛龜,兼取熊掌魚。北郊有大赍,南冠解囚拘。眷言羅浮下,白鶴返故廬。
【和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
(小圃栽植漸成,取淵明詩有及草木蔬谷者五篇,次其韻。)
蓬頭三獠奴,誰謂愿且端。晨興灑掃罷,飽食不自安。愿治此圃畦,少資主游觀。晝功不自覺,夜氣乃潛還。早韭欲爭春,晚菘先破寒。人間無正味,美好出艱難。早知農(nóng)圃樂,豈有非意干。尚恨不持Θ,未免も我顏。此心茍未降,何適不間關。休去復歇去,菜食何所嘆。
【和丙辰歲八月中于下?巽田舍獲】
聚糞西垣下,鑿泉東垣隈。勞辱何時休,宴安不可懷。天公豈相喜,雨霽與意諧。黃菘養(yǎng)土羔,老楮生樹雞。未忍便烹煮,繞觀日百回??绾5眠h信,冰盤鳴玉哀。茵{艸陳}點膾縷,照坐如花開。一與蜒叟辭,蒼顏兩摧頹。齒根日浮動,自與粱肉乖。食菜豈不足(一作好),呼兒拆雞棲。
【和乙酉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和游城北謝氏廢園作)】
喬木卷蒼藤,浩浩崩云積。謝家堂前燕,對語悲宿昔。仰看桄榔樹,玄鶴舞長翮。新年結荔子,主人黃壤隔。溪陰宜館我,稍省薪水役。相如賣車騎,五畝亦可易。但恐?鳥來,此生還蕩析。誰能插籬槿,護此殘竹柏。
【辛丑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中作口號(和郊行步月作)】
缺月不早出,長林踏青冥。犬吠主人怒,愧此閭里情。怪我夜不歸,茜袂窺柴荊。云間與地上,待我兩友生。驚鵲再三起,樹端已微明。白露凈原野,始覺丘陵平。暗蛩方夜績,孤螢亦宵征。歸來閉戶坐,寸田且默耕。莫赴花月期,免為詩酒縈。詩人如布谷,聒聒常自名。
卷三十二 ◎和陶詩五十七首
【和詠二疏】
二疏事漢時,跡寓心已去。許侯何足道,寧識此高趣??蓱z魏丞相,免冠謝陋舉。中興多名臣,有道獨兩傳。世途方轂擊,誰肯行此路。是身如委蛻,未蛻何所顧。已蛻則兩忘,身后誰毀譽。所以遺子孫,買田豈先務。我嘗游東海,所歷若有素。神交久從君,屢夢今乃悟。淵明作詩意,妙想非俗慮。庶幾二大夫,見微而知著。
【和詠三良】
此生太山重,忽作鴻毛遺。三子死一言,所死良已微。賢哉晏平仲,事君不以私。我豈犬馬哉,從君求蓋帷。殺身固有道,大節(jié)要不虧。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真孝愛,三良安足希。仕宦豈不榮,有時纏憂悲。所以靖節(jié)翁,服此黔婁衣。
【和詠荊軻】
秦如馬后牛,呂氏非復嬴。天欲厚其毒,假手李客卿。功成志自滿,積惡如陵京。滅身會有時,徐觀可安行。沙丘一狼狽,笑落冠與纓。太子不少忍,顧非萬人英。魏韓裂智伯,肘足本無聲。胡為棄成謀,托國此狂生。荊軻不足說,田子老可驚。燕趙多奇士,惜哉亦虛名。殺父囚其母,此豈容天庭。亡秦只三戶,況我數(shù)十城。漸離雖不傷,陛戟加周營。至今天下人,愍燕欲其成。廢書一太息,可見千古情。
【和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
.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七首皆仙語。余讀《抱樸子》有所感,用其韻賦之。
今日天始霜,眾木斂以疏。幽人掩關臥,明景翻空廬。開心無良友,寓眼得奇書。建德有遺民,道遠我無車。無糧食自足,豈謂谷與蔬。愧此稚川翁,千載與我俱。畫我與淵明,可作三士圖。學道雖恨晚,賦詩豈不如。
稚川雖獨善,愛物均孔顏。欲使蟪蛄流,知有龜鶴年。辛勤破封蟄,苦語劇移山。博哉無窮利,千載食此言。
淵明雖中壽,雅志仍丹丘。遠矣無懷民,超然邈無儔。奇文出纊息,豈復生死流。我欲作九原,異世為三游。
子政信奇逸,妙算窮陰陽?;茨险碇性E,養(yǎng)煉歲月長。豈伊臭濁中,爭此頃刻光。安知青藜火,丈人非中黃。
亂離棄弱女,破冢割恩憐。寧知效龜息,三歲號窮山。長生定可學,當信仲弓言。支床竟不死,抱一無窮年。
三山在咫尺,靈藥非草木。玄芝生太元,黃精出長谷。仙都浩如海,豈不供一浴。何當從山火束?分寸燭。
蜀士李八百,穴居吳山陰。默從但形語,從者紛如林。其后有李寬,雞鵠非同音。口耳固多偽,識真要在心。
黃華冒甘谷,靈根固深長。葛井窖丹砂,紅泉涌尋常。二女戲口耳(一作鼻),松膏以為糧。聞此不能寐,起坐夜未央。
談道鄙俗儒,遠自太史走。仲尼實不死,于圣亦何負。紫文出吳宮,丹雀本無有。遼哉廣桑君,獨顯三季后。
金丹不可成,安期渺云海。誰謂黃門妻,至道乃近在。尸解竟不傳,化去空余悔。丹成亦安用,御氣本無待。
鄭君故多方,玄翁所親指。奇文二百篇,了未出生死。素書在黃石,豈敢辭跪履。萬法等成壞,金丹差可恃。
古強本妄庸,蔡誕亦夸士。曼都斥仙人,謁帝輕舉止。學道未有得,自欺誰不爾。稚川亦隘人,疏錄此庸子。
東坡信畸人,涉世真散材。仇池有歸路,羅浮豈徒來。踐蛇及茹蠱,心空了無猜。攜手葛與陶,歸哉復歸哉。
【和雜詩十一首】
斜日照孤隙,始知空有塵。微風動眾竅,誰信我忘身。一笑問兒子,與汝定何親。從我來海南,幽絕無四鄰。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此道固應爾,不當怨尤人。
故山不可到,飛夢隔五嶺。真游有黃庭,閉目寓兩景。室空無可照,火滅膏自冷。披衣起視夜,海闊河漢永。西窗半明月,散亂梧楸影。良辰不可系,逝水無由騁。我苗期后枯,持此一念靜。
真人有妙觀,俗子多妄量。區(qū)區(qū)勸粒食,此豈知子房。我非徒跣相,終老懷未央。兔死縛淮陰,狗功指平陽。哀哉亦可羞,世路皆羊腸。
相如偶一官,嗤鄙蜀父老。不記犢鼻時,滌器混傭保。著書曾幾許,渴肺灰土燥。琴臺有遺魄,笑我歸不早。作書遺故人,皎皎我懷抱。余生幸無愧,可與君平道。
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鴻豫。哀哉喪亂世,梟鸞各騰翥。逝者知幾人,文舉獨不去。天方斫漢室,豈計一郗慮。昆蟲正相嚙,乃比藺相如。我知公所坐,大名難久住。細德方險微,豈有容公處。既往不可悔,庶為來者懼。
博大古真人,老聃關尹喜。獨立萬物表,長生乃余事。稚川差可近,儻有接物意。我頃登羅浮,物色恐相值。徘徊朱明洞,沙水自清駛。滿把菖蒲根,嘆息復棄置。
藍橋近得道,??嗍礼燮取N饔瓮跷萆剑慧`長安陌。爾來寧復見,鳥道度太白。昔與吳遠游,同藏一瓢窄。潮陽隔云海,晚歲儻見客。伐薪供養(yǎng)火,看作棲鳳宅。
南榮晚聞道,未肯化庚桑。陶頑鑄強獷,枉費塵與糠。越子古成之,韓生教休糧。參同得靈鑰,九鎖啟伯陽。鵝城見諸孫,貧苦我為傷??沼嘟瓜仁遥粋髟?。遺像似李白,一奠臨江觴。
余齡難把玩,妙解寄筆端。??直в绹@,不及丘明遷。親友復勸我,放心餞華顛。虛名非我有,至味知誰餐。思我無所思,安能觀諸緣。已矣復何嘆,舊說易兩篇。
申韓本自圣,陋古不復稽。巨君縱獨欲,借經(jīng)作巖崖。遂令青衿子,珠璧人人懷。鑿齒井蛙耳,信謂天可彌。大道久分裂,破碎日愈離。我如終不言,誰悟角與羈。吾琴豈得已,昭氏有成虧。
我昔登朐山,出日觀滄涼。欲濟東??h,恨無石橋梁。今茲黎母國,何異于公鄉(xiāng)。蠔浦既黏山,暑路亦飛霜。所欣非自罔,不怨道里長。
【和擬古九首】
有客叩我門,系馬門前柳。庭空鳥雀散,門閉客立久。主人枕書臥,夢我平生友。忽聞剝啄聲,驚散一杯酒。倒裳起謝客,夢覺兩愧負。坐談雜今古,不答顏愈厚。問我何處來,我來無何有。
酒盡君可起,我歌已三終。由來竹林人,不數(shù)濤與戎。有酒從孟公,慎勿從揚雄。崎嶇頌沙麓,塵埃污西風。昔我未嘗達,今者亦安窮。窮達不到處,我在阿堵中。
客去室幽幽,?鳥來座隅。引吭伸兩翮太息意不舒。吾生如寄耳,何者為我廬。去此復何之,少安與汝居。夜中聞長嘯,月露荒榛蕪。無問亦無答,吉兇兩何如。
少年好遠游,蕩志隘八荒。九夷為藩籬,四海環(huán)我堂。盧生與若士,何足期渺茫。稍喜海南州,自古無戰(zhàn)場。奇峰望黎母,何異嵩與邙。飛泉瀉萬仞,舞鶴雙低昂。分流未入海,膏澤彌此方。芋魁倘可飽,無肉亦奚傷。
馮洗古烈婦,翁媼國于茲。策勛梁武后,開府隋文時。三世更險易,一心無磷緇。錦纟散平積亂,犀渠破馀疑。廟貌空復存,碑板漫無辭。我欲作銘志,慰此父老思。遺民不可問,僂句莫余欺。?暴牲菌雞卜,我當一訪之。銅鼓壺盧笙,歌此迎送詩。
沉香作庭燎,甲煎紛相和。豈若注微火,縈煙裊清歌。貪人無饑飽,胡椒亦求多。朱劉兩狂子,隕隊如風荷。本欲竭澤漁,奈此明年何。(朱初平、劉誼欲冠帶黎人,以取水沉耳。)
雞窠養(yǎng)鶴發(fā),及與唐人游。來孫亦垂白,頗識李崖州。再逢盧與丁,閱世真東流。斯人今在亡,未遽掩一丘。我?guī)焻羌咀?,守?jié)到晚周。一見春秋末,渺焉不可求。
城南有荒池,瑣細誰復采。幽姿小芙蕖,香色獨未改。欲為中州信,浩蕩絕云海。遙知玉井蓮,落蕊不相待。攀躋及少壯,已矣那容悔。矣,一作失。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獨完。負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聞詩書,豈知有孔顏。?然獨往來,榮辱未易關。日暮鳥獸散,家在孤云端。問答了不通,嘆息指屢彈。似言君貴人,草莽棲龍鸞。遺我吉貝布,海風今歲寒。
【和東方有一士】
瓶居本近危,甑墜知不完。夢求亡楚弓,笑解適越冠。忽然反自照,識我本來顏。歸路在腳底,ゾ潼失重關。屢從淵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無弦物,寓我非指彈。豈惟舞獨鶴,便可躡飛鸞。還將嶺茅瘴,一洗月闕寒。(此東方一士,正淵明也,不知從之游者誰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
【集歸去來詩十首】
(予喜讀淵明《歸去來辭》,因集其字為十詩,令兒曹誦之,號《歸去來集字》云。)
命駕欲何向,欣欣春木榮。世人無往復,鄉(xiāng)老有逢迎。云外流泉遠,風前飛鳥輕。相攜就衡宇,酌酒話交情。
涉世恨形役,告休成老夫。良欣就歸路,不復向迷途。去去徑有(一作猶)菊,行行田欲蕪。情親有還往,清酒引AA48壺。
與世不相入,膝琴聊自(一作盡)歡。風光歸笑傲,云物寄游觀。言話審無倦,心懷良獨安。東皋清有趣,植杖日盤桓。
世事非吾事,駕言歸路尋。向時迷有命,今日悟無心。庭內(nèi)菊歸酒,窗前風入琴。寓形知已老,猶未倦登臨。
云岫不知遠,巾車行復前。仆夫尋老木,童子引清泉。矯首獨傲世,委心還樂天。農(nóng)夫告春事,扶老向良田。
富貴良非愿,鄉(xiāng)關歸去休。攜琴已尋壑,載酒復經(jīng)丘。翳翳景將入,涓涓泉欲流。農(nóng)夫人不樂,我獨與之游。
觴酒命童仆,言歸無復留。輕車尋絕壑,孤棹入清流。乘化欲(一作亦)安命,息交還絕游。琴書樂三徑,老矣亦何求。
歸去復歸去,帝鄉(xiāng)安可期。鳥還知已倦,云出欲何之。入室還攜幼,臨流亦賦詩。春風吹獨立,不是傲親知。
役役倦人事,來歸車載奔。征夫問前路,稚子候衡門。入息亦詩策,出游常酒樽。交親書已絕,云壑自相存。
寄傲疑今是,求榮感昨非。聊欣樽有酒,不恨室無衣。丘壑世情遠,田園生事微。柯庭還獨盼,時有鳥歸飛。
【和貧士七首】
.余遷惠州一年,衣食漸窘,重九將近,樽俎蕭然。乃和淵明《貧士》詩七首,以寄許下、高安、宜興諸子侄,并令過同作。
長庚與殘月,耿耿如相依。以我旦暮心,惜此須臾暉。青天無今古,誰知織鳥飛。我欲作九原,獨與淵明歸。俗子不自悼,顧憂斯人饑。堂堂誰有此,千駟良可悲。
夷齊恥周粟,高歌誦虞軒。產(chǎn)祿彼何人,能致綺與園。古來避世士,死灰或余煙。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羞獨賢。
誰謂淵明貧,尚有一素琴。心閑手自適,寄此無窮音。佳辰愛重九,芳菊起自尋。疏巾歡虛漉,塵爵笑空斟。忽餉二萬錢,顏生良足欽。急送酒家保,勿違故人心。
人皆有耳目,夫子曠與婁。弱毫寫萬象,水鏡無停酬。閑居惜重九,感此歲月周。端如孔北海,只有尊空憂。二子不并世,高風兩無儔。我后五百年,清夢未易求。
芙蓉雜金菊,枝葉長闌干。遙憐退朝人,糕酒出太官。豈知江海上,落英亦可餐。典衣作重九,徂歲慘將寒。無衣粟(一作寒)我膚,無酒顰我顏。貧居真可嘆,二事長相關。
老詹亦白發(fā),(惠州太守詹范,字器之。)相對垂霜蓬。賦詩殊有味,涉世非所工。杖藜山谷間,狀類渤海龔。半道要我飲,意與王弘同。有酒我自至,不須遣龐通。門生與兒子,杖屨聊相從。
我家六兒子,流落三四州。辛苦更不識,今與農(nóng)圃儔。買田帶修竹,筑室依清流。未能遣一力,分汝薪水憂。坐念北歸日,此勞未易酬。我獨遺以安,鹿門有前修。
【和桃花源詩】
.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考淵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殺雞作食,豈有仙而殺者乎?舊說南陽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飲其水皆壽,或至百二三十歲。蜀青城山老人村,有見五世孫者,道極險遠,生不識鹽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龍蛇,飲其水故壽,近歲道稍通,漸能致五味,而壽亦益衰。桃源蓋此比也歟,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則已化為爭奪之場久矣。嘗思天壤之間若此者甚眾,不獨桃源。余在潁州,夢至一官府,人物與俗間無異,而山川清遠,有足樂者,顧視堂上,榜曰仇池。覺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楊難當所保,余何為居之。明日以問客,客有趙令?德麟者曰:公何為問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蓋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神魚人不見,福地語真?zhèn)?。近接西南境,長懷十九泉。何時一茅屋,送老白云邊。他日工部侍郎王欽臣仲至謂余曰:吾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huán)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
凡圣無異居,清濁共此世。心閑偶自見,念起忽已逝。欲知真一處,要使六用廢。桃源信不遠,藜杖可小憩。躬耕任地力,絕學抱天藝。臂雞有時鳴,尻駕無可稅。苓龜亦晨吸,杞狗或夜吠。耘樵得甘芳,?嚙謝炮制。子驥雖形隔,淵明已心詣。高山不難越,淺水何足厲。不知我仇池,高舉復幾歲。從來一生死,近又等癡慧。蒲澗安期境,(在廣川。)羅浮稚川界。夢往從之游,神交發(fā)吾蔽。桃花滿庭下,流水在戶外。卻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
【和歸去來兮辭】
.子瞻謫居昌化,追和淵明《歸去來辭》,蓋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家,雖在海外,未嘗不歸云爾。
歸去來兮,吾方南遷安得歸。臥江海之Е洞,吊鼓角之凄悲。跡泥蟠而愈深,時電往而莫追。懷西南之歸路,夢良是而覺非。悟此生之何常,猶寒暑之異衣。豈襲裘而念葛,蓋得?角而喪微。我歸甚易,匪馳匪奔。府仰還家,下車闔門。藩垣雖闕,堂室故存。挹我天醴,注之洼樽。飲月露以洗心,餐朝霞而眩顏。混客主以為一,俾婦姑之相安。知盜竊之何有,乃掊門而折關。廓圜鏡以外照,納萬象而中觀。治廢井以晨汲,氵翁百泉之夜還。守靜極以自作,時爵躍而鯢桓。歸去來兮,請終老于斯游。我先人之敝廬,復舍此而焉求。均海南與漠北,挈往來而無憂?;烁嬗嘁砸谎?,非八卦與九疇。方饑須糧,已濟無舟。忽人牛之皆喪,但喬木與高丘。驚六用之無成,自一根之反流。望故家而求息,曷中道之三休。已矣乎,吾生有命歸有時,我初無行亦無留。駕言隨子聽所之,豈以師南華而廢從安期。謂湯稼之終枯,遂不溉而不耔。師淵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詩。賦歸來之清引,我其后身蓋無疑。
【和劉柴?!?/p>
萬劫互起滅,百年一踟躇。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稍理蘭桂叢,盡平狐兔墟。黃櫞出舊?,紫茗抽新畬。我本早衰人,不謂老更劬。邦君助畚鍤,鄰里通有無。竹屋從低深,山窗自明疏。一飽便終日,高眠忘百須。自笑四壁空,無妻老相如。
【詞九首·太白詞五首(并敘)】
.岐下頻年大旱,禱于太白山輒應,故作迎送神詞一篇五章。
雷闐闐,山晝晦。風振野,神將駕。載?罕,從玉虬。旱既甚,蹶往救,道阻修兮。
旌旗翻,疑有無。日慘變,神在涂。飛赤篆,訴閶闔。走陰符,行羽檄,萬靈集兮。
風為幄,云為蓋。滿堂爛,神既至。紛醉飽,錫以雨。百川溢,施溝渠,歌且舞兮。
騎裔裔,車班班。鼓簫悲,神欲還。轟振凱,隱林谷。執(zhí)妖厲,歸獻馘,千里肅兮。
神之來,悵何晚。山重復,路幽遠。神之去,飄莫追。德未報,民之思,永萬祀兮。
【詞九首·上清辭(以宮名名篇)】
南山之幽,云冥冥兮。孰居此者,帝側之神君。君胡為兮山之幽,顧宮殿兮久淹留。又曷為一朝去此而不顧兮,悲此空山之人也。來不可得而知兮,去固不可得而訊也。君之來兮天門空,從千騎兮駕飛龍。隸辰星兮役太歲,儼晝降兮雷隆隆。朝發(fā)軫兮帝庭,夕弭節(jié)兮山宮。AA49有妖兮虐下土,精為星兮氣為虹。愛流血之滂沛兮,又嗜瘧癘與螟蟲。嘯盲風而涕淫雨兮,時又吐旱火之燭融。銜帝命以下討兮,建千仞之修鋒。乘飛霆而追逸景兮,歙砉掃滅而無蹤。忽崩播其來會兮,走海岳之神公,龍車獸鬼不知其數(shù)兮,旗纛ㄙ靄而冥蒙。漸俯傴以旅進兮,鏘劍佩之相礱。司殺生之必信兮,知上帝之不汝容。既約束以反職兮,退戰(zhàn)栗而愈恭。澤充塞于四海兮,獨澹然其無功。君之職兮天門開,款閶闔兮朝玉臺。群仙迎兮塞云漢,儼前導兮紛後陪。歷玉階兮帝迎勞,君良苦兮馬う頹。閔人世兮迫隘,陳下土兮帝所哀。返瓊宮之嵯峨兮,役萬靈之喧う。默清靜以無為兮,時節(jié)狩于斗魁。詣通明而獻黜陟兮,讠央蕩蕩其無回。忽表?之煥霍兮,光下燭於九陔。時游目以下覽兮,五岳為豆,四溟為杯。俯故宮之千柱兮,若毫端之集埃。來非以為樂兮,去非以為悲。謂神君之既返兮,曾顏咫尺之不違。升秘殿以內(nèi)悸兮,魂凜凜而上馳。忽寤寐以有得兮,敢沐浴而獻辭。是耶非耶,臣不可得而知也。
【詞九首·歸來引(送王子立歸筠州)】
歸去來兮,世不汝求胡不歸。洶北望之橫流兮,渺西顧之塵霏。紛野馬之決驟兮,幸余首之未?幾。出彭城而南騖兮,眷丘垅而增欷。亂清淮而俯鑒兮,驚昔容之是非。念東坡之遺老兮,輕千里而款余扉。共雪堂之清夜兮,攬明月之余輝。曾雞黍之未熟兮,嘆空室之?伊?威。我挽袖而莫留兮,仆夫在門歌式微。歸去來兮,路渺渺其何極。將稅駕于何許兮,北江之南,南江之北。于此有人兮,儼峨峨其豐碩。孰居約而爾肥兮,非糠核其何食。久抱一而不試兮,愈溫溫而自克。吾居世之荒浪兮,視昏昏而聽默默。非之子莫振吾過兮,久不見恐自賊。吾欲往而道無由兮,子何畏而不即。將以彼為玉人兮,以子為之璞也。
【詞九首·黃泥坂辭】
出臨皋而東騖兮,并叢詞而北轉。走雪堂之陂陀兮,歷黃泥之長坂。大江洶以左繚兮,渺云濤之舒卷。草木層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蔥茜。余旦往而夕還兮,步徙倚而盤桓。雖信美不可居兮,茍娛余于一盼。余幼好此奇服兮,襲前人之詭幻。老更變而自哂兮,悟驚俗之來患。釋寶璐而被繒絮兮,雜市人而無辨。路悠悠其莫往來兮,守一席而窮年。時游步而遠覽兮,路窮盡而旋反。朝嬉黃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煙。喜魚鳥之莫余驚兮,幸樵蘇之我?。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草為茵而塊為枕兮,穆華堂之清晏。紛墜露之濕衣兮,升素月之團團。感父老之呼覺兮,恐牛羊之予踐。于是蹶然而起,起而歌曰: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餞余歸。歲既晏兮草木腓,歸來歸來兮,黃泥不可以久嬉。
【詞九首·清溪辭】
大江南兮九華西,泛秋浦兮亂清溪。水渺渺兮山無蹊,路重復兮居者迷。爛青紅兮粲高低,松十里兮稻千畦。山無人兮云朝掛,藹??兮氵?凄凄。嘯林谷兮號水泥,走<鼠生>鼯兮下鳧?。忽孤壘兮隱重堤,杳冥茫兮聞犬雞。郁萬瓦兮鳥翼齊,浮軒楹兮飛棋?開。雁南歸兮寒蜩嘶,弄秋水兮挹玻璃。朝市合兮雜髦<齒兒>,挾單瓢兮佩鋤犁。鳥獸散兮相扶攜,隱驚雷兮鶩長霓。望翠微兮古招提,躋木杪兮翔云梯。若有人兮悵幽棲,石為門兮云為閨。塊虛堂兮法喜妻,呼猿狙兮子鹿は。我欲往兮奉杖藜,獨長嘯兮謝阮嵇。
【琴操一首·醉翁引(并引)】
.瑯邪幽谷,山水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游焉。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jié)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然有其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辭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辭以制曲,雖粗合均度,而琴聲為辭所繩約,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館舍,而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閑,特妙于琴,恨此曲之無辭,乃譜其聲,而請于東坡居士以補之云。
瑯然,清圜。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巔,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
卷三十三 ◎賦十七首
【延和殿奏新賦(成德之老來奏新樂)】
皇帝踐阼之三載也,治道旁達,王功告成。御延和之高拱,奏元?之新聲。翕然便坐之前,初觀擊拊;允也德音之作,皆效和平。自昔鐘律不調,工師失職。鄭衛(wèi)之聲既盛,雅頌之音殆息。時有作者,僅存遺則,于魏則大樂令夔,在漢則河間王德。俾后世之有考,賴斯人之用力。時移事改,嗟制作之各殊;昔是今非,知高下之孰得?爰有耆德,適丁盛時。以謂樂之作也,臣嘗學之。顧近世之所用,校古人而失宜。峴下樸律,猶有大高之弊;瑗改照尺,不知同失于斯。是用稽《周官》之舊法而均其分寸,驗太府之見尺而審其毫厘。鑄器而成,庶幾改數(shù)以正度;具書以獻,孰謂體知而無師。
時惟帝俞,眷茲元老。雖退身而安逸,未忘心于論討。鏗然鐘磬之調適,燦然ね業(yè)之華好。聊即便安之所,奏黃鐘而歌大成;行詠文明之章,薦英祖而享神考。爾乃停法部之役,而眾工莫與;肄太常之業(yè),而邇臣必陪。天聽聰明而下就,時風和協(xié)以徐回。歌工既登,將嘆貫珠之美;韶音可合,庶觀儀鳳之來。斯蓋世格文明,俗躋仁壽。天地之和既應,金石之樂可奏。延英旁矚,念故老之不來;講武前臨,消群慝之交構。然則律制既立,治功日新。號令皆發(fā)而中節(jié),磬?無聞于奪倫。上以導和氣于宮掖,下以胥悅豫于臣鄰。以清濁任意而相譏,何憂工玉;謂宮商各諧而自遂,無愧音臣。嗚呼,趙鐸固中于宮商,周尺仍分于清濁。道欲詳解,事資學博。倘非夔、曠之徒,孰能正一代之樂?
【明君可與為忠言賦(明則知遠,能順忠告)】
臣不難諫,君先自明。智既審乎情偽,言可竭其忠誠。虛己以求,覽群言于止水;昌言而告,恃至信于平衡。君子道大而不回,言出而為則。事父能孝,故可以事君;謀身必忠,而況于謀國。然而言之雖易,聽之實難,論者雖切,聞者多惑。茍非開懷用善,若轉丸之易從;則投人以言,有按劍之莫測。國有大議,人方異詞。佞者莫能自直,昧者有所不知。雖有智者,孰令聽之?皎如日月之照臨,罔有遁形之蔽;雖復藥石之瞑眩,曾何苦口之疑。蓋疑言不聽,故確論必行;大功可成,故眾患自遠。上之人聞危言而不忌,下之士推赤心而無損。豈微忠之能致,有至明而為本。是以伊尹丑有夏而歸亳,大賢固擇所從;百里愚于虞而智秦,一身非故相反。噫,言悅于目前者,不見跬步之外;論難于耳順者,有以百年而興。茍其聰明蔽于嗜好,智慮溺于愛憎,因其所喜而為善,雖有愿忠而孰能?心茍無邪,既坐瞻于百里,人思其效,將或錫之十朋。彼非謂之賢而欲違,知其忠而莫受。目有瞇則視白為黑,心有蔽則以薄為厚。遂使諛臣乘隙以匯進,智士知微而出走。仲尼不諫,懼將困于婦言;叔孫詭辭,畏不免于虎口。故明主審遜志之非道,知拂心之謂忠。不求耳目之便,每要社稷之功。有漢宣之賢,充國得盡破羌之計;有魏明之察,許允獲伸選吏之公。大哉事君之難,非忠何報。雖曰伸于知己,而無自辱于善道?!对姟凡辉坪?,哲人順德之行,可以受話言之告。
【秋陽賦】
越王之孫,有賢公子,宅于不土之里,而詠無言之詩。以告東坡居士曰:“吾心皎然,如秋陽之明;吾氣肅然,如秋陽之清;吾好善而欲成之,如秋陽之堅百谷;吾惡惡而欲刑之,如秋陽之隕群木。夫是以樂而賦之。子以為何如?”居士笑曰:“公子何自知秋陽哉?生于華屋之下,而長游于朝廷之上,出擁大蓋,入侍幃幄,暑至于溫,寒至于涼而已矣。何自知秋陽哉?若予者,乃真知之。方夏潦之淫也,云蒸雨泄,雷電發(fā)越,江湖為一,后土冒沒,舟行城郭,魚龍入室。菌衣生于用器,蛙蚓行于幾席。夜違濕而五遷,晝燎衣而三易。是猶未足病也。?井于三吳,有田一廛。禾已實而生耳,稻方秀而泥蟠。溝塍交通,墻壁頹穿。面垢落?之涂,目泫濕薪之煙。釜甑其空,四鄰悄然。鸛鶴鳴于戶庭,婦宵興而永嘆。計有食其幾何,矧無衣于窮年。忽釜星之雜出,又燈花之雙懸。清風西來,鼓鐘其鏜。奴婢喜而告余,此雨止之祥也。早作而占之,則長庚澹其不芒矣。浴于?谷,升于扶桑。曾未轉盼,而倒景飛于屋梁矣。方是時也,如醉而醒,如喑而嗚,如痿而起行,如還故鄉(xiāng)初見父兄。公子亦有此樂乎?”公子曰:“善哉!吾雖不身履,而可以意知也?!本邮吭唬骸叭招杏谔?,南北異宜。赫然而炎非其虐,穆然而溫非其慈。且今之溫者,昔之炎者也。云何以夏為盾而以冬為衰乎?吾儕小人,輕慍易喜。彼冬夏之畏愛,乃群狙之三四。自今知之,可以無惑。居不?堇戶,出不仰笠,暑不言病,以無忘秋陽之德?!惫愚哉疲恍Χ鳌?/p>
【快哉此風賦(并引)】
.時與吳彥律、舒堯文、鄭彥能各賦兩韻,子瞻作第一第五韻,占“風”字為韻。余皆不錄。
賢者之樂,快哉此風。雖庶民之不共,眷佳客以攸同。穆如其來,既偃小人之德;颯然而至,豈獨大王之雄。若夫?退宋都之上,云飛泗水之湄。寥寥南郭,怒號于萬竅;颯颯東海,鼓舞于四維。固以陋晉人一??之小,笑玉川兩腋之卑。野馬相吹,搏羽毛于汗漫;應龍作處,作鱗甲以參差。
【滟?堆賦(并敘)】
.世以瞿唐峽口滟?堆為天下之至險,凡覆舟者,皆歸咎于此石。以余觀之,蓋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會百水而至于夔,彌漫浩汗,橫放于大野,而峽之大小,曾不及其十一。茍先無以齟齬于其間,則江之遠來,奔騰迅快,盡銳于瞿塘之口,則其險悍可畏,當不啻于今耳。因為之賦,以待好事者試觀而思之。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與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為形,而因物以賦形,是故千變?nèi)f化而有必然之理。掀騰勃怒,萬夫不敢前兮,宛然聽命,惟圣人之所使。予泊舟乎瞿唐之口,而觀乎滟?之崔嵬,然后知其所以開峽而不去者,固有以也。蜀江遠來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嘗齟齬兮,其意驕逞而不可摧。忽峽口之逼窄兮,納萬頃于一杯。方其未知有峽也,而戰(zhàn)乎滟?之下,喧う震掉,盡力以與石斗,勃乎若萬騎之西來。忽孤城之當?shù)?,钅句援臨沖,畢至于其下兮,城堅而不可取。矢盡劍折兮,迤邐循城而東去。于是滔滔汩汩,相與入峽,安行而不敢怒。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變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說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
【屈原廟賦】
浮扁舟以適楚兮,過屈原之遺宮。覽江上之重山兮,曰惟子之故鄉(xiāng)。伊昔放逐兮,渡江濤而南遷。去家千里兮,生無所歸而死無以為墳。悲夫!人固有一死兮,處死之為難。徘徊江上欲去而未決兮,俯千仞之驚湍。賦《懷沙》以自傷兮,嗟子獨何以為心。忽終章之慘烈兮,逝將去此而沉吟。吾豈不能高舉而遠游兮,又豈不能退默而深居?獨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爭而強諫兮,死猶冀其感發(fā)而改行。茍宗國之顛覆兮,吾亦獨何愛于久生。托江神以告冤兮,馮夷教之以上訴。歷九關而見帝兮,帝悲傷而不能救。懷瑾佩蘭而無所歸兮,獨煢煢乎中浦。峽山高兮崔嵬,故居廢兮行人哀。子孫散兮安在,況復見兮高臺。自子之逝今千載兮,世愈狹而難存。賢者畏譏而改度兮,隨俗變化斫方以為圓。黽勉于亂世而不能去兮,又或為之臣佐。變丹青於玉瑩兮,彼乃謂子為非智。惟高節(jié)之不可以企及兮,宜夫人之不吾與。違國去俗死而不顧兮,豈不足以免于后世。嗚呼!君子之道,豈必全兮。全身遠害,亦或然兮。嗟子區(qū)區(qū),獨為其難兮。雖不適中,要以為賢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
【昆陽城賦】
淡平野之靄靄,忽孤城之如塊。風吹沙以蒼莽,悵樓櫓之安在。橫門豁以四達,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傴僂而畦菜。嗟夫,昆陽之戰(zhàn),屠百萬于斯須,曠千古而一快。想尋邑之來陣,兀若驅云而擁海。猛士扶輪以蒙茸,虎豹雜沓而橫潰。罄天下于一戰(zhàn),謂此舉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獲,固已變色而驚悔。忽千騎之獨出,犯初鋒于未艾。始憑軾而大笑,旋棄鼓而投械。紛紛籍籍死于溝壑者,不知其幾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竊,蓋已旋踵而將敗。豈豪杰之能得,盡市井之無賴。貢符獻瑞一朝而成群兮,紛就死之何怪。獨悲傷于嚴生,懷長才而自浼。豈不知其必喪,獨徘徊其安待。過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
【后杞菊賦(并敘)】
.天隨生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葉老硬,氣味苦澀,猶食不已。因作賦以自廣。始余嘗疑之,以為士不遇,窮約可也,至于饑餓嚼嚙草木,則過矣。而余仁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日與通守劉君廷式,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捫腹而笑。然后知天隨之言,可信不繆。作《后杞菊賦》以自嘲,且解之云。
“吁嗟先生,誰使汝坐堂上稱太守?前賓客之造請,后掾屬之趨走。朝衙達午,夕坐過酉。曾杯酒之不設,攬草木以誑口。對案顰蹙,舉箸噎嘔。昔陰將軍設麥飯與蔥葉,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豈故山之無有?”
先生聽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梁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較豐約于夢寐,卒同歸于一朽。吾方以杞為糧,以菊為糗。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庶幾乎西河、南陽之壽。”
【服胡麻賦(并敘)】
.始余嘗服茯苓,久之良有益也。夢道士謂余:“茯苓燥,當雜胡麻食之。”夢中問道士:“何者為胡麻?”道士言:“脂麻是也?!奔榷x《本草》,云:“胡麻,一名狗虱,一名方莖,黑者為巨勝。其油正可作食。”則胡麻之為脂麻,信矣。又云:“性與茯苓相宜?!庇谑鞘籍愃箟簦綄⒁云湔f食之,而子由賦茯苓以示余。乃作《服胡麻賦》以答之。世間人聞服脂麻以致神仙,必大笑。求胡麻而不可得,則取山苗野草之實以當之,此古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者歟?其詞曰:
我夢羽人,頎而長兮?;荻嫖?,藥之良兮。喬松千尺,老不僵兮。流膏入土,龜蛇藏兮。得而食之,壽莫量兮。于此有草,眾所嘗兮。狀如狗虱,其莖方兮。夜炊晝曝,久乃藏兮。茯苓為君,此其相兮。我興發(fā)書,若合符兮。乃瀹乃蒸,甘且腴兮。補填骨髓,流發(fā)膚兮。是身如云,我何居兮。長生不死,道之余兮。神藥如蓬,生爾廬兮。世人不信,空自劬兮。搜抉異物,出怪迂兮。槁死空山,固其所兮。至陽赫赫,發(fā)自坤兮。至險肅肅,躋于乾兮。寂然反照,珠在淵兮。沃之不滅,又不燔兮。長虹流電,光燭天兮。嗟此區(qū)區(qū),何與于其間兮。譬之膏油,火之所傳而已耶?
【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氵斥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笨陀写刀春嵳?,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p>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后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wǎng)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
于是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翩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天慶觀乳泉賦】
陰陽之相化,天一為水。六者其壯,而一者其稚也,夫物老死于坤,而萌芽于復。故水者,物之終始也。意水之在人寰也,如山川之蓄云,草木之含滋,漠然無形而為往來之氣也。為氣者水之生,而有形者其死也。死者咸而生者甘,甘者能往能來,而咸者一出而不復返,此陰陽之理也。吾何以知之?蓋嘗求之于身而得其說。凡水之在人者,為汗、為涕、為Д、為血、為溲、為矢、為涎、為沫,此數(shù)者,皆水之去人而外騖,然后肇形于有物,皆咸而不能返。故咸者九而甘者一。一者何也?唯華池之真液,下涌于舌底,而上流于牙頰,甘而不壞,白而不濁,宜古之仙者以是為金丹之祖,長生不死之藥也。今夫水之在天地之間者,下則為江湖井泉,上則為雨露霜雪,皆同一味之甘,是以變化往來,有逝而無竭。故海洲之泉必甘,而海云之雨不咸者,如涇渭之不相亂,河濟之不相涉也。若夫四海之水,與凡出鹽之泉,皆天地之死氣也。故能殺而不能生,能槁而不能浹也。豈不然哉?吾謫居儋耳,卜筑城南,鄰于司命之宮,百井皆咸,而醪醴氵重乳,獨發(fā)于宮中,給吾飲食酒茗之用,蓋沛然而無窮。吾嘗中夜而起,挈瓶而東。有落月之相隨,無一人而我同。汲者未動,夜氣方歸。鏘瓊佩之落谷,滟玉池之生肥。吾三咽而遄返,惟守神之訶譏。卻五味以謝六塵,悟一真而失百非。信飛仙之有藥,中無主而何依。渺松喬之安在,猶想像于庶幾。(某在海南作此賦,未嘗示人,既渡海,親寫二本,一以示秦少游,一以示劉元忠。建中靖國元年三月二十一日。)
【洞庭春色賦(并引)】
.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猶子德麟得之以餉余,戲作賦曰:
吾聞橘中之樂,不減商山。豈霜余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戲于其間?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斑。舉棗葉之有余,納芥子其何艱。宜賢王之達觀,寄逸想于人寰。裊裊兮春風,泛天宇兮清閑。吹洞庭之白浪,漲北渚之蒼灣。攜佳人而往游,勒霧鬢與風鬟。命黃頭之千奴,卷震澤而與俱還。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忽云蒸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翠勺銀罌,紫絡青綸。隨屬車之鴟夷,款木門之銅?。分帝觴之余瀝,幸公子之破慳。我洗盞而起嘗,散腰足之Φ頑。盡三江于一吸,吞魚龍之神奸。醉夢紛紜,始如髦蠻。鼓巴山之桂楫,扣林屋之瓊關。臥松風之瑟縮,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煢鰥。屬此觴于西子,洗亡國之愁顏。驚羅襪之塵飛,失舞袖之弓彎。覺而賦之,以授公子曰:“烏乎噫嘻,吾言夸矣,公子其為我刪之?!?/p>
【中山松醪賦】
始余宵濟于衡漳,車徒涉而夜號。燧松明而識淺,散星宿于亭皋。郁風中之香霧,若訴予以不遭。豈千歲之妙質,而死斤斧于鴻毛。效區(qū)區(qū)之寸明,曾何異于束蒿。爛文章之糾纏,驚節(jié)解而流膏。嗟構廈其已遠,尚藥石之可曹。收薄用于桑榆,制中山之松醪。救爾灰燼之中,免爾螢爝之勞。取通明于盤錯,出肪澤于烹熬。與黍麥而皆熟,沸舂聲之嘈嘈。味甘余而小苦,嘆幽姿之獨高。知甘酸之易壞,笑涼州之蒲萄。似玉池之生肥,非內(nèi)府之蒸羔。酌以癭藤之紋樽,薦以石蟹之霜螯。曾日飲之幾何,覺天刑之可逃。投拄杖而起行,罷兒童之抑搔。望西山之咫尺,欲褰裳以游遨??绯逯悸?,接掛壁之飛猱。遂從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濤。使夫嵇、阮之倫,與八仙之群豪?;蝌T麟而翳風,爭?挈而瓢操。顛倒白綸巾,淋漓宮錦袍。追東坡而不可及,歸?ヱ其ㄤ糟。漱松風于齒牙,猶足以賦《遠游》而續(xù)《離騷》也。
【沉香山子賦(子由生日作)】
古者以蕓為香,以蘭為芬,以郁鬯為?,以脂蕭為焚,以椒為涂,以蕙為薰。杜衡帶屈,菖蒲薦文。麝多忌而本??,蘇合若薌而實葷。嗟吾知之幾何,為六入之所分。方根塵之起滅,常顛倒其天君。每求似于仿佛,或鼻勞而妄聞。獨沉水為近正,可以配エ卜而并云。矧儋崖之異產(chǎn),實超然而不群。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惟膏液之內(nèi)足,故把握而兼斤。顧占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宛彼小山,?然可欣。如太華之倚天,象小孤之插云。往壽子之生朝,以寫我之老勤。子方面壁以終日,豈亦歸田而自耘。幸置此于幾席,養(yǎng)幽芳于??分。無一往之發(fā)烈,有無窮之氤氳。蓋非獨以飲東坡之壽,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
【稚酒賦(一作《酒子賦》。并引)】
.南方釀酒,未大熟,取其膏液,謂之酒子,率得十一。既熟,則反之醅中。而潮人王介石,泉人許玨,乃以是餉余,寧其醅之漓,以蘄予一醉。此意豈可忘哉,乃為賦之。
米為母,曲其父。蒸羔豚,出髓乳。憐二子,自節(jié)口。餉滑甘,輔衰朽。先生醉,二子舞。歸瀹其糟飲其友。先生既醉而醒,醒而歌之曰:吾觀稚酒之初泫兮,若嬰兒之未孩。及其溢流而走空兮,又若時女之方笄。割玉脾于蜂室兮,?雛鵝之みま。味盎盎其春融兮,氣凜冽而秋凄。自我皤腹之瓜罌兮,入我凹中之荷杯。暾朝霞于霜(一作?。)谷兮,?夜稻于露(一作霜。)畦,吾飲少而輒醉兮,與百?其均齊。游物初而神凝兮,反實際而形開。顧無以酢二子之勤兮,出妙語為瓊瑰。歸懷璧且握珠兮。挾所有以傲厥妻。遂諷誦以忘食兮,殷空腸之轉雷。
【濁醪有妙理賦(神圣功用無捷于酒)】
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失憂心于昨夢,信妙理之疑神。渾盎盎以無聲,始從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徑得天真。伊人之生,以酒為命。常因既醉之適,方識此心之正。稻米無知,豈解窮理;曲蘗有毒,安能發(fā)性。乃知神物之自然,蓋與天工而相并。得時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害全身,我則學徐公之中圣。湛若秋露,穆如春風。疑宿云之解駁,漏朝日之暾紅。初體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掃空。酷愛孟生,知其中之有趣;猶嫌白老,不頌德而言功。兀爾坐忘,浩然天縱。如如不動而體無礙,了了常知而心不用。坐中客滿,惟憂百?之空;身后名輕,但覺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襦;夜光之璧,不可以?。芻豢飽我而不我覺,布帛燠我而不我娛。惟此君獨游萬物之表,蓋天下不可一日而無。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藥;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又何必一石亦醉,罔間州閭;五斗解酲,不問妻妾。結襪庭中,觀廷尉之度量;脫靴殿上,夸謫仙之敏捷。陽醉AA50地,常陋王式之褊;烏歌仰天,每譏楊惲之狹。我欲眠而君且去,有客何嫌;人皆勸而我不聞,其誰敢接。殊不知人之齊圣,匪昏之如。古者晤語,必旅之于獨醒者,汩羅之道也;屢舞者,高陽之徒歟?惡蔣濟而射木人,又何狷淺;殺王敦而取金印,亦自狂疏。故我內(nèi)全其天,外寓于酒。濁者以飲吾仆,清者以酌吾友。吾方耕于渺莽之野,而汲于清泠之淵,以釀此醪,然后舉洼樽而屬吾口。
【老饕賦】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潔,火惡陳(江右久不改火,火色皆青。)而薪惡勞。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湯鏖。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氵翁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yǎng)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顏如李桃。彈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敖。命仙人之萼綠華,舞古曲之郁輪袍。引南海之玻黎,酌涼州之蒲萄。愿先生之耆壽,分余瀝于兩髦。候紅潮于玉頰,驚暖響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獨{爾蟲}之長繰。閔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當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之瓊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禪逃。響松風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
【菜羹賦(并敘)】
.東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稱家之有無。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蓋易而可常享。乃為之賦,辭曰:
嗟余生之褊迫,如脫兔其何因。殷詩腸之轉雷,聊御餓而食陳。無芻豢以適口,荷鄰蔬之見分。汲幽泉以揉濯,搏露葉與瓊根。爨??以膏油,泫融液而流津。適湯?如松風,投糝豆而諧勻。覆陶甌之穹崇,罷攪觸之煩勤。屏醯醬之厚味,卻椒桂之芳辛。水耗初而釜治,火增壯而力均。氵翁嘈雜而廉清,信凈美而甘分。登盤盂而薦之,具匕?而晨飧。助生肥于玉池,與吾鼎其齊珍。鄙易牙之效技,超傅說而策勛。沮彭尸之爽惑,調灶鬼之嫌嗔。嗟丘嫂其自隘,陋樂羊而匪人。先生心平而氣和,故雖老而體胖。忘口腹之為累,似不殺而成仁。竊比余于誰歟?葛天氏之遺民。
【颶風賦(并敘或謂蘇過作)】
.《南越志》:熙安間多颶風。颶者,具四方之氣也,嘗以五六月發(fā)。未至時,雞犬為之不鳴。又《嶺表錄》云:秋夏間有暈如虹者,謂之颶母,必有飄風。
仲秋之夕,客有叩門指云物而告余曰:“海氛甚惡,非?非祥。斷霓飲海而北指,赤云夾日而南翔。此颶之漸也,子盍備之?”語未卒,庭戶肅然,槁葉蔌蔌。驚鳥疾呼,怖獸辟易。忽野馬之決驟,矯退飛之六?,襲土囊而暴怒,掠眾竅之叱吸。余乃入室而坐,斂衽變?nèi)荨?驮唬骸拔匆?,此颶風之先驅爾。”少焉,排戶破牖,隕瓦擗屋。?擊巨石,揉拔喬木。勢翻渤?,響振坤軸。疑屏翳之赫怒,執(zhí)陽侯而將戰(zhàn)。鼓千尺之清瀾,翻百仞之陵谷,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觸。列萬馬而并騖,潰千車而爭逐?;⒈?駭,鯨鯢奔蹙。類鉅鹿之戰(zhàn),殷聲呼之動地;似昆陽之役,舉百萬于一覆。余亦為之股栗毛聳,索氣側足。夜拊榻而九徙,晝命龜而三卜。蓋三日而后息也。父老來唁,酒漿羅列,勞來僮仆,懼定而說。理草木之既偃,輯軒檻之已折。補茅屋之罅漏,塞墻垣之ㄨ缺。已而山林寂然,海波不興,動者知止,鳴者自停。湛天宇之蒼蒼,流孤月之熒熒。忽悟且嘆,莫知所營。嗚呼,小大出于相形,憂喜出于相遇。昔之飄然者,若為巨耶?吹萬不同,果足怖耶?蟻之緣也吹則墜,蚋之集也呵則舉。夫噓呵曾不能以振物,而施之二蟲則甚懼。鵬水擊而三千,摶扶搖而九萬。彼視吾之惴栗,亦爾汝之相莞。均大塊之噫氣,奚巨細之足辯?陋耳目之不廣,為外物之所變。且夫萬象起滅,眾怪耀眩,求仿佛于過耳,視空中之飛電。則向之所謂可懼者,實耶虛耶,惜吾知之晚也。
【黠鼠賦】
蘇子夜坐,有鼠方嚙。拊床而止之,既止復作。使童子燭之,有橐中空。??聱聱,聲在橐中。曰:“噫,此鼠之見閉而不得去者也。”發(fā)而視之,寂無所有。舉燭而索,中有死鼠。童子驚曰:“是方嚙也,而遽死耶?向為何聲,豈其鬼耶?”覆而出之,墮地乃走,雖有敏者,莫措其手。蘇子嘆曰:“異哉,是鼠之黠也。閉于橐中,橐堅而不可穴也。故不嚙而嚙,以聲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脫也。吾聞有生,莫智于人。擾龍、伐蛟,登龜、狩麟,役萬物而君之,卒見使于一鼠,墮此蟲之計中,驚脫兔于處女。烏在其為智也?”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為多學而識之,望道而未見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嚙而為之變也。人能碎千金之璧而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覺。使童子執(zhí)筆,記余之怍。
【復改科賦】
新天子兮,繼體承乾。老相國兮,更張孰先?憫科場之積弊,復詩賦以求賢。探經(jīng)義之淵源,是非紛若;考辭章之聲律,去取昭然。原夫詩之作也,始于虞舜之朝;賦之興也,本自兩京之世。迤邐陳、齊之代,綿邈隋、唐之裔。故遒人徇路,為察治之本;歷代用之,為取士之制。追古不易,高風未替。祖宗百年而用此,號曰得人;朝廷一旦而革之,不勝其弊。謂專門足以造圣域,謂變古足以為大儒,事吟哦者為童子,為雕篆者非壯夫。殊不知采摭英華也簇之如錦繡,較量輕重也等之如錙銖。韻韻合璧,聯(lián)聯(lián)貫珠?;T古其來尚矣,考諸舊不亦宜乎?特令可畏之后生,心潛六義;佇見大成之君子,名振三都。莫不吟詠五字之章,鋪陳八韻之旨。字應周天之日兮,運而無積;句合一歲之月兮,終而復始。過之者成疣贅之患,不及者貽缺折之毀。曲盡古人之意,乃全天下之美。遭逢日月,忻歡者諸子百家;抖擻歷圖,快活者九經(jīng)三史。議夫賦曷可已,義何足非。彼文辭泛濫也,無所統(tǒng)紀;此聲律切當也,有所指歸。巧拙由一字之可見,美惡混千人而莫違。正方圓者必借于繩墨,定隱括者必在于樞機。所以不用孔門,惜揚雄之未達;其逢漢帝,嘉司馬之知微。噫,昔元豐之《新經(jīng)》未頒,臨川之《字說》不作。止戈為武兮,曾試于京國。通天為王兮,必舒于禁?。孰不能成始成終,誰不道或詳或略。秋闈較藝,終期李廣之雙雕;紫殿唱名,果中禰衡之一鶚。大凡法既久而必弊,士貽患而益深。謂罷于開封,則遠方之隘者,空自韞玉;取諸太學,則不肖之富者,私于懷金。雖負凌云之志,未酬題柱之心。三舍既興,賄賂公行于庠序;一年為限,孤寒半老于山林。自是憤愧者莫不顰眉,公正者為之切齒。思罷者而未免,欲改之而未止。羽翼成商山之父,謳歌歸吾君之子。諫必行言必聽焉,此道飄飄而后起。
【思子臺賦(并引或謂蘇過作)】
.余先君宮師之友史君,諱經(jīng)臣,字彥輔,眉山人。與其弟沆子凝皆奇士,博學能文,慕李文饒之為人,而舉其議論。彥輔舉賢良,不中第。子凝以進士得官,止著作佐郎。皆早死,且無子。有文數(shù)百篇,皆亡之。余少時常見彥輔所作《思子臺賦》,上援秦皇,下逮晉惠,反復哀切,有補于世。蓋記其意而亡其辭。乃命過作補亡之篇,庶幾君子猶得見斯人胸懷之仿佛也。
客有自蜀游梁,亻素關而東。覽河華之形勝兮,訪秦漢之遺宮。得巋然之頹基兮,并湖城之西墉。吊漢武之暴怒兮,悼戾園之憫兇。聞父老之哀嘆兮,猶有歸來望思之遺恫。吁大臺之讒頰兮,實咀毒而銜鋒。敗趙國于俯仰兮,又將覆劉氏之宗。間漢武之多忌兮,謂左右之皆戎。殺陽石而未厭兮,又瘞禍于宮中。忸君王之好殺兮,視人命猶昆蟲。死者幾何人兮,豈問骨肉與王公?;罂窀抵疁\謀兮,不忍忿忿而殺充。上曾不鑒余之無聊兮,實有豕心。負此名而欲亡兮,天下其孰吾容?茍逭死于泉鳩兮,冀稍久而自理。遘大患于倉猝兮,懷孤憤于永已。念君老而孰圖兮,嗟肉食其多鄙。獨三老與千秋兮,懷愛君之眷眷。犯雷霆之方怒兮,消積禍于一言。既沉冤之無告兮,戮讒人其已晚。幸曾孫之無恙兮,或慰夫九原。雖筑臺其何救兮,固知已矣之不諫?;隉跗錃w來兮,蓋庶幾于復見也。
昔秦之亡也,禍始于扶蘇。眇斯、高之羸豕兮。視其君猶乳虎。曾纊息之未定兮,乃敢探其穴而啖其雛。在晉四世,有君不惠。孽婦晨ず,強王定制。惟愍、懷之遭離兮,實追蹤于漢戾。顧孱后之何知兮,亦號呼于既逝。寫余哀于江陵兮,發(fā)故臣之幽契。仍筑臺以望思兮,蓋援武以自例。
嗚呼噫嘻,可吊而不可哂兮,亦各言其子也。彼茂陵之雄杰兮,系九戎而鞭百蠻。笑堯禹而陋湯武兮,蓋將與黃帝俱仙。及其失道于幾微兮,狐鬼生于左臂。如嬰兒之未孩兮,易耳目而不知。甘泉咫尺而不通兮,與式乾其何異。既上配于秦皇兮,又下比于晉惠。君子是以知狂圣之本同,而聰明之不可恃也。
覽觀古初,孰哲孰愚?皆知指笑乎前人,而莫知后之視余。方漢武之盛也,肯自比于驪山之朽骨,而況于金墉之獨夫乎?自今觀之,三后一律,皆以信讒而殺子,昵奸而敗國。吾筑臺以寄哀,信同名而齊實。彼昏庸者固不足告也,吾將以為明王之龜策。自建元以來,張湯、主父偃之流,與兩丞相、三長史之徒,皆以無罪而夷滅,一言以就誅。曾無興衰于既往,一洗其無幸。獨于據(jù)也悲歌慷慨,泣涕躊躇。嗚呼哀哉,莫有以楚靈王之言告者曰:“人之愛其子也,亦如余乎?”天道好還,以德為符。惟孟德之鷙忍兮,亦嗜殺以為娛。彼楊公之愛修兮,豈滅吾之蒼舒?恨元化之不可作兮,然后知鼠輩之果無。同舐犢于晚歲兮,又何怨于老?瞿。吾將以嗜殺為戒也,故于末而并書。
卷三十四 ◎敘二十五首
【南行前集敘】
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郁,而見于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自少聞家君之論文。以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己亥之歲,侍行適楚,舟中無事,博弈飲酒,非所以為閨門之歡,而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蓋家君之作與弟轍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謂之《南行集》。將以識一時之事,為他日之所尋繹,且以為得于談笑之間,而非勉強所為之文也。時十二月八日,江陵驛書。
【送章子平詩敘】
觀《進士登科錄》,自天圣初訖于嘉?之末,凡四千五百一十有七人。其貴且賢,以名聞于世者,蓋不可勝數(shù)。數(shù)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而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芍^盛矣?!对姟吩唬骸罢Q后稷之穡,有相之道?!蔽胰首嬷谑恳惨嗳弧]^之以聲律,取之以糊名,而異人出焉。是何術哉!目之所閱,手之所歷,口之所及,其人未有不碩大光明秀杰者也。此豈人力乎?天相之也。天之相人君,莫大于以人遺之。其在位之三十五年,進士蓋十舉矣,而得吾子平以為首。子平以文章之美,經(jīng)術之富,政事之敏,守之以正,行之以謙,此功名富貴之所迫逐而不赦者也。雖微舉首,其孰能加之。然且困躓而不信,十年于此矣。意者任重道遠,必老而后大成歟?不然,我仁祖之明,而天相之,遺之人以任其事,而豈徒然哉!熙寧三年冬,子平自右司諫直集賢院,出牧鄭州。士大夫知其將用也,十月丁未,會于觀音之佛舍,相與賦詩以餞之。余于子平為同年友,眾以為宜為此文也,故不得辭。
【牡丹記敘】
熙寧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余從太守沈公觀花于吉祥寺僧守?之圃。圃中花千本,其品以百數(shù),酒酣樂作,州人大集,金?彩籃以獻于坐者,五十有三人。飲酒樂甚,素不飲者皆醉。自輿臺皂隸皆插花以從,觀者數(shù)萬人。明日,公出所集《牡丹記》十卷以示客,凡牡丹之見于傳記與栽植培養(yǎng)剝治之方,古今詠歌詩賦,下至怪奇小說皆在。余既觀花之極盛,與州人共游之樂,又得觀此書之精究博備,以為三者皆可紀,而公又求余文以冠于篇。
蓋此花見重于世三百余年,窮妖極麗,以擅天下之觀美,而近歲尤復變態(tài)百出,務為新奇以追逐時好者,不可勝紀。此草木之智巧便佞者也。今公自耆老重德,而余又愚蠢迂闊,舉世莫與為比,則其于此書,無乃皆非其人乎。然鹿門子常怪宋廣平之為人,意其鐵心石腸,而為《梅花賦》,則清便艷發(fā),得南朝徐庾體。今以余觀之,凡托于椎陋以眩世者,又豈足信哉!余雖非其人,強為公紀之。公家書三萬卷,博覽強記,遇事成書,非獨牡丹也。
【送杭州進士詩敘】
右《登彼公堂》四章,章四句,太守陳公之詞也。蘇子曰:士之求仕也,志于得也,仕而不志于得者,偽也。茍志于得而不以其道,視時上下而變其學,曰:吾期得而已矣。則凡可以得者,無不為也,而可乎?昔者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孔子善之,曰:“招虞人以皮冠?!狈蜢号c皮冠,于義未有損益也,然且不可,而況使之棄其所學,而學非其道歟?熙寧五年,錢塘之士貢于禮部者九人,十月乙酉,燕于中和堂,公作是詩以勉之曰: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時遷者,松柏也;言水而及松柏,于其動者,欲其難進也。萬世不移者,山也,時飛時止者,鴻雁也;言山而及鴻雁,于其靜者,欲其及時也。公之于士也,可謂周矣?!对姟吩唬骸盁o言不酬,無德不報?!倍雍我詧蠊??
【邵茂誠詩集敘】
貴、賤、壽、夭,天也。賢者必貴,仁者必壽,人之所欲也。人之所欲,適與天相值實難,譬如匠慶之山而得成ね,豈可常也哉。因其適相值,而責之以常然,此人之所以多怨而不通也。至于文人,其窮也固宜。勞心以耗神,盛氣以忤物,未老而衰病,無惡而得罪,鮮不以文者。天人之相值既難,而人又自賊如此,雖欲不困,得乎?茂誠諱迎,姓邵氏,與余同年登進士第。十有五年,而見之于吳興孫莘老之座上,出其詩數(shù)百篇,余讀之彌月不厭。其文清和妙麗如晉、宋間人。而詩尤可愛,咀嚼有味,雜以江左唐人之風。其為人篤學強記,恭儉孝友,而貫穿法律,敏于吏事。其狀若不勝衣,語言氣息僅屬。余固哀其任眾難以瘁其身,且疑其將病也。逾年而茂誠卒。又明年,余過高郵,則其喪在焉。入哭之,敗幃瓦燈,塵埃蕭然,為之出涕太息。夫原憲之貧,顏回之短命,揚雄之無子,馮衍之不遇,皇甫士安之篤疾,彼遇其一,而人哀之至今。而茂誠兼之,豈非命也哉?余是以錄其文,哀而不怨,亦茂誠之意也。
【錢塘勤上人詩集敘】
昔翟公罷延尉,賓客無一人至者。其后復用,賓客欲往,翟公大書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世以為口實。然余嘗薄其為人,以為客則陋矣,而公之所以待客者獨不為小哉?故太子少師歐陽公好士,為天下第一。士有一言中于道,不遠千里而求之,甚于士之求公。以故盡致天下豪俊,自庸眾人以顯于世者固多矣。然士之負公者亦時有。蓋嘗慨然太息,以人之難知,為好士者之戒。意公之于士,自是少倦。而其退老于潁水之上,余往見之,則猶論士之賢者,唯恐其不聞于世也。至于負己者,則曰是罪在我,非其過。翟公之客負之于死生貴賤之間,而公之士叛公于瞬息俄頃之際。翟公罪客,而公罪己,與士益厚,賢于古人遠矣。公不喜佛老,其徒有治詩書學仁義之說者,必引而進之。佛者惠勤,從公游三十余年,公常稱之為聰明才智有學問者,尤長于詩。公薨于汝陰,余哭之于其室。其后見之,語及于公,未嘗不涕泣也。勤固無求于世,而公又非有德于勤者,其所以涕泣不忘,豈為利也哉。余然后益知勤之賢。使其得列于士大夫之間,而從事于功名,其不負公也審矣。熙寧七年,余自錢塘將赴高密,勤出其詩若干篇,求余文以傳于世。余以為詩非待文而傳者也,若其為人之大略,則非斯文莫之傳也。
【晁君成詩集敘】
達賢者有后,張湯是也。張湯宜無后者也。無其實而竊其名者無后,揚雄是也。揚雄宜有后者也。達賢者有后,吾是以知蔽賢者之無后也。無其實而竊其名者無后,吾是以知有其實而辭其名者之有后也。賢者,民之所以生也,而蔽之,是絕民也。名者,古今之達尊也,重于富貴,而竊之,是欺天也。絕民欺天,其無后不亦宜乎!故曰達賢者與有其實而辭其名者皆有后。吾常誦之云爾。
乃者官于杭,杭之新城令晁君君成諱端友者,君子人也。吾與之游三年,知其為君子,而不知其能文與詩,而君亦未嘗有一語及此者。其后君既歿于京師,其子補之出君之詩三百六十篇。讀之而驚曰:嗟夫,詩之指雖微,然其美惡高下,猶有可以言傳而指見者。至于人之賢不肖,其深遠茫昧難知,蓋甚于詩。今吾尚不能知君之能詩,則其所謂知君為君子者,果能盡知之乎。君以進士得官,所至民安樂之,惟恐其去。然未嘗以一言求于人。凡從仕二十有三年,而后改官以沒。由此觀之,非獨吾不知,舉世莫之知也。
君之詩清厚靜深,如其為人,而每篇輒出新意奇語,宜為人所共愛,其勢非君深自覆匿,人必知之。而其子補之,于文無所不能,博辯俊偉,絕人遠甚,將必顯于世。吾是以益知有其實而辭其名者之必有后也。昔李?為漢中候吏,和帝遣二使者微服入蜀,館于?。?以星知之。后三年,使者為漢中守,而?猶為候吏,人莫知之者,其博學隱德之報,在其子固。《詩》曰:“豈弟君子,神所勞矣?!?/p>
【鳧繹先生詩集敘】
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笔分魂I文,與馬之不借人也,豈有損益于世也哉?然且識之,以為世之君子長者,日以遠矣,后生不復見其流風遺俗,是以日趨于智巧便佞而莫之止。是二者雖不足以損益,而君子長者之澤在焉,則孔子識之,而況其足以損益于世者乎。
昔吾先君適京師,與卿士大夫游,歸以語軾曰:“自今以住,文章其日工,而道將散矣。士慕遠而忽近,貴華而賤實,吾已見其兆矣?!币贼斎锁D繹先生之詩文十余篇示軾曰:“小子識之。后數(shù)十年,天下無復為斯文者也?!毕壬娢?,皆有為而作,精悍確苦,言必中當世之過,鑿鑿乎如五谷必可以療饑,斷斷乎如藥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談以為高,枝詞以為觀美者,先生無一言焉。
其后二十余年,先君既沒,而其言存。士之為文者,莫不超然出于形器之表,微言高論,既已鄙陋漢、唐,而其反復論難,正言不諱,如先生之文者,世莫之貴矣。軾是以悲于孔子之言,而懷先君之遺訓,益求先生之文,而得之于其子復,乃錄而藏之。先生諱太初,字醇之,姓顏氏,先師兗公之四十七世孫云。
【徐州鹿鳴燕賦詩敘】
余聞之,德行興賢,太高而不可考,射御選士,已卑而不足行。永惟三代以來,莫如吾宋之盛。始于鄉(xiāng)舉,率用韋平之一經(jīng);終于廷策,庶幾晁董之三道。眷此房心之野,實惟孝秀之淵。元豐元年,三郡之士皆舉于徐。九月辛丑晦,會于黃樓,修舊事也。庭實旅百,貢先前列之龜;工歌拜三,義取食蘋之鹿。是日也,天高氣清,水落石出,仰觀四山之ㄙ曖,俯聽二洪之怒號,眷焉顧之,有足樂者。于是講廢禮,放鄭聲,部刺史勸駕,鄉(xiāng)先生在位,群賢畢集,逸民來會。以謂古者于旅也語,而君子會友以文,爰賦筆札,以侑樽俎。載色載笑,有同于泮水;一觴一詠,無愧于山陰。真禮義之遺風,而太平之盛節(jié)也。大夫庶士,不鄙謂余,屬為斯文,以舉是禮。余以嘉?之末,以進士入宮,偶儷之文,疇昔所上。揚雄雖悔于少作,鐘儀敢廢于南音。貽諸故人,必不我誚也。
【王定國詩集敘】
太史公論《詩》,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以余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后變風發(fā)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于禮義,以為賢于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fā)于情止于忠孝者,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
今定國以余故得罪,貶海上三年,一子死貶所,一子死于家,定國亦病幾死。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書相聞。而定國歸至江西,以其嶺外所作詩數(shù)百首寄余,皆清平豐融,藹然有治世之音,其言與志得道行者無異。幽憂憤嘆之作,蓋亦有之矣,特恐死嶺外,而天子之恩不及報,以忝其父祖耳。孔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定國且不我怨,而肯怨天乎!余然后廢卷而嘆,自恨其人之淺也。
又念昔日定國遇余于彭城,留十日,往返作詩幾百余篇,余苦其多,畏其敏,而服其工也。一日,定國與顏復長道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飲酒,乘月而歸。余亦置酒黃樓上以待之,曰:“李太白死,世無此樂三百年矣?!?/p>
今余老,不復作詩,又以病止酒,閉門不出。門外數(shù)步即大江,經(jīng)月不至江上,?毛?毛焉真一老農(nóng)夫也。而定國詩益工,飲酒不衰,所至窮山水之勝,不以厄窮衰老改其度。今而后,余之所畏服于定國者,不獨其詩也。
【圣散子敘】
昔嘗覽《千金方·三建散》云:“風冷痰飲,癥癖AA51瘧,無所不治?!倍鴮O思邈特為著論,以謂此方用藥節(jié)度不近人情,至于救急,其驗特異。乃知神物效靈,不拘常制,至理開惑,智不能知。今仆所蓄《圣散子》,殆此類耶?自古論病,惟傷寒最為危急,其表里虛實,日數(shù)證候,應汗應下之類。差之毫厘,輒至不救,而用《圣散子》者,一切不問。凡陰陽二毒,男女相易,狀至危急者,連飲數(shù)劑,即汗出氣通,飲食稍進,神宇完復,更不用諸藥連服取差,其余輕者,心額微汗,止爾無恙。藥性微熱,而陽毒發(fā)狂之類,服之即覺清涼,此殆不可以常理詰也。若時疫流行,平旦于大釜中煮之,不問老少良賤,各服一大盞,即時氣不入其門。平居無疾,能空腹一服,則飲食倍常,百疾不生。真濟世之具,家之寶也。其方不知所從出,得之于眉山人巢君谷,谷多學好方,秘惜此方,不傳其子。余苦求得之。謫居黃州,比年時疫,合此藥散之,所活不可勝數(shù),巢初授余,約不傳人,指江水為盟。余竊隘之,乃以傳蘄水人龐君安時,安時以善醫(yī)聞于世。又善著書,欲以傳后,故以授之,亦使巢君之名,與此方同不朽也。
【田表圣奏議敘】
故諫議大夫贈司徒田公表圣奏議十篇。嗚呼,田公,古之遺直也。其盡言不諱,蓋自敵以下受之,有不能堪者,而況于人主乎!吾是以知二宗之圣也。自太平興國以來,至于咸平,可謂天下大治,千載一時矣。而田公之言,常若有不測之憂,近在朝夕者,何哉?
古之君子,必憂治世而危明主。明主有絕人之資,而治世無可畏之防。夫有絕人之資,必輕其臣。無可畏之防,必易其民。此君子之所甚懼也。方漢文時,刑措不用,兵革不試,而賈誼之言曰:“天下有可長太息者,有可流涕者,有可痛哭者?!焙笫啦灰允巧贊h文,亦不以是甚賈誼。由此觀之,君子之遇,治世而事明主,法當如是也。
誼雖不遇,而其所言略已施行,不幸早世,功烈不著于時。然誼嘗建言,使諸侯王子孫各以次受分地,文帝未及用,歷孝景至武帝,而主父偃舉行之,漢室以安。今公之言,十未用五六也,安知來世不有若偃者舉而行之歟。愿廣其書于世,必有與公合者,此亦忠臣孝子之志也。
【樂全先生文集敘】
孔北海志大而論高,功烈不見于世,然英偉豪杰之氣,自為一時所宗。其論盛孝章、郗鴻豫書,慨然有烈丈夫之風,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開物成務之姿,綜練名實之意,自見于言語。至《出師表》簡而盡,直而不肆,大哉言乎,與《伊訓》、《說命》相表里,非秦漢以來以事君為悅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見其全,今吾樂全先生張公安道,其庶幾乎!
嗚呼,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語非不工也,政事文學非不敏且博也。然至於臨大事。鮮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為布衣,則頎然已有公輔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歸,未嘗以言徇物,以色假人。雖對人主,必同而后言。毀譽不動,得喪若一,真孔子所謂大臣以道事君者。世遠道散,雖志士仁人,或少貶以求用,公獨以邁往之氣,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鄙喜磺蠛嫌谌酥鳎孰m貴而不用,用而不盡。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悅公者寡,不悅者眾。然至言天下偉人,則必以公為首。公盡性知命,體乎自然,而行乎不得已,非蘄以文字名世者也。然自慶歷以來訖元豐四十余年,所與人主論天下事,見于章疏者多矣,或用或不用,而皆本于禮義,合于人情,是非有考於前,而成敗有驗于后。及其他詩文,皆清遠雄麗,讀者可以想見其為人。信乎其有似于孔北海、諸葛孔明也。
軾年二十,以諸生見公成都,公一見,待以國士。今三十余年,所以開發(fā)成就之者至矣,而軾終無所效尺寸于公者,獨求其文集,手校而家藏之,且論其大略,以待后世之君子。昔曾魯公嘗為軾言,公在人主前論大事,他人終日反覆不能盡者,公必數(shù)言而決,粲然成文,皆可書而誦也。言雖不盡用,然慶歷以來名臣為人主所敬,莫如公者。公今年八十一,杜門卻掃,終日危坐,將與造物者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言且不可得聞,而況其文乎。凡為文若干卷,若干首。
【范文正公文集敘】
慶歷三年,軾始總角入鄉(xiāng)校,士有自京師來者,以魯人石守道所作《慶歷圣德詩》示鄉(xiāng)先生。軾從旁竊觀,則能誦習其詞,問先生以所頌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軾曰:“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若亦人耳,何為其不可!”先生奇軾言,盡以告之,且曰:“韓、范、富、歐陽,此四人者,人杰也?!睍r雖未盡了,則已私識之矣。嘉?二年,始舉進士至京師,則范公歿。既葬,而墓碑出,讀之至流涕,曰:“吾得其為人?!鄙w十有五年而不一見其面,豈非命也歟。
是歲登第,始見知于歐陽公,因公以識韓、富,皆以國士待軾,曰:“恨子不識范文正公。”其后三年,過許,始識公之仲子,今丞相堯夫。又六年,始見其叔彝叟京師。又十一年,遂與其季德孺同僚于徐。皆一見如舊。且以公遺藁見屬為敘。又十三年,乃克為之。
嗚呼,公之功德,蓋不待文而顯,其文亦不待敘而傳。然不敢辭者,自以八歲知敬愛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從之游,而公獨不識,以為平生之恨,若獲掛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門下士之末,豈非疇昔之愿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樂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定于畎畝中,非仕而后學者也。淮陰侯見高帝于漢中,論劉、項短長,畫取三秦如指諸掌,及佐帝定天下,漢中之言,無一不酬者。諸葛孔明臥草廬中,與先主策曹操、孫權,規(guī)取劉璋,因蜀之資,以爭天下,終身不易其言。此豈口傳耳受嘗試為之而僥幸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憂,則已有憂天下、致太平之意,故為萬言書以遺宰相,天下傳誦。至用為將,擢為執(zhí)政,考其平生所為,無出此書者,今其集二十卷,為詩賦二百六十八,為文一百六十五。其于仁義禮樂,忠信孝弟,蓋如饑渴之于飲食,欲須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熱,如水之濕,蓋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雖弄翰戲語,率然而作,必歸于此。故天下信其誠,爭師尊之??鬃釉唬骸坝械抡弑赜醒??!狈怯醒砸?,德之發(fā)于口者也。又曰:“我戰(zhàn)則克,祭則受福?!狈悄軕?zhàn)也,德之見于怒者也。元?四年四月十一日。
【六一居士集敘】
夫言有大而非夸,達者信之,眾人疑焉。孔子曰:“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孟子曰:“禹抑洪水??鬃幼鳌洞呵铩?。而予距楊、墨?!鄙w以是配禹也。文章之得喪,何與于天,而禹之功與天地并,孔子、孟子以空言配之。不已夸乎。自《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孟子之言行而楊、墨之道廢。天下以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孟子既沒,有申、商、韓非之學,違道而趨利,殘民以厚主,其說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上之人僥幸一切之功。靡然從之,而世無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推其本末,權其禍福之輕重,以救其惑,故其學遂行。秦以是喪天下,陵夷至于勝、廣、劉、項之禍,死者十八九,天下蕭然。洪水之患,蓋不至此也。方秦之未得志也,使復有一孟子,則申、韓為空言,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者,必不至若是烈也。使楊、墨得志于天下,其禍豈減於申、韓哉!由此言之,雖以孟子配禹可也。
太史公曰:“蓋公言黃、老,賈誼、晁錯明申、韓。”錯不足道也,而誼亦為之,余以是知邪說之移人。雖豪杰之士有不免者,況眾人乎!自漢以來,道術不出于孔氏,而亂天下者多矣。晉以老莊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韓愈,學者以愈配孟子,蓋庶幾焉。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歐陽子,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于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于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于至理,以服之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自歐陽子之存,世之不說者。嘩而功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無賢不肖不謀而同曰:“歐陽子,今之韓愈也?!?/p>
宋興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極矣,而斯文終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舊,論卑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jīng)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長育成就,至嘉?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嗚呼,此豈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歐陽子沒十有余年,士始為新學,以佛老之似,亂周孔之真識者憂之。賴天子明圣,詔修取士法,風厲學者專治孔氏,黜異端,然后風俗一變。考論師友淵源所自,復知誦習歐陽子之書。予得其詩文七百六十六篇于其子?,乃次而論之,曰:“歐陽子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此非余言也,天下之言也?!睔W陽子諱修,字永叔。既老,自謂六一居士云。
【八境圖后序】
南康江水,歲歲壞城。孔君宗翰為守,始作石城,至今賴之。某為膠西守。孔君實見代,臨行出《八境圖》求文與詩,以遺南康人,使刻諸石。其后十七年,某南遷過郡,得遍覽所謂八境者,則前詩未能道其萬一也。南康士大夫相與請于某曰:“詩文昔嘗刻石,或持以去,今亡矣。愿復書而刻之?!睍r孔君既沒,不忍違其請。紹圣元年八月十九日。
【圣散子后敘】
《圣散子》主疾,功效非一。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藥全活者,不可勝數(shù)。所用皆中下品藥,略計每千錢即得千服,所濟已及千人。由此積之,其利甚博。凡人欲施惠而力能自辦者,猶有所止,若合眾力,則人有善利,其行可久,今募信士就楞嚴院修制,自立春后起施,直至來年春夏之交,有入名者,徑以施送本院。昔薄拘羅尊者,以訶梨勒施一病比丘,故獲報身,身常無眾疾,施無多寡,隨力助緣。疾病必相扶持。功德豈有限量,仁者惻隱,當崇善因。吳郡陸廣秀才,施此方并藥,得之于智藏主禪月大師寶澤,乃鄉(xiāng)僧也。其陸廣見在京施方并藥,在麥曲巷居住。
【送人敘】
士之不能自成,其患在于俗學。俗學之患,枉人之材,窒人之耳目,誦其師傳造字之語,從俗之文,才數(shù)萬言,其為士之業(yè)盡此矣。夫學以明禮,文以述志,思以通其學,氣以達其文。古之人道其聰明,廣其聞見,所以學也,正志完氣,所以言也。王氏之學,正如脫槧,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飾而成器耳,求為桓璧彝器,其可乎?
【送水丘秀才敘】
水丘仙夫治六經(jīng)百家說為歌詩,與揚州豪俊交游,頭骨磽然,有古丈夫風。其出詞吐氣,亦往往驚世俗。予知其必有用也。仙夫其自惜哉。今之讀書取官者,皆屈折拳曲,以合規(guī)繩,曾不得自伸其喙。仙夫恥不得為,將歷瑯琊,之會稽,浮沅湘,溯瞿塘,登高以望遠,搖槳以泳深,以自適其適也。過予而語行。予謂古之君子,有絕俗而高,有擇地而泰者,顧其心常足而已。坐于廟堂,君臣賡歌,與夫據(jù)稿梧擊朽枝而聲犁然,不知其心之樂奚以異也。其在窮也,能知舍。其在通也,能知用。予以是卜仙夫之還也,仙夫勉矣哉!若夫習而不試,往即而獨后,則仙夫之屐可以南矣。
【獵會詩敘】
雷勝,隴西人。以勇敢應募得官,為京東第二將。武力絕人,騎射敏妙。按閱于徐,徐人欲觀其能,為小獵城西。又有殿直鄭亮、借職繆進者,皆騎而從,弓矢刀槊,無不精習;而駐泊黃宗閔,舉止如諸生,戎裝輕騎,出馳絕眾??徒泽@笑樂甚。是日小雨甫晴,土潤風和,觀者數(shù)千人。曹子桓云:建安十年始定冀州,AA52貊貢良弓,燕代獻名馬。時歲之春,勾芒司節(jié),和風扇物,弓燥手柔,草茂獸肥,與兄子丹獵于鄭西,手獲獐鹿九,狐兔三十。馳騁之樂,邊人武吏,日以為常。如曹氏父子,橫槊賦詩以傳于世,乃可喜耳。眾客既各自寫其詩,因書其末,以為異日一笑。
【講田友直字敘】
韓城田益字遷之,黃庭堅以謂不足以配名,更之曰友直。或曰:益者三友,何獨取諸此?某曰:夫直者,剛者之長也。千夫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誠得直士與居,彼不資吾子之過,切磋琢磨,成子金玉,使子日知不足。雖然,取直友,猶有四物,有直而修于直者,有直而陷于曲者,有曲而盜名直者,有曲而遂其直者。邦有道無道如矢,此直而修于直者。其父攘羊而證之,此直而陷于曲者也。或乞醯焉,乞諸其鄰,此曲而盜名直者也。子為父隱,此曲而遂其直者也。其二端可愿,其二端不可愿,為吾子擇益友也,嘗以是觀之。
【送張道士敘】
古者贈人以言,彼雖不吾乞,猶將發(fā)藥也。蓋未有不吾乞,而亦有待發(fā)藥者。以吾友之賢,茲又奚乞?雖然,我反乞之曰:與吾友心肺之識,幾三年矣,非同頃暫也。今乃別去,遂默默而己乎?抑不足教乎?豈無事于教乎?將周旋終始籠絡蓋遮有所惜乎?嗟仆之才,陋甚也,而吾友每過愛,豈信然乎?止于此可乎?抑容有未至當勉乎?自念明于處己,暗于接物,其不可,至死以不喜,故譏罵隨之,抑足恤乎?將從從然與之合乎?身且老矣,家且窮矣,與物日忤,而取途且遠矣,將明滅如草上之螢乎?浮沉如水中之魚乎?陶者能圓而不能方,矢者能直而不能曲,將為陶乎?將為矢乎?山有蕨薇可羹也,野有麋鹿可脯也,一絲可衣也,一瓦可居也,詩書可樂也,父子兄弟妻孥可游衍也,將謝世路而適吾所自適乎?抑富貴聲名以偷夢幻之快乎?行乎止乎?遲乎速乎?吾友其可教也,默默而己,非所望吾友也。
【江子靜字敘】
友人江君,以其名存之求字于予,予字之曰子靜。夫人之動,以靜為主。神以靜舍,心以靜充,志以靜寧,慮以靜明。其靜有道,得己則靜,逐物則動。以一人之身,晝夜之氣,呼吸出入,未嘗異也。然而或存或亡者,是其動靜殊也。后之學者,始學也既累于仕,其仕也又累於進。得之則樂,失之則憂,是憂樂系于進矣。平旦而起,日與事交,合我則喜,忤我則怒,是喜怒系于事矣。耳悅五聲,目悅五色,口悅五味,鼻悅芬臭,是愛欲系于物矣。以眇然之身,而所系如此,行流轉徙,日遷月化,則平日之所養(yǎng),尚能存耶?喪其所存,尚安明在己之是非與夫在物之直偽哉?故君子學以辨道,道以求性,正則靜,靜則定,定則虛,虛則明。物之來也,吾無所增,物之去也,吾無所虧,豈復為之欣喜愛惡而累其直歟?君齒少才銳,學以待仕,方且出而應物,所謂靜以存性,不可不念也。能得吾性不失其在己,則何住而不適哉!
【送錢塘僧思聰歸孤山敘】
天以一生水,地以六成之,一六合而水可見。雖有神禹,不能知其孰為一、孰為六也。子思子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誠明合而道可見。雖有黃帝、孔丘,不能知其孰為誠、孰為明也。佛者曰:“戒生定,定生慧。”慧獨不生定乎?伶玄有言:“慧則通,通則流?!笔区B知真慧哉?醉而狂,醒而止,慧之生定,通之不流也審矣。故夫有目而自行,則褰裳疾走,常得大道。無目而隨人,則扶輪曳踵,常仆坑阱?;壑?,速于定之生慧也。錢塘僧思聰,七歲善彈琴。十二舍琴而學書,書既工。十五舍書而學詩,詩有奇語。云煙蔥朧,珠璣的AA53,識者以為畫師之流。聰又不己,遂讀《華嚴》諸經(jīng),入法界?;?。今年二十有九,老師宿儒,皆敬愛之。秦少游取《楞嚴》文殊語,字之曰聞復。使聰日進不止,自聞思修以至于道,則《華嚴》法界?;郏M為蓬廬,而況書、詩與琴乎。雖然,古之學道,無自虛空入者。輪扁斫輪,傴僂承蜩,茍可以發(fā)其巧智,物無陋者。聰若得道,琴與書皆與有力,詩其尤也。聰能如水鏡以一含萬,則書與詩當益奇。吾將觀焉,以為聰?shù)玫罍\深之候。
【觀宋復古畫敘】
(此文即卷十九《破琴詩》引,此刪。)
卷三十五 ◎記十三首
【清風閣記】
文慧大師應符,居成都玉溪上,為閣曰清風,以書來求文為記。五返而益勤,余不能已,戲為浮屠語以問之曰:符,而所謂身者,汝之所寄也。而所謂閣者,汝之所以寄所寄也。身與閣,汝不得有,而名烏乎施?名將無所施,而安用記乎?雖然,吾為汝放心遺形而強言之,汝亦放心遺形而強聽之。木生于山,水流于淵,山與淵且不得有,而人以為己有,不亦惑歟?天地之相磨,虛空與有物之相推,而風于是焉生。執(zhí)之而不可得也,逐之而不可及也,汝為居室而以名之,吾又為汝記之,不亦大惑歟?雖然,世之所謂己有而不惑者,其與是奚辨?若是而可以為有邪?則雖汝之有是風可也,雖為居室而以名之,吾又為汝記之可也,非惑也。風起于蒼茫之間,仿徨乎山澤,激越乎城郭道路,虛徐演漾,以泛汝之軒窗欄?幔帷而不去也。汝隱幾而觀之,其亦有得乎?力生于所激,而不自為力,故不勞。形生於所遇,而不自為形,故不窮。嘗試以是觀之。
【喜雨亭記】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于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于岐山之陽,其占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于庭,商賈相與歌于市,農(nóng)夫相與?于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于是舉酒于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薄笆詹挥?,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睙o麥無禾,歲且薦饑,獄訟繁興,而盜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yōu)游以樂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yōu)游而樂于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ム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p>
【鳳鳴驛記】
始余丙申歲舉進士,過扶風,求舍于館人,既入,不可居而出,次于逆旅。其后六年,為府從事。至數(shù)日,謁客于館,視客之所居,與其凡所資用,如官府,如廟觀,如數(shù)世富人之宅,四方之至者,如歸其家,皆樂而忘去。將去,既駕,雖馬亦顧其皂而嘶。余召館吏而問焉。吏曰:“今太守宋公之所新也。自辛丑八月而公始至,既至逾月而興功,五十有五日而成。用夫三萬六千,木以根計,竹以竿計,瓦甓、坯、釘各以枚計,秸以石計者,二十一萬四千七百二十有八。而民未始有知者?!庇嗦劧纳浦?。
其明年,縣令胡允文具石請書其事。余以為有足書者,乃書曰:古之君子不擇居而安,安則樂,樂則喜從事,使人而皆喜從事,則天下何足治歟。后之君子,常有所不屑,使之居其所不屑,則躁,否則惰。躁則妄,惰則廢,既妄且廢,則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出于此,而不足怪。今夫宋公計其所歷而累其勤,使無齟齬于世,則今且何為矣,而猶為此官哉。然而未嘗有不屑之心。其治扶風也,視其?О者而安植之,求其蒙茸者而疏理之,非特傳舍而已,事復有小于傳舍者,公未嘗不盡心也。嘗食芻豢者難于食菜,嘗衣錦者難于衣布,嘗為其大者不屑為其小,此天下之通患也?!对姟吩唬骸柏M弟君子,民之父母。”所貴乎豈弟者,豈非以其不擇居而安,安而樂,樂而喜從事歟?夫修傳舍,誠無足書者,以傳舍之修,而見公之不擇居而安,安而樂,樂而喜從事者,則是真足書也。
【凌虛臺記】
臺因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于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此凌虛之所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陳公杖屨逍遙于其下,見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墻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笔构よ徠淝盀榉匠?,以其土筑臺,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然不知臺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
軾復于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凌虛臺耶?廢興成毀相尋于無窮,則臺之復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杰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于臺而已哉!然而數(shù)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于此臺歟?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奔纫蜒杂诠硕鵀橹?。
【中和勝相院記】
佛之道難成,言之使人悲酸愁苦。其始學之,皆入山林,踐荊棘蛇虺,袒裸雪霜?;?割屠膾,燔燒烹煮,以肉飼虎豹鳥烏蚊蚋,無所不至。茹苦含辛,更百千萬億年而后成。其不能此者,猶棄絕骨肉,衣麻布,食草木之實,晝?nèi)樟ψ?,以給薪水糞除,暮夜持膏火薰香,事其師如生。務苦瘠其身,自身口意莫不有禁,其略十,其詳無數(shù)。終身念之,寢食見之,如是,僅可以稱沙門比丘。雖名為不耕而食,然其勞苦卑辱,則過于農(nóng)工遠矣。計其利害,非僥幸小民之所樂,今何其棄家毀服壞毛發(fā)者之多也!意亦有所便歟?
寒耕暑耘,官又召而役作之,凡民之所患苦者,我皆免焉。吾師之所謂戒者,為愚夫未達者設也,若我何用是為。?刂其患,專取其利,不如是而已,又愛其名。治其荒唐之說,攝衣升坐,問答自若,謂之長老。吾嘗究其語矣,大抵務為不可知,設械以應敵,匿形以備敗,窘則推墮?漾中,不可捕捉,如是而已矣。吾游四方,見輒反復折困之,度其所從遁,而逆閉其涂。往往面頸發(fā)赤,然業(yè)已為是道,勢不得以惡聲相反,則笑曰:“是外道魔人也?!蔽嶂谏瓴恍湃绱恕=駥氃麓髱熚┖?,乃以其所居院之本末,求吾文為記,豈不謬哉!
然吾昔者始游成都,見文雅大師惟度,器宇落落可愛,渾厚人也。能言唐末、五代事傳記所不載者,因是與之游,甚熟。惟簡則其同門友也。其為人,精敏過人,事佛齊眾,謹嚴如官府。二僧皆吾之所愛,而此院又有唐僖宗皇帝像,及其從官文武七十五人。其奔走失國與其所以將亡而不遂滅者,既足以感慨太息,而畫又皆精妙冠世,有足稱者,故強為記之。
始居此者,京兆人廣寂大師希讓,傳六世至度與簡。簡姓蘇氏,眉山人,吾遠宗子也,今主是院,而度亡矣。
【四菩薩閣記】
始吾先君于物無所好,燕居如齊,言笑有時。顧嘗嗜畫,弟子門人無以悅之,則爭致其所嗜,庶幾一解其顏。故雖為布衣,而致畫與公卿等。
長安有故藏經(jīng)龕,唐明皇帝所建,其門四達,八版皆吳道子畫,陽為菩薩,陰為天王,凡十有六軀。廣明之亂,為賊所焚。有僧忘其名,于兵火中拔其四板以逃,既重不可負,又迫于賊,恐不能全,遂竅其兩板以受荷,西奔于岐,而寄死于烏牙之僧舍,板留于是百八十年矣??陀幸藻X十萬得之以示軾者,軾歸其直,而取之以獻諸先君。先君之所嗜,百有余品,一旦以是四板為甲。
治平四年,先君沒于京師。軾自汴入淮,溯于江,載是四板以歸。既免喪,所嘗與往來浮屠人惟簡,誦其師之言,教軾為先君舍施必所甚愛與所不忍舍者。軾用其說,思先君之所甚愛、軾之所不忍舍者,莫若是板,故遂以與之。且告之曰:“此明皇帝之所不能守,而焚于賊者也,而況于余乎!余視天下之蓄此者多矣,有能及三世者乎?其始求之若不及,既得,惟恐失之,而其子孫不以易衣食者,鮮矣。余惟自度不能長守此也,是以與子。子將何以守之?”簡曰:“吾以身守之。吾眼可霍,吾足可?,吾畫不可奪。若是,足以守之歟?”軾曰:“未也。足以終子之世而已?!焙喸唬骸坝置擞诜穑怨硎刂?。凡取是者與凡以是予人者,其罪如律。若是,足以守之歟?”軾曰:“未也。世有無佛而蔑鬼者?!薄叭粍t何以守之?”曰:“軾之以是予子者,凡以為先君舍也。天下豈有無父之人歟,其誰忍取之。若其聞是而不悛,不惟一觀而已,將必取之然后為快,則其人之賢愚,與廣明之焚此者一也。全其子孫難矣,而況能久有此乎!且夫不可取者存乎子,取不取者存人。子勉之矣,為子之不可取者而已,又何知焉。”
既以予簡,簡以錢百萬度為大閣以藏之,且畫先君像其上。軾助錢二十之一,期以明年冬閣成。熙寧元年十月二十六日記。
【墨君堂記】
凡人相與號呼者,貴之則曰公,賢之則曰君,自其下則爾、汝之。雖公卿之貴,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則進而君、公,退而爾、汝者多矣。獨王子猷謂竹君,天下從而君之無異辭。今與可又能以墨象君之形容,作堂以居君,而屬余為文,以頌君德,則與可之于君,信厚矣。
與可之為人也,端靜而文,明哲而忠,士之修潔博習,朝夕磨治洗濯,以求交于與可者,非一人也。而獨厚君如此。君又疏簡抗勁,無聲色臭味可以娛悅人之耳目鼻口,則與可之厚君也,其必有以賢君矣。世之能寒燠人者,其氣焰亦未至若雪霜風雨之切于肌膚也,而士鮮不以為欣戚喪其所守。自植物而言之,四時之變亦大矣,而君獨不顧。雖微與可,天下其孰不賢之。然與可獨能得君之深,而知君之所以賢。雍容談笑,揮灑奮迅而盡君之德。稚壯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勢。風雪凌厲以觀其操,崖石犖確以致其節(jié)。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與可之于君,可謂得其情而盡其性矣。余雖不足以知君,愿從與可求君之昆弟子孫族屬朋友之象,而藏于吾室,以為君之別館云。
【凈因院畫記】
余嘗論畫,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與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遂茂,根莖節(jié)葉,牙角脈縷,千變?nèi)f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于天造,厭于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歟。昔歲嘗畫兩叢竹于凈因之方丈,其后出守陵陽而西也,余與之偕別長老道臻師,又畫兩竹梢一枯木于其東齋。臻方治四壁于法堂,而請于與可,與可既許之矣,故余并為記之。必有明于理而深觀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
【墨妙亭記】
熙寧四年十一月,高郵孫莘老自廣德移守吳興。其明年二月,作墨妙亭于府第之北,逍遙堂之東,取凡境內(nèi)自漢以來古文遺刻以實之。
吳興自東晉為善地,號為山水清遠。其民足于魚稻蒲蓮之利,寡求而不爭。賓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郡者,率以風流嘯詠投壺飲酒為事。自莘老之至,而歲適大水,上田皆不登,湖人大饑,將相率亡去。莘老大振廩勸分,躬自撫循勞來,出于至誠。富有余者,皆爭出谷以佐官,所活至不可勝計。當是時,朝廷方更化立法,使者旁午,以為莘老當日治文書,赴期會,不能復雍容自得如故事。而莘老益喜賓客,賦詩飲酒為樂,又以其余暇,網(wǎng)羅遺逸,得前人賦詠數(shù)百篇為《吳興新集》,其刻書尚存而僵仆斷缺于荒陂野草之間者,又皆集于此亭。是歲十二月,余以事至湖,周覽嘆息,而莘老求文為記。
或以謂余:凡有物必歸于盡,而恃形以為固者,尤不可長。雖金石之堅,俄而變壞,至于功名文章,其傳世垂后,猶為差久。今乃以此托于彼,是久存者反求助于速壞。此既昔人之惑,而莘老又將深檐大屋以錮留之,推是意也,其無乃幾于不知命也夫。余以為知命者,必盡人事,然后理足而無憾。物之有成必有壞,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國之有興必有亡也。雖知其然,而君子之養(yǎng)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緩死者無不用,其治國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無不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謂知命。是亭之作否,無足爭者,而其理則不可以不辨。故具載其說,而列其名物于左云。
【墨寶堂記(或題作《張君寶墨堂記》)】
世人之所共嗜者,美飲食,華衣服,好聲色而已。有人焉,自以為高而笑之,彈琴弈棋,蓄古法書圖畫,客至,出而夸觀之,自以為至矣。則又有笑之者曰:古之人所以自表見于后世者,以有言語文章也,是惡足好?而豪杰之士,又相與笑之。以為士當以功名聞于世,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見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為也。而其所謂功名者,自知效一官,等而上之,至于伊、呂、稷、契之所營,劉、貢、湯、武之所爭,極矣。而或者猶未免乎笑,曰:是區(qū)區(qū)者曾何足言,而許由辭之以為難,孔丘知之以為博。由此言之,世之相笑,豈有既乎?
士方志于其所欲得,雖小物,有棄軀忘親而馳之者。故有好書而不得其法,則拊心嘔血幾死而僅存,至于剖冢斫棺而求之。是豈有聲色臭味足以移人哉。方其樂之也,雖其口不能自言,而況他人乎!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則過矣。
毗陵人張君希元,家世好書,所蓄古今人遺跡至多,盡刻諸石,筑室而藏之,屬余為記。余蜀人也。蜀之諺曰:“學書者紙費,學醫(yī)者人費?!贝搜噪m小,可以喻大。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試之學,而驟出之于政,其費人豈特醫(yī)者之比乎?今張君以兼人之能,而位不稱其才,優(yōu)游終歲,無所役其心智,則以書自娛。然以余觀之,君豈久閑者,蓄極而通,必將大發(fā)之于政。君知政之費人也甚于醫(yī),則愿以余之所言者為鑒。
【錢塘六井記】
潮水避錢塘而東擊西陵,所從來遠矣。沮洳斥鹵,化為桑麻之區(qū),而久乃為城邑聚落,凡今州之平陸,皆江之故地。其水苦惡,惟負山鑿井,乃得甘泉,而所及不廣。唐宰相李公長源始作六井,引西湖水以足民用。其后刺史白公樂天治湖浚井,刻石湖上,至于今賴之。始長源六井,其最大者,在清湖中,為相國井,其西為西井,少西而北為金牛池,又北而西、附城為方井,為白龜池,又北而東至錢塘縣治之南為小方井。而金牛之廢久矣。嘉?中,太守沈公文通又于六井之南,絕河而東至美俗坊為南井。出涌金門,并湖而北,有水閘三,注以石溝貫城而東者,南井、相國、方井之所從出也。若西井,則相國之派別者也。而白龜池、小方井,皆為匿溝湖底,無所用閘。此六井之大略也。
熙寧五年秋,太守陳公述古始至,問民之所病。皆曰:“六井不治,民不給于水。南井溝庳而井高,水行地中,率常不應?!惫唬骸拔?,甚矣,吾在此,可使民求水而不得乎!”乃命僧仲文、子圭辦其事。仲文、子圭又引其徒如正、思坦以自助,凡出力以官者二十余人。于是發(fā)溝易?,完緝罅漏,而相國之水大至,坎滿溢流,南注于河,千艘更載,瞬息百斛。以方井為近于濁惡而遷之少西,不能五步,而得其故基。父老驚曰:“此古方井也。民李甲遷之于此,六十年矣?!笔栌拷鸪貫樯现邢?,使浣衣浴馬不及于上池。而列二閘于門外,其一赴池而決之河,其一納之石檻,比竹為五管以出之,并河而東,絕三橋以入于石溝,注于南井。水之所從來高,則南井常厭水矣。凡為水閘四,皆垣墻扃?以護之。
明年春,六井畢修,而歲適大旱,自江淮至浙右井皆竭,民至以罌缶貯水相餉如酒醴。而錢塘之民肩足所任,舟楫所及,南出龍山,北至長河鹽官海上,皆以飲牛馬,給沐浴。方是時,汲者皆誦佛以祝公。余以為水者,人之所甚急,而旱至于井竭,非歲之所常有也。以其不常有,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豈獨水哉?故詳其語以告后之人,使雖至于久遠廢壞而猶有考也。
【仁宗皇帝御飛白記】
問世之治亂,必觀其人。問人之賢不肖,必以世考之。《孟子》曰:“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合抱之木,不生于步仞之丘;千金之子,不出于二家之市。
臣嘗逮事仁宗皇帝,其愚不足以測知圣德之所至,獨私竊覽觀四十余年之間,左右前后之人,其大者固已光明亻雋偉,深厚雄杰,不可窺較。而其小者,猶能敦樸愷悌,靖恭持重,號稱長者。當是之時,天人和同,上下歡心。才智不用而道德有余,功業(yè)難名而福祿無窮。升遐以來,十有二年,若臣若子,罔有內(nèi)外,下至深山窮谷老婦稚子,外薄四海裔夷君長,見當時之人,聞當時之事,未有不流涕稽首者也。此豈獨上之澤歟?凡在廷者,與有力焉。
太子少傅安簡王公,諱舉正,臣不及見其人矣,而識其為人。其流風遺俗可得而稱者,以世考之也。熙寧六年冬,以事至姑蘇,其子誨出慶歷中所賜公端敏字二飛白筆一以示臣,且謂臣記之,將刻石而傳諸世。
臣官在太常,職在太史,于法得書。且以為抱烏號之弓,不若藏此筆,寶曲阜之履,不若傳此書;考追蠡以論音聲,不若推點畫以究觀其所用之意;存昌蜀?以追嗜好,不若因褒貶以想見其所與之人?;虿赜诿?,或流于四方,凡見此者,皆當聳然而作,如望旄頭之塵,而聽屬車之音,相與勉為忠厚而恥為浮薄,或由此也夫。
【大悲閣記】
羊豕以為羞,五味以為和,秫稻以為酒,曲ろ以作之,天下之所同也。其材同,其水火之齊均,其寒暖燥濕之候一也,而二人為之,則美惡不齊。豈其所以美者,不可以數(shù)取歟?然古之為方者,未嘗遺數(shù)也。能者即數(shù)以得妙,不能者循數(shù)以得其略。其出一也,有能有不能,而精粗見焉。人見其二也,則求精于數(shù)外,而棄跡以遂妙,曰:我知酒食之所以美也。而略其分齊,舍其度數(shù),以為不在是也,而一以意造,則其不為人之所嘔棄者寡矣。
今吾學者之病亦然。天文、地理、音樂、律歷、宮廟、服器、冠昏、喪紀之法,《春秋》之所去取,禮之所可,刑之所禁,歷代之所以廢興,與其人之賢不肖,此學者之所宜盡力也。曰:是皆不足學,學其不可載于書而傳于口者。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惫胖畬W者,其所亡與其所能,皆可以一二數(shù)而日月見也。如今世之學,其所亡者果何物,而所能者果何事歟?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由是觀之,廢學而徒思者,孔子之所禁,而今世之所尚也。
豈惟吾學者,至于為佛者亦然。齋戒持律,講誦其書,而崇飾塔廟,此佛之所以日夜教人者也。而其徒或者以為齋戒持律不如無心,講誦其書不如無言,崇飾塔廟不如無為。其中無心,其口無言,其身無為,則飽食而嬉而已,是為大以欺佛者也。
杭州鹽官安國寺僧居則,自九歲出家,十年而得惡疾且死,自誓于佛,愿持律終身,且造千手眼觀世音像,而誦其名千萬遍。已而力不給,則縮衣節(jié)口三十余年,銖積寸累,以迄于成。其高九仞,為大屋四重以居之。而求文以為記。
余嘗以斯言告東南之士矣,蓋僅有從者。獨喜則之勤苦從事于有為,篤志守節(jié),老而不衰,異夫為大以欺佛者,故為記之,且以風吾黨之士云。
卷三十六 ◎記十四首
【超然臺記】
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zhàn)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于物之內(nèi),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nèi)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復,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刹淮蟀Ш?!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fā)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茍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余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
【雩泉記】
常山在東武郡治之南二十里,不甚高大,而下臨城中,如在山下,雉堞樓觀,仿佛可數(shù)。自城中望之,如在城上,起居寢食,無往而不見山者。其神食于斯民,固宜也。東武濱海多風,而溝瀆不留,故率??嗪怠6\于茲山,未嘗不應。民以其可信而恃,蓋有常德者,故謂之常山。熙寧八年春夏旱,軾再禱焉,皆應如響。乃新其廟。廟門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車輪,清涼滑甘,冬夏若一,余流溢去,達于山下。茲山之所以能常其德,出云為雨,以信于斯民者,意其在此。而號稱不立,除治不嚴,農(nóng)民易之。乃琢石為井,其深七尺,廣三之二。作亭于其上,而名之曰雩泉。
古者謂吁嗟而求雨曰雩。今民吁嗟其所不獲,而呻吟其所疾痛,亦多矣。吏有能聞而哀之,答其所求,如常山雩泉之可信而恃者乎!軾以是愧于神,乃作《吁嗟》之詩,以遺東武之民,使歌以祀神而勉吏云。
吁嗟常山,東武之望。匪石巖巖,惟德之常。吁嗟雩泉,維山之滋。維水作聰,我民所噫。我歌云漢,于泉之側。誰其尸之?涌溢赴節(jié)。堂堂在位,有號不聞。我愧于中,何以吁神。神尸其昧,我職其著。各率爾職,神不汝棄。酌山之泉,言采其蔬。跪以薦神,神其吐之。
【醉白堂記】
故魏國忠獻韓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樂天《池上》之詩,以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羨于樂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聞而疑之,以為公既已無愧于伊、周矣,而猶有羨于樂天,何哉?
軾聞而笑曰:公豈獨有羨于樂天而已乎?方且愿為尋常無聞之人而不可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將使任天下之重,則寒者求衣,饑者求食,凡不獲者求得。茍有以與之,將不勝其求。是以終身處乎憂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涂,豈其所欲哉!夫忠獻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將歸老于家,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釋也。當是時,其有羨于樂天,無足怪者。然以樂天之平生而求之于公,較其所得之厚薄淺深,孰有孰無,則后世之論,有不可欺者矣。文致太平,武定亂略,謀安宗廟,而不自以為功。急賢才,輕爵祿,而士不知其恩。殺伐果敢,而六軍安之。四夷八蠻想聞其風采,而天下以其身為安危。此公之所有,而樂天之所無也。乞身于強健之時,退居十有五年,日與其朋友賦詩飲酒,盡山水園池之樂。府有余帛,廩有余粟,而家有聲伎之奉。此樂天之所有,而公之所無也。忠言嘉謀,效于當時,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窮達,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與樂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無自少,將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齊得喪,忘禍福,混貴賤,等賢愚,同乎萬物,而與造物者游,非獨自比于樂天而已。古之君子,其處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實浮于名,而世誦其美不厭。以孔子之圣,而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為不如顏淵。后之君子,實則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臧武仲自以為圣,白圭自以為禹,司馬長卿自以為相如,揚雄自以為孟軻,崔浩自以為子房,然世終莫之許也。由此觀之,忠獻公之賢于人也遠矣。
昔公嘗告其子忠彥,將求文于軾以為記而未果。既葬,忠彥以告,軾以為義不得辭也,乃泣而書之。
【蓋公堂記】
始吾居鄉(xiāng),有病寒而?者,問諸醫(yī),醫(yī)以為蠱,不治且殺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飲以蠱藥,攻伐其腎腸,燒灼其體膚,禁切其飲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內(nèi)熱惡寒,而?不已,累然真蠱者也。又求于醫(yī),醫(yī)以為熱,授之以寒藥,旦朝吐之,暮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懼而反之,則鐘乳、烏喙雜然并進,而瘭疽癰疥眩瞀之狀,無所不至。三易醫(yī)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醫(yī)之罪,藥之過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氣為主,食為輔。今子終日藥不釋口,臭味亂于外,而百毒戰(zhàn)于內(nèi),勞其主,隔其輔,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謝醫(yī)卻藥而進所嗜,氣完而食美矣,則夫藥之良者,可以一飲而效?!睆闹?。期月而病良已。
昔之為國者亦然。吾觀夫秦自孝公以來,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鐫磨煉煉其民,可謂極矣。蕭何、曹參親見其斫喪之禍,而收其民于百戰(zhàn)之余,知其厭苦憔悴無聊,而不可與有為也,是以一切與之休息,而天下安。始參為齊相,召長老諸先生問所以安集百姓,而齊故諸儒以百數(shù),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請之。蓋公為言治道貴清凈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以舍蓋公,用其言而齊大治。其后以其所以治齊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稱賢焉。
吾為膠西守,知公之為邦人也,求其墳墓、子孫而不可得,慨然懷之。師其言,想見其為人,庶幾復見如公者。治新寢于黃堂之北,易其弊陋,達其壅蔽,重門洞開,盡城之南北,相望如引繩,名之曰蓋公堂。時從賓客僚吏游息其間,而不敢居,以待如公者焉。
夫曹參為漢宗臣,而蓋公為之師,可謂盛矣。而史不記其所終,豈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歟?膠西東并海,南放于九仙,北屬之牢山,其中多隱君子,可聞而不可見,可見而不可致,安知蓋公不往來其間乎?吾何足以見之!
【李氏山房藏書記】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悅于人之耳目,而不適于用。金石草木絲麻五谷六材,有適于用,而用之則弊,取之則竭。悅于人之耳目而適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賢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見,各隨其分,才分不同,而求無不獲者,惟書乎!
自孔子圣人,其學必始于觀書。當是時,惟周之柱下史聃為多書。韓宣子適魯,然后見《易象》與《魯春秋》。季札聘于上國,然后得聞《詩》之風、雅、頌。而楚獨有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時,得見《六經(jīng)》者蓋無幾,其學可謂難矣。而皆習于禮樂,深于道德,非后世君子所及。自秦、漢以來,作者益眾,紙與字畫日趨于簡便,而書益多,世莫不有,然學者益以茍簡,何哉?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于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游談無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擇,少時讀書于盧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擇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為李氏山房。藏書凡九千余卷。公擇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剝其華實,而咀嚼其膏味,以為己有,發(fā)于文詞,見于行事,以聞名于當世矣。而書固自如也,未嘗少損。將以遺來者,供其無窮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當?shù)?。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所故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p>
余既衰且病,無所用于世,惟得數(shù)年之間盡讀其所未見之書,而盧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蓋將老焉。盡發(fā)公擇之藏,拾其余棄以自補,庶有益乎?而公擇求余文以為記,乃為一言,使來者知昔之君子見書之難,而今之學者有書而不讀為可惜也。
【寶繪堂記】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比皇ト宋磭L廢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劉備之雄才也,而好結髦。嵇康之達也,而好鍛煉。阮孚之放也,而好蠟屐。此豈有聲色臭味也哉,而樂之終身不厭。
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鐘繇至以此嘔血發(fā)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復壁,皆以兒戲害其國,兇其身。此留意之禍也。
始吾少時,嘗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貴而厚于書,輕死生而重畫,豈不顛倒錯繆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復好。見可喜者雖時復蓄之,然為人取去,亦不復惜也。譬之煙云之過眼,百鳥之感耳,豈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復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為吾樂而不能為吾病。
駙馬都尉王君晉卿雖在戚里,而其被服禮義,學問詩書,常與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遠聲色,而從事于書畫,作寶繪堂于私第之東,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為記??制洳恍叶愇嵘贂r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幾全其樂而遠其病也。
熙寧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記
【眉山遠景樓記】
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貴經(jīng)術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農(nóng)夫合耦以相助。蓋有三代、漢、唐之遺風,而他郡之所莫及也。始朝廷以聲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學者猶襲五代之弊,獨吾州之士,通經(jīng)學古,以西漢文詞為宗師。方是時,四方指以為迂闊。至于郡縣胥史,皆挾經(jīng)載筆,應對進退,有足觀者。而大家顯人,以門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謂之江鄉(xiāng)。非此族也,雖貴且富,不通婚姻。其民事太守縣令,如古君臣,既去,輒畫像事之,而其賢者,則記錄其行事以為口實,至四五十年不忘。富商小民,常儲善物而別異之,以待官吏之求。家藏律令,往往通念而不以為非,雖薄刑小罪,終身有不敢犯者。歲二月,農(nóng)事始作。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壯,耘者畢出。數(shù)十百人為曹,立表下漏,鳴鼓以致眾。擇其徒為眾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進退作止,惟二人之聽。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罰。量田計功,終事而會之,田多而丁少,則出錢以償眾。七月既望,谷艾而草衰,則仆鼓決漏,取罰金與償眾之錢,買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樂飲食,醉飽而去,歲以為常。其風俗蓋如此。
故其民皆聰明才智,務本而力作,易治而難服。守令始至,視其言語動作,輒了其為人。其明且能者,不復以事試,終日寂然。茍不以其道,則陳義秉法以譏切之,故不知者以為難治。
今太守黎侯希聲,軾先君子之友人也。簡而文,剛而仁,明而不茍,眾以為易事。既滿將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奪其請。既留三年,民益信,遂以無事。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作遠景樓,日與賓客僚吏游處其上。軾方為徐州,吾州之人以書相往來,未嘗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為記。
嗟夫,軾之去鄉(xiāng)久矣。所謂遠景樓者,雖想見其處,而不能道其詳矣。然州人之所以樂斯樓之成而欲記焉者,豈非上有易事之長,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笔嵌?,于道未有大損益也,然且錄之。今吾州近古之俗,獨能累世而不遷,蓋耆老昔人豈弟之澤,而賢守令撫循教誨不倦之力也,可不錄乎!若夫登臨覽觀之樂,山川風物之美,軾將歸老于故丘,布衣幅巾,從邦君于其上,酒酣樂作,援筆而賦之,以頌黎侯之遺愛,尚未晚也。
元豐元年七月十五日記
【滕縣公堂記】
君子之仕也,以其才易天下之養(yǎng)也。才有大小,故養(yǎng)有厚薄。茍有益于人,雖厲民以自養(yǎng)不為泰。是故飲食必豐,車服必安,宮室必壯,使令之人必給,則人輕去其家而重去其國。如使衣食菲惡不如吾私,宮室弊陋不如吾廬,使令之人樸野不足不如吾僮奴,雖君子安之無不可者,然人之情所以去父母捐墳墓而遠游者,豈厭安逸而思勞苦也哉!至于宮室,蓋有所從受,而傳之無窮,非獨以自養(yǎng)也。今日不治,后日之費必倍。而比年以來,所在務為儉陋,尤諱土木營造之功,欹仄腐壞,轉以相付,不敢擅易一椽,此何義也?
滕,古邑也。在宋、魯之間,號為難治。庭宇陋甚,莫有葺者。非惟不敢,亦不暇。自天圣元年,縣令太常博士張君太素,實始改作。凡五十有二年,而贊善大夫范君純粹,自公府掾謫為令,復一新之。公堂吏舍凡百一十有六間,高明碩大,稱子男邦君之居。而寢室未治,范君非嫌于奉己也,曰:“吾力有所未暇而已?!蔽裘⑾取⒋藜?用事,士皆變易車服以求名,而徐公不改其常,故天下以為泰。其后世俗日以奢靡,而徐公固自若也,故天下以為嗇。君子之度一也,時自二耳。
元豐元年七月二十二日,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徐州軍事蘇軾記
【莊子祠堂記】
莊子,蒙人也。嘗為蒙漆園吏。沒千余歲,而蒙未有祀之者??h令秘書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為記。
謹按《史記》,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去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此知莊子之粗者。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仆操?而罵曰:“隸也不力。”門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至于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
然余嘗疑《盜?》、《漁父》,則若真詆孔子者。至于《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于道。反復觀之,得其《寓言》之意,終曰:“陽子居西AA54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栕泳吁砣蛔?nèi)?。其往也,舍者將迎其家,公?zhí)席,妻執(zhí)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去其《讓王》、《說劍》、《漁父》、《盜?》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曰:‘吾驚焉,吾食于十漿,而五漿先饋?!比缓笪蚨υ唬骸笆枪桃徽乱病!鼻f子之言未終,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莊子本意。
元豐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記
【放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于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huán),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則亻素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于斯亭而樂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兑住吩唬骸Q鶴在陰,其子和之?!对姟吩唬骸Q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于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wèi)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wèi)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于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鄙饺诵萌欢υ唬骸坝惺窃??!蹦俗鞣批Q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婉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于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思堂記】
建安章質夫,筑室于公堂之西,名之曰思。曰:“吾將朝夕于是,凡吾之所為,必思而后行,子為我記之?!编捣颍嗵煜轮疅o思慮者也。遇事則發(fā),不暇思也。未發(fā)而思之,則未至。已發(fā)而思之,則無及。以此終身,不知所思。言發(fā)于心而沖余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惡惡臭。豈復臨事而后思,計議其美惡,而避就之哉!是故臨義而思利,則義必不果;臨戰(zhàn)而思生,則戰(zhàn)必不力。若夫窮達得喪,死生禍福,則吾有命矣。少時遇隱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欲?!痹唬骸八寂c欲,若是均乎?”曰:“甚于欲?!蓖ビ卸灰孕笏[者指之曰:“是有蟻漏。”“是日取一升而棄之,孰先竭?”曰:“必蟻漏者?!彼紤]之賊人也,微而無間。隱者之言,有會于余心,余行之。且夫不思之樂,不可名也。虛而明,一而通,安而不懈,不處而靜,不飲酒而醉,不閉目而睡。將以是記思堂,不亦繆乎。雖然,言各有當也。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以質夫之賢,其所謂思者,豈世俗之營營于思慮者乎?《易》曰無思也,無為也。我愿學焉。《詩》曰思無邪。質夫以之。
元豐元年正月二十四日記
【游桓山記】
元豐二年正月己亥晦,春服既成,從二三子游于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遺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馬桓?之墓也。”或曰:“鼓琴于墓,禮歟?”曰:“禮也。季武子之喪,曾點倚其門而歌。仲尼,日月也,而?以為可得而害也。且死為石槨,三年不成,古之愚人也。余將吊其藏,而其骨毛爪齒,既已化為飛塵,蕩為冷風矣,而況于槨乎,況于從死之臣妾、飯含之貝玉乎?使?而無知也,余雖鼓琴而歌可也。使?而有知也,聞余鼓琴而歌知哀樂之不可常、物化之無日也,其愚豈不少瘳乎?”二三子喟然而嘆,乃歌曰:“桓山之上,維石嵯峨兮。司馬之惡,與石不磨兮?;干街?,維水彌彌兮。司馬之藏,與水皆逝兮?!备栝牰ァ挠握甙巳耍寒呏賹O、舒煥、寇昌朝、王適、王?、王肄、軾之子邁、煥之子彥舉。
【靈壁張氏園亭記】
道京師而東,水浮濁流,陸走黃塵,陂田蒼莽,行者倦?yún)?。凡八百里,始得靈壁張氏之園于汴之陽。其外修竹森然以高,喬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余浸,以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為巖阜。蒲葦蓮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檜柏,有山林之氣。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態(tài)。華堂廈屋,有吳蜀之巧。其深可以隱,其富可以養(yǎng)。果蔬可以飽鄰里,魚鱉筍茹可以饋四方之賓客。余自彭城移守吳興,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輿叩門,見張氏之子碩。碩求余文以記之。
維張氏世有顯人,自其伯父殿中君,與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靈壁,而為此園,作蘭皋之亭以養(yǎng)其親。其后出仕于朝,名聞一時,推其余力,日增治之,于今五十余年矣。其木皆十圍,岸谷隱然。凡園之百物,無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于饑飽而已。然士罕能蹈其義、赴其節(jié)。處者安于故而難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違親絕俗之譏,懷祿茍安之弊。今張氏之先君,所以為其子孫之計慮者遠且周,是故筑室?園于汴、泗之間,舟車冠蓋之沖,凡朝夕之奉,燕游之樂,不求而足。使其子孫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于以養(yǎng)生治性,行義求志,無適而不可。故其子孫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稱,處者皆有節(jié)士廉退之行。蓋其先君子之澤也。
余為彭城二年,樂其土風。將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厭也,將買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靈壁,雞犬之聲相聞,幅巾杖屨,歲時往來于張氏之園,以與其子孫游,將必有日矣。
元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記
【文與可畫??谷偃竹記】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jié)葉具焉。自蜩腹蛇?付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nèi)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yǎng)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耶?”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并得其法。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于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笔看蠓騻髦詾榭趯?。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為徐州。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于子矣。”書尾復寫一詩,其略曰:“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庇柚^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筆硯,愿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也哉。”余因而實之,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迸c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shù)尺耳,而有萬尺之勢。”??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谷其一也。予詩云:“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迸c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fā)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于陳州。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于予親厚無間如此也。
卷三十七 ◎記十三首
【勝相院經(jīng)藏記】
元豐三年,歲在庚申,有大比丘惟簡,號曰寶月,修行如幻,三摩缽提,在蜀成都,大圣慈寺,故中和院,賜名勝相,以無量寶、黃金丹砂、琉璃真珠、旃檀眾香,莊嚴佛語及菩薩語,作大寶藏。涌起于海,有大天龍,背負而出,及諸小龍,糾結環(huán)繞。諸化菩薩,及護法神,鎮(zhèn)守其門。天魔鬼神,各執(zhí)其物,以御不祥。是諸眾寶,及諸佛子,光色聲香,自相磨激,璀璨芳郁,玲瓏宛轉,生出諸相,變化無窮。不假言語,自然顯見,苦空無我,無量妙義。凡見聞者,隨其根性,各有所得。如眾饑人,入于大倉,雖未得食,已有飽意。又如病人,游于藥市,聞眾藥香,病自衰減。更能取米,作無礙飯,恣食取飽,自然不饑。又能取藥,以療眾病,眾病有盡,而藥無窮,須臾之間,無病可療。以是因緣,度無量眾,時見聞者,皆爭舍施,富者出財,壯者出力,巧者出技,皆舍所愛,及諸結習,而作佛事,求脫煩惱,濁惡苦海。
有一居士,其先蜀人,與是比丘,有大因緣。去國流浪,在江淮間,聞是比丘,作是佛事,即欲隨眾,舍所愛習。周視其身,及其室廬,求可舍者,了無一物。如焦谷芽,如石女兒,乃至無有,毫發(fā)可舍。私自念言,我今惟有,無始已來,結習口業(yè),妄言綺語,論說古今,是非成敗。以是業(yè)故,所出言語,猶如鐘磬,黼黻文章,悅可耳目。如人善博,日勝日負,自云是巧,不知是業(yè)。今舍此業(yè),作寶藏偈。愿我今世,作是偈已,盡未來世,永斷諸業(yè),客塵妄想,及諸理障。一切世間,無取無舍,無憎無愛,無可無不可。時此居士,稽首西望,而說偈言:
我游多寶山,見山不見寶。巖谷及草木,虎豹諸龍蛇。雖知寶所在,欲取不可得。復有求寶者,自言已得寶,見寶不見山,亦未得寶故。譬如夢中人,未嘗知是夢,既知是夢已,所夢即變滅。見我不見夢,因以我為覺,不知真覺者,覺夢兩無有。我觀大寶藏,如以蜜說甜。眾生未諭故,復以甜說蜜。甜蜜更相說,千劫無窮盡。自蜜及甘蔗,查梨與橘柚,說甜而得酸,以及咸辛苦。忽然反自味,舌根有甜相,我爾默自知,不煩更相說。我今說此偈,于道亦云遠,如眼根自見,是眼非我有。當有無耳人,聽此非舌言,于一彈指頃,洗我千劫罪。
【虔州崇慶禪院新經(jīng)藏記】
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曰:“以無所得故而得?!鄙崂サ冒⒘_漢道,亦曰:“以無所得故而得?!比鐏砼c舍利弗若是同乎?曰:何獨舍利弗,至于百工賤技,承蜩意鉤,履犭希畫墁,未有不同者也。夫道之大小,雖至于大菩薩,其視如來,猶若天淵然,及其以無所得故而得,則承蜩意鉤,履犭希畫墁,未有不與如來同者也。以吾之所知,推至其所不知,嬰兒生而導之言,稍長而教之書,口必至于忘聲而后能言,手必至于忘筆而后能書,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聲,則語言難于屬文,手不能忘筆,則字畫難于刻?周。及其相忘之至也,則形容心術,酬酢萬物之變,忽然而不自知也。自不能者而觀之,其神智妙達,不既超然與如來同乎!故《金剛經(jīng)》曰:一切賢圣,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以是為技,則技疑神,以是為道,則道疑圣。古之人與人皆學,而獨至于是,其必有道矣。
吾非學佛者,不知其所自來,獨聞之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狈蛴兴冀孕耙?,善惡同而無思,則土木也,云何能便有思而無邪,無思而非土木乎!嗚呼,吾老矣,安得數(shù)年之暇,托于佛僧之宇,盡發(fā)其書,以無所思心會如來意,庶幾于無所得故而得者。謫居惠州,終歲無事,宜若得行其志。而州之僧舍無所謂經(jīng)藏者,獨榜其所居室曰思無邪齋,而銘之致其志焉。
始吾南遷,過虔州,與通守承議郎俞君括游。一日,訪廉泉,入崇慶院,觀寶輪藏。君曰:“是于江南壯麗為第一,其費二千余萬,前長老曇秀始作之,幾于成而寂。今長老惟?嗣成之。奔走二老之間,勸導經(jīng)營,銖積寸累十有六年而成者,僧知錫也。子能愍此三士之勞,為一言記之乎?”蓋吾心許之。
俞君博學能文,敏于從政,而恬于進取。數(shù)與吾書,欲棄官相從學道。自虔罷歸,道病卒于廬陵。虔之士民,有巷哭者,吾亦為出涕。故作此文以遺?、錫,并論孔子思無邪之意,與吾有志無書之嘆,使刻于石,且與俞君結未來之因乎?
紹圣二年五月二十七日記
【密州通判廳題名記】
始,尚書郎趙君成伯為眉之丹棱令,邑人至今稱之。余其鄰邑人也,故知之為詳。君既罷丹棱,而余適還眉,于是始識君。其后余出官于杭,而君亦通守臨淮,同日上謁辭,相見于殿門外,握手相與語。已而見君于臨淮,劇飲大醉于先春亭上而別。及移守膠西,未一年,而君來ヘ是邦。
余性不慎語言,與人無親疏,輒輸寫腑臟,有所不盡,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而人或記疏以為怨咎,以此尤不可與深中而多數(shù)者處。君既故人,而簡易疏達,表里洞然,余固甚樂之。而君又勤于吏職,視官事如家事,余得少休焉。
君曰:“吾廳事未有壁記。”乃集前人之姓名以屬于余。余未暇作也。及為彭城,君每書來,輒以為言,且曰:“吾將托子以不朽。”昔羊叔子登峴山,謂從事鄒湛曰:“自有宇宙而有此山,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堙滅無聞,使人悲傷?!闭吭唬骸肮?,當與此山俱傳,若湛輩,乃當如公言耳?!狈蚴固煜轮两裼朽u湛者,羊叔子之賢也。今余頑鄙自放,而且老矣,然無以自表見于后世,自計且不足,而況能及于子乎!雖然,不可以不一言,使數(shù)百年之后,得此文于頹垣廢井之間者,茫然長思而一嘆也。
【秦太虛題名記】
.元豐二年中秋后一日,余自吳興道杭,東還會稽。龍井有辯才大師,以書邀余入山。比出郭,日夕已。航湖至普寧,遇道人參寥,問龍井所遣藍輿,則曰,以不時至去矣。是夕天宇開霽,林間月明,可數(shù)毫發(fā),遂棄舟從參廖杖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澗,入靈石塢,得支徑,上風篁領,憩于龍井亭,酌泉據(jù)石而飲之。自普寧凡經(jīng)佛寺十五,皆寂不聞人聲,道傍廬舍,或燈火隱顯,草木深郁,流水止激悲鳴,殆非人間之境。行二鼓矣,始至壽圣院,謁辯才于潮音堂,明日乃還。高郵秦觀題。
覽太虛題名,皆予昔時游行處。閉目想之,了然可數(shù)。始予與辯才別五年,乃自徐州遷于湖。至高郵,見太虛、參廖,遂載與俱。辯才聞予至,欲扁舟相過,以結夏未果。太虛、參廖又相與適越,云秋盡當還。而予倉卒去郡,遂不復見。明年予謫居黃州,辯才、參廖遣人致問,且以題名相示。時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漲,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間,風露浩然。所居去江無十步,獨與兒子邁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喬木蒼然,云濤際天,因錄以寄參廖。使以示辯才,有便至高郵,亦可錄以寄太虛也。
【獎諭敕記】
.敕蘇某。省京東東路安撫使司轉運司奏,昨黃河水至徐州城下,汝親率官吏,驅督兵夫,救護城壁,一城生齒并倉庫廬舍,得免漂沒之害,遂得完固事。河之為中國患久矣,乃者堤潰東注,衍及徐方,而民人保居,城郭增固,徒得汝以安也。使者屢以言,朕甚嘉之。
熙寧十年七月十七日,河決澶州曹村埽。八月二十一日,水及徐州城下。至九月二十一日,凡二丈八尺九寸,東西北觸山而上,皆清水無復濁流。水高于城中平地有至一丈九寸者,而外小城東南隅不沉者三版。父老云:“天禧中,嘗筑二堤。一自小市門外,絕壕而南,少西以屬于戲馬臺之麓;一自新墻門外,絕壕而西,折以屬于城下南京門之北。”遂起急夫五千人,與武衛(wèi)奉化牢城之士,晝夜雜作堤。堤成之明日,水自東南隅入,遇堤而止。水窗六,先水未至,以薪芻為囊自城外塞之。水至而后,自城中塞者皆不足恃。城中有故取土大坑十五,皆與外水相應,井有溢者。三方皆積水,無所取土,取于州之南亞父冢之東。自城中附城為長堤,壯其址,長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闊倍之。公私船數(shù)百,以風浪不敢行,分纜城下,以殺河之怒。至十月五日,水漸退,城以全。
明年二月,有旨賜錢二千四百一十萬,起夫四千二十三人,又以發(fā)常平錢六百三十四萬,米一千八百余斛,募夫三千二十人,改筑外小城。創(chuàng)木岸四,一在天王堂之西,一在彭城樓之下,一在上洪門之西北,一在大城之東南隅。大坑十五皆塞。已而澶州靈平埽成,水不復至。臣某以謂黃河率常五六十年一決,而徐州最處汴泗下流,上下二百余里皆阻山,水尤深悍難落,不與他郡等,恐久遠倉卒吏民不復究知,故因上之所賜詔書而記其大略,并刻諸石。若其詳,則藏于有司,謂之《熙寧防河錄》云。
【石氏畫苑記】
石康伯,字幼安,眉之眉山人,故紫微舍人昌言之幼子也。舉進士不第,即棄去,當以蔭得官,亦不就,讀書作詩以自娛而已,不求人知。獨好法書、名畫、古器、異物,遇有所見,脫衣輟食求之,不問有無。居京師四十年,出入閭巷,未嘗騎馬。在稠人中,耳目謖謖然,專求其所好。長七尺,髯而黑,如世所畫道人劍客,而徒步塵埃中,若有所營,不知者以為異人也。又善滑稽,巧發(fā)微中,旁人抵掌絕倒,而幼安淡然不變色。與人游,知其急難,甚于為己。有客于京師而病者,輒舁置其家,親飲食之,死則棺斂之,無難色。凡識幼安者,皆知其如此。而余獨深知之。幼安識慮甚遠,獨口不言耳。今年六十二,狀貌如四十許人,須三尺,郁然無一莖白者,此豈徒然者哉。為亳州職官與富鄭公俱得罪者,其子夷庚也。
其家書畫數(shù)百軸,取其毫末雜碎者,以冊編之,謂之石氏畫苑。幼安與文與可游,如兄弟,故得其畫為多。而余亦善畫古木叢竹,因以遺之,使置之苑中。子由嘗言:“所貴于畫者,為其似也。似猶可貴,況其真者。吾行都邑田野所見人物,皆吾畫笥也。所不見者,獨鬼神耳,當賴畫而識,然人亦何用見鬼?!贝搜哉嬗欣?。今幼安好畫,乃其一病,無足錄者,獨著其為人之大略云爾。
元豐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黃州安國寺記】
元豐二年十二月,余自吳興守得罪,上不忍誅,以為黃州團練副使,使思過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于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于此矣。
寺僧曰繼連,為僧首七年,得賜衣。又七年,當賜號,欲謝去,其徒與父老相率留之。連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謝去。余是以愧其人。七年,余將有臨汝之行。連曰:“寺未有記。”具石請記之。余不得辭。
寺立于偽唐保大二年,始名護國,嘉?八年,賜今名。堂宇齋ト,連皆易新之,嚴麗深穩(wěn),悅可人意,至者忘歸。歲正月,男女萬人會庭中,飲食作樂,且祠瘟神,江淮舊俗也。
四月六日,汝州團練副使眉山蘇軾記。
【石鐘山記】
《水經(jīng)》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贬B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桴止響騰,余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鐘鳴,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空?空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仞,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云霄間。又有若老人?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fā)于水上,噌??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坎鏜??之聲,與向之噌??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者,周景王之無射也。?坎鏜??者,魏莊獻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李太白碑陰記】
李太白,狂士也,又嘗失節(jié)于永王?,此豈濟世之人哉。而畢文簡公以王佐期之,不亦過乎!曰:士固有大言而無實,虛名不適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幸以取容,其肯從君于昏乎!夏侯湛贊東方生云:“開濟明豁,包含宏大。陵轢卿相,嘲哂豪杰?;\罩靡前,跆籍貴勢。出不休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jié)邁倫,高氣蓋世??芍^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太白之從永王?,當由迫脅。不然,?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敗也。太白識郭子儀之為人杰,而不能知?之無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辯。
【薦誠禪院五百羅漢記】
熙寧十年,余方守徐州,聞河決澶淵,入巨野,首灌東平。吏民忄匈懼,不知所為。有僧應言建策,鑿清冷口,道積水北入于古廢河,又北東入于海。吏方持其議,言強力辯口,慨然論河決狀甚明。吏不能奪,卒以其言決之,水所入如其言,東平以安,言有力焉。眾欲為請賞,言笑謝去。余固異其人。后二年,移守湖州,而言自鄆來,見余于宋,曰:“吾鄆人也,少為僧,以講為事。始錢公子飛使吾創(chuàng)精舍于鄆之東阿北新橋鎮(zhèn),且造鐵浮屠十有三級,高百二十尺。既成,而趙公叔平請諸朝,名吾院曰薦誠,歲度僧以守之。今將造五百羅漢像于錢塘,而載以歸,度用錢五百萬,自丞相潞公以降,皆吾檀越也。”余于是益知言真有過人者。又六年,余自黃州遷于汝,過宋,而言適在焉。曰:“像已成,請為我記之。”嗚呼,士以功名為貴,然論事易,作事難,作事易,成事難。使天下士皆如言,論必作,作必成者,其功名豈少哉!其可不為一言。
【方丈記】
年月日,住持傳法沙門惟謹,重建方丈,上祝天子萬壽,永作神主,斂時五福,敷錫庶民。地獄天宮,同為凈土,有性無性,齊成佛道。
【野吏亭記】
故相陳文惠公建立此亭,榜曰野吏,蓋孔子所謂先進于禮樂者。公在政府,獨眷眷此邦,然庭宇日就圮缺。凡九十七年,太守朝奉郎方侯子容南圭,復完新之。
紹圣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記
【南安軍學記】
古之為國者四,井田也,肉刑也,封建也,學校也。今亡矣,獨學校僅存耳。古之為學者四,其大者則取士論政,而其小者則弦誦也。今亡矣,直誦而已。舜之言曰:“庶頑讒說,若不在時。候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欲并生哉。工以納言,時而?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备裰愿囊病!墩撜Z》曰:“有恥且格?!背兄运]也。《春秋傳》曰:“奉承齊犧?!笔B讒說不率是教者,舜皆有以待之。夫化惡莫若進善,故擇其可進者,以射候之禮舉之。其不率教甚者,則撻之,小則書其罪以記之,非疾之也,欲與之并生而同憂樂也。此士之有罪而未可終棄者,故使樂工采其謳謠諷議之言而?之,以觀其心。其改過者,則薦之,且用之。其不悛者,則威之、屏之、?之、寄之之類是也。此舜之學政也。
射之中否,何與于善惡,而曰“候以明之”,何也?曰:射所以致眾而論士也。眾一而后論定。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蓋觀者如堵,使弟子揚觶而敘黜者三,則僅有存者。由此觀之,以射致眾,眾集而后論士,蓋所從來遠矣?!对姟吩唬骸霸阢I囚。”又曰:“在泮獻馘?!薄抖Y》曰:“受成于學。”鄭人游鄉(xiāng)校,以議執(zhí)政,或謂子產(chǎn):“毀鄉(xiāng)校何如?”子產(chǎn)曰:“不可。善者吾行之,不善者吾改之,是吾師也。”孔子聞之,謂子產(chǎn)仁。古之取士論政者,必于學。有學而不取士、不論政,猶無學也。學莫盛于東漢,士數(shù)萬人,噓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節(jié)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議政,可謂近古,然卒為黨錮之禍,何也?曰:此王政也。王者不作,而士自以私意行之于下,其禍敗固宜。
朝廷自慶歷、熙寧、紹圣以來,三致意于學矣。雖荒服郡縣必有學,況南安江西之南境,儒術之富,與閩、蜀等,而太守朝奉郎曹侯登,以治郡顯,所至必建學,故南安之學,甲于江西。侯仁人也,而勇于義。其建是學也,以身任其責,不擇劇易,期于必成。士以此感奮,不勸而力。費于官者,為錢九萬三千,而助者不貲。為屋百二十間,禮殿講堂,視大邦君之居。凡學之用,莫不嚴具。又以其余增置廩給食數(shù)百人。始于紹圣二年之冬,而成于四年之春。學成而侯去,今為潮州。
軾自海南還,過南安,見聞其事為詳。士既德侯不已,乃具列本末,贏糧而從軾者三百余里,愿紀其實。夫學,王者事也。故首以舜之學政告之。然舜遠矣,不可以庶幾。有賢太守,猶可以為鄭子產(chǎn)也。學者勉之,無愧于古人而已。
建中靖國元年三月四日,眉山蘇軾書。
卷三十八 ◎記十九首
【眾妙堂記】
眉山道士張易簡,教小學,常百人,予幼時亦與焉。居天慶觀北極院,予蓋從之三年。謫居海南,一日夢至其處,見張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誦《老子》者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庇柙唬骸懊钜欢?,容有眾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審妙也,雖眾可也?!币蛑笧⑺?草者曰:“是各一妙也?!庇鑿鸵曋?,則二人者手若風雨,而步中規(guī)矩,蓋煥然霧除,霍然云消。予驚嘆曰:“妙蓋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倍苏哚尲级?,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與道相半,習與空相會,非無挾而徑造者也。子亦見夫蜩與雞乎?夫蜩登木而號,不知止也。夫雞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蛻與伏也,則無視無聽,無饑無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發(fā)之間,雖圣知不及也。是豈技與習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子少安,須老先生至而問焉?!倍苏哳櫾唬骸袄舷壬幢刂病W油婒枧c雞而問之,可以養(yǎng)生,可以長年?!睆V州道士崇道大師何德順,學道而至于妙者也。故榜其堂曰“眾妙”。書來海南,求文以記之,因以夢中語為記。
紹圣六年三月十五日,蜀人蘇軾書。
【遺愛亭記(代巢元修)】
何武所至,無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謂遺愛。夫君子循理而動,理窮而止,應物而作,物去而復,夫何赫赫名之有哉!東海徐君猷,以朝散郎為黃州,未嘗怒也,而民不犯,未嘗察也,而吏不欺,終日無事,嘯詠而已。每歲之春,與眉陽子瞻游于安國寺,飲酒于竹間亭,擷亭下之茶,烹而食之。公既去郡,寺僧繼連請名。子瞻名之曰遺愛。時谷自蜀來,客于子瞻,因子瞻以見公。公命谷記之。谷愚樸,羈旅人也,何足以知公。采道路之言,質之于子瞻,以為之記。
【南華長老題名記】
學者以成佛為難乎?累土畫沙,童子戲也,皆足以成佛。以為易乎?受記得道,如菩薩大弟子,皆不任問疾。是義安在?方其迷亂顛倒流浪苦海之中,一念正真,萬法皆具。及其勤苦功用,為山九仞之后,毫厘差失,千劫不復。嗚呼,道固如是也,豈獨佛乎!
子思子曰:“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泵献觿t以為圣人之道,始于不為穿窬,而穿窬之惡,成于言不言。人未有欲為穿窬者,雖穿窬亦不欲也。自其不欲為之心而求之,則穿窬足以為圣人。可以言而不言,不可以言而言,雖賢人君子有不能免也。因其不能免之過而遂之,則賢人君子有時而為盜。是二法者,相反而相為用。儒與釋皆然。
南華長老明公,其始蓋學于子思、孟子者,其后棄家為浮屠氏。不知者以為逃儒歸佛,不知其猶儒也。南華自六祖大鑒示滅,其傳法得眼者,散而之四方。故南華為律寺。至吾宋天僖三年,始有詔以智度禪師普遂住持,至今明公蓋十一世矣。
明公告東坡居士曰:“宰官行世間法,沙門行出世間法,世間即出世間,等無有二。今宰官傳授,皆有題名壁記,而沙門獨無有。矧吾道場,實補佛祖處,其可不嚴其傳,子為我記之。”居士曰:“諾?!蹦藶檎撊遽尣恢\而同者以為記。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一日記。
【瓊州惠通井記】
《禹貢》:“濟水入于河,溢為滎河?!蹦显粶铌柡?,北曰滎澤。沱、潛本梁州二水,亦見于荊州。水行地中,出沒數(shù)千里外,雖河海不能絕也。唐相李文饒,好飲惠山泉,置驛以取水。有僧言長安昊天觀井水,與惠山泉通。雜以他水十余缶試之,僧獨指其一曰:“此惠山泉也?!蔽酿垶榱T水驛。瓊州之東五十里曰三山庵,庵下有泉,味類惠山。東坡居士過瓊,庵僧惟德以水餉焉,而求為之名,名之曰惠通。元符三年六月十七日記。
【傳神記】
傳神之難在目。顧虎頭云:“傳形寫影,都在阿堵中?!逼浯卧陲E頰。吾嘗于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吾也。目與顴頰似,余無不似者。眉與鼻口,可以增減取似也。傳神與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當于眾中陰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視一物,彼方斂容自持,豈復見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㈩^云:“頰上加三毛,覺精采殊勝?!眲t此人意思蓋在須頰間也。優(yōu)孟學孫叔敖抵掌談笑,至使人謂死者復生。此豈舉體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畫者悟此理,則人人可以為顧、陸。
吾嘗見僧惟真畫曾魯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見公,歸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于眉后加三紋,隱約可見,作俯首仰視眉揚而?蹙者,遂大似。南都程懷立,眾稱其能。于傳吾神,大得其全。懷立舉止如諸生,蕭然有意于筆墨之外者也。故以吾所聞助發(fā)云。
【順濟王廟新獲石?記】
建中靖國元年四月甲午,軾自儋耳北歸,艤舟吳城山順濟龍王祠下。既進竭而還,逍遙江上,得古箭鏃,槊鋒而劍脊,其廉可劌,而其質則石也。曰:異哉,此孔子所謂?苦矢、石?,肅慎氏之物也。何為而至此哉!傳觀左右,失手墜于江中。乃禱于神,愿復得之,當藏之廟中,為往來者駭心動目詭異之觀。既禱,則使沒人求之,一探而獲。謹按《禹貢》:荊州貢礪、砥、?、丹惟?、?、?苦,梁州貢ギ、鐵、銀、鏤、?、磬。則?苦矢、石?,自禹以來貢之矣。然至春秋時,只集于陳廷,?苦矢貫之,石?長尺有咫,時人莫能知,而問于孔子??鬃硬唤≈G梁,而遠取之肅慎,則荊梁之不貢此久矣。顏師古曰:“?苦木堪為?,今豳以北皆用之?!币源丝贾?,用?苦為矢,至唐猶然。而用石為?,則自春秋以來莫識矣??刹恢^異物乎!兌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陳于路寢。孔子履藏于武庫。皆以古見寶。此矢獨非寶乎!順濟王之威靈,南放于洞庭,北被于淮泗,乃特為出此寶。軾不敢私有,而留之廟中,與好古博雅君子共之,以昭示王之神圣英烈不可不敬者如此。
【熙寧手詔記】
.楊繪累奏,罷諫職,兼求外補,及乞明加黜責。蓋繪未深究朕意。繪疏跡遠人,立朝寡識,不畏強御,知無不為。始一見之,便知其忠直可信,故翌日即擢置言職,知任亦其篤矣。今日降命,蓋謂難與曾公亮兩立于輕重之間,故當且避之。卿可論朕此意,令早承命,或示朕此札亦不妨。
熙寧元年,故翰林學士楊繪以知制誥知諫院上疏論故相曾公亮事,先帝直其言,然未欲遽行也,故除公兼侍讀。公力辭不已,乃以手詔賜今龍圖閣學士滕公元發(fā),使以手詔賜公。公卒不受命,而詔遂藏于家。是歲四月,復除公知諫院,以母憂去官。其后二十年,公沒于杭州,喪過京師,其子久中以手詔相示,且請記之。謹按先帝臨御之初,公與滕公,皆蒙國士之知。凡所以開心見誠相期于度外者,類皆如此。未究其用,為小人所誣,故困于外十有余年。先帝謹于用法,故未即起公,然知之未少衰也。使先帝尚在,公豈流落而不用終身者哉?悲夫!
【應夢羅漢記】
元豐四年正月二十一日,予將往岐亭。宿于團封,夢一僧破面流血,若有所訴。明日至岐亭,過一廟,中有阿羅漢像,左龍右虎,儀制甚古,而面為人所壞,顧之惘然,庶幾疇昔所見乎!遂載以歸,完新而龕之,設于安國寺。四月八日,先妣武陽君忌日,飯僧于寺,乃記之。責授黃州團練副使眉山蘇軾記。
【觀妙堂記】
不憂道人謂歡喜子曰:“來,我所居室,汝知之乎?沉寂湛然,無有喧爭,嗒然其中,死灰槁木,以異而同,我既名為觀妙矣,汝其為我記之?!睔g喜子曰:“是室云何而求我?況乎妙事了無可觀,既無可觀,亦無可說。欲求少分可以觀者,如石女兒,世終無有。欲求多分可以說者,如虛空花,究竟非實。不說不觀,了達無礙,超出三界,入智慧門。雖然如是置之,不可執(zhí)偏,強生分別,以一味語,斷之無疑。譬用筌蹄,以得魚兔,及施燈燭,以照丘坑。獲魚兔矣,筌蹄了忘,知丘坑處,燈燭何施。今此居室,孰為妙與!蕭然是非,行住坐臥,飲食語默,具足眾妙,無不現(xiàn)前。覽之不有,都之不無,倏知覺知,要妙如此。當持是言,普示來者。入此室時,作如是觀?!?/p>
【法云寺禮拜石記】
夫供養(yǎng)之具,最為佛事先,其法不一。他山之石,平不容垢,橫展如席,愿為一座具之用。晨夕禮佛,以此皈依。當敬禮無所觀時,運心廣博,無所不在,天上人間以至地下,悉觸智光。聞我佛修道時,芻尼巢頂,沾佛氣分,后皆受報。則禮佛也,其心實重。有德者至,是禮也,愿一拜一起,無過父母。乘此愿力,不墮三涂。佛力不可盡,石不可盡,愿力不可盡。三者既不可盡,二親獲福,生生世世,亦不可盡。今對佛宣白,惟佛實臨之。元?八年七月中旬,內(nèi)殿崇班馬惟寬扌舍。
【醉鄉(xiāng)記】
醉鄉(xiāng)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其土曠然,無岸,無丘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其俗大同,無邑居聚落;其人甚精,無愛憎喜怒。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其寢于于,其行徐徐,鳥獸魚鱉雜居,不知有舟車器械之用。
昔有黃帝氏嘗獲游其都,歸而?然喪其天下,以為結繩之政已薄矣。降及堯、舜,作為千鐘百?之獻,因姑射神人以假道,蓋至其邊鄙,終身太平。禹、湯立法,禮繁樂雜,數(shù)十代與醉鄉(xiāng)隔。其臣羲和,棄甲子而逃,冀臻其鄉(xiāng),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寧。至乎末孫桀、紂,怒而升其糟丘,階級迂伊,南向而望,不見醉鄉(xiāng)。武王氏得志于世,乃命周公旦立酒人氏之職,典司三齊,拓土五千里,僅與醉鄉(xiāng)達焉。三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厲,迄于秦、漢,中國喪亂,遂與醉鄉(xiāng)絕,而臣下之受道者,往往而至焉。阮嗣宗、陶淵明等數(shù)十人并游醉鄉(xiāng),沒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國以為酒仙。
嗟乎,醉鄉(xiāng)氏之俗,豈古華胥氏之國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余將游焉,故為之記。
【睡鄉(xiāng)記】
睡鄉(xiāng)之境,蓋與齊州接,而齊州之民無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廣大,無東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適,無疾痛札癘?;枞徊簧咔椋H徊唤蝗f事,蕩然不知天地日月。不絲不谷,佚臥而自足,不舟不車,極意而遠游。冬而?,夏而纊,不知其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其有利害。以謂凡其所目見者皆妄也。
昔黃帝聞而樂之,閑居齋,心服形,三月弗獲其治。疲而睡,蓋至其鄉(xiāng)。既寢,厭其國之多事也,召二臣而告之。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似睡鄉(xiāng)焉。降及堯舜無為,世以為睡鄉(xiāng)之俗也。禹、湯股無AA55,脛無毛,剪爪為牲,以救天災,不暇與睡鄉(xiāng)往來。武王克商還周,日夜不寢,曰吾未定大業(yè)。周公夜以繼日,坐以待旦,為王作禮樂,伐鼓扣鐘,雞人號于右,則睡鄉(xiāng)之邊徼屢警矣。其孫穆王慕黃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游焉。騰虛空,乘云霧,卒莫睹所謂睡鄉(xiāng)也。至孔子時,有宰予者,亦棄其學而游焉,不得其涂,大迷謬而返。戰(zhàn)國秦漢之君,悲愁傷生,內(nèi)窮于長夜之飲,外累于攻戰(zhàn)之具,于是睡鄉(xiāng)始丘墟矣。而蒙漆園吏莊周者,知過之化為蝴蝶,翩翩其間,蒙人弗覺也。其后山人處士之慕道者,猶往往而至,至則囂然樂而忘歸,從以為之徒云。嗟夫,予也幼而勤行,長而競時,卒不能至,豈不迂哉?因夫斯人之問津也,故記。
【靜常齋記】
虛而一,直而正,萬物之生蕓蕓,此獨漠然而自定,吾其命之曰靜。泛而出,渺而藏,萬物之逝滔滔,此獨介然而不忘,吾其命之曰常。無古無今,無生無死,無終無始,無后無先,無我無人,無能無否,無離無著,無證無修。即是以觀,非愚則癡。舍是以求,非病則狂?;杌枘?,了不可得。混混沌沌,茫不可論。雖有至人,亦不可聞,聞為真聞,亦不可知,知為真知。是猶在聞知之域,而不足以仿佛。況緣跡逐響以希其至,不亦難哉!既以是為吾號,又以是為吾室,則有名之累,吾何所逃。然亦趨寂之指南,而求道之鞭影乎。
【趙先生舍利記】
趙先生棠本蜀人,孟氏節(jié)度使廷隱之后,今為南海人。仕至幕職,官南海。有潘冕者,陽狂不測,人謂之潘盎。南海俚人謂心風為盎。盎嘗與京師言法華偈頌往來。言云:“盎,日光佛也?!毕壬鷹壒購陌挥?,盎以謂盡得我道。盎既隱去,不知其所終,而先生亦坐化。焚其衣,得舍利數(shù)升。我與先生之子昶游,故得此舍利四十八粒。盎與先生異跡極多,張安道作先生墓志,具載其事。昶今為大理寺丞,知藤州。元豐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以舍利授寶月大師之孫悟清,使持歸本院供養(yǎng)。巴郡蘇軾記。
【北海十二石記】
登州下臨大海。目力所及,沙門、鼉磯、車牛、大竹、小竹凡五島。惟沙門最近,兀然焦枯。其余皆紫翠?絕,出沒濤中,真神仙所宅也。上生石芝,草木皆奇瑋,多不識名者。又名美石,五采斑斕,或作金色。熙寧己酉歲,李天章為登守,吳子野往從之游。時解貳卿致政,退居于登,使人入諸島取石,得十二株,皆秀色粲然。適有舶在岸下,將轉海至潮。子野請于解公,盡得十二石以歸,置所居歲寒堂下。近世好事能致石者多矣,未有取北海而置南海者也。元?八年八月十五日,東坡居士蘇軾記。
【子姑神記】
元豐三年正月朔日,予始去京師來黃州。二月朔至郡。至之明年,進士潘丙謂予曰:“異哉,公之始受命,黃人未知也。有神降于州之僑人郭氏之第,與人言如響,且善賦詩,曰,蘇公將至,而吾不及見也。已而,公以是日至,而神以是日去?!逼涿髂暾?,丙又曰:“神復降于郭氏。”予往觀之,則衣草木為婦人,而?箸手中,二小童子扶焉,以箸畫字曰:“妾,壽陽人也,姓何氏,名媚,字麗卿。自幼知讀書屬文,為伶人婦。唐垂拱中,壽陽刺史害妾夫,納妾為侍妾,而其妻妒悍甚,見殺于廁。妾雖死不敢訴也,而天使見之,為直其冤,且使有所職于人間。蓋世所謂子姑神者,其類甚眾,然未有如妾之卓然者也。公少留而為賦詩,且舞以娛公?!痹姅?shù)十篇,敏捷立成,皆有妙思,雜以嘲笑。問神仙鬼佛變化之理,其答皆出于人意外。坐客撫掌,作《道調梁州》,神起舞中節(jié),曲終再拜以請曰:“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紙,不使世人知有妾乎?”余觀何氏之生,見掠于酷吏,而遇害于悍妻,其怨深矣。而終不指言刺史之姓名,似有禮者??椭聊嬷淦缴?,而終不言人之陰私與休咎,可謂知矣。又知好文字而恥無聞于世,皆可賢者。粗為錄之,答其意焉。
【天篆記】
江淮間俗尚鬼。歲正月,必衣服箕帚為子姑神,或能數(shù)數(shù)畫字,黃州郭氏神最異。予去歲作何氏錄以記之。今年黃人汪若谷家,神尤奇。以箸為口,置筆口中,與人問答如響。曰:“吾天人也。名全,字德通,姓李氏。以若谷再世為人,吾是以降焉?!敝?,筆勢奇妙,而字不可識。曰:“此天篆也?!迸c予篆三十字,云是天蓬咒。使以隸字釋之,不可。見黃之進士張炳,曰:“久闊無恙?!北柊菜R。答曰:“子獨不記劉苞乎?吾即苞也?!币虻辣襞c苞起居語言狀甚詳。炳大驚,告予曰:“昔嘗識苞京師,青巾布裘,文身而嗜酒,自言齊州人。今不知其所在。豈真天人乎?”或曰:“天人豈肯附箕帚為子姑神從汪若谷游哉?”予亦以為不然。全為鬼為仙,固不可知,然未可以其所托之陋疑之也。彼誠有道,視王宮豕牢一也。其字雖不可識,而意趣簡古,非墟落間竊食愚鬼所能為者。昔長陵女子以乳死,見神于先后宛若,民多往祠。其后漢武帝亦祠之,謂之神君,震動天下。若疑其所托,又陋于全矣。世人所見常少,所不見常多,奚必于區(qū)區(qū)耳目之所及,度量世外事乎?姑藏其書,以待知者。
【大悲閣記(成都府)】
大悲者,觀世音之變也。觀世音由聞而覺。始于聞而能無所聞,始于無所聞而能無所不聞。能無所聞,雖無身可也,能無所不聞,雖千萬億身可也,而況于手與目乎!雖然,非無身無以舉千萬億身之眾,非千萬億身無以示無身之至。故散而為千萬億身,聚而為八萬四千母陀羅臂、八萬四千清凈寶目,其道一爾。昔吾嘗觀于此,吾頭發(fā)不可勝數(shù),而身毛孔亦不可勝數(shù)。牽一發(fā)而頭為之動,拔一毛而身為之變,然則發(fā)皆吾頭,而毛孔皆吾身也。彼皆吾頭而不能為頭之用,彼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則物有以亂之矣。吾將使世人左手運斤,而右手執(zhí)削,目數(shù)飛雁而耳節(jié)鳴鼓,首肯傍人而足識梯級,雖有智者,有所不暇矣,而況千手異執(zhí)而千目各視乎?及吾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鏡。人鬼鳥獸,雜陳乎吾前,色聲香味,交逅遘乎吾體。心雖不起,而物無不接,接必有道。即千手之出,千目之運,雖未可得見,而理則具矣。彼佛菩薩亦然。雖一身不成二佛,而一佛能遍河沙諸國。非有他也。觸而不亂,至而能應,理有必至,而何獨疑于大悲乎?
成都,西南大都會也。佛事最勝,而大悲之像,未睹其杰。有法師敏行者,能讀內(nèi)外教,博通其義,欲以如幻三昧為一方首,乃以大旃檀作菩薩像,莊嚴妙麗,具慈愍性。手臂錯出,開合捧執(zhí),指彈摩拊,千態(tài)具備。手各有目,無妄舉者。復作大閣以覆菩薩,雄偉壯峙,工與像稱。都人作禮,因敬生悟。
余游于四方二十余年矣,雖未得歸,而想見其處。敏行使其徒法震乞文,為道其所以然者。且頌之曰:
吾觀世間人,兩目兩手臂。物至不能應,狂惑失所措。其有欲應者,顛倒作思慮。思慮非真實,無異無手目。菩薩千手目,與一手目同。物至心亦至,曾不作思慮。隨其所當應,無不得其當。引弓挾白羽,劍盾諸械器,經(jīng)卷及香花,盂水青楊枝,珊瑚大寶炬,白拂朱藤杖,所遇無不執(zhí),所執(zhí)無有疑。緣何得無疑,以我無心故。若猶有心者,千手當千心。一人而千心,內(nèi)自相攫攘,何暇能應物。千手無一心,手手得其處?;状蟊?,愿度一切眾。皆證無心法,皆具千手目。
【廣州東莞縣資福禪寺羅漢閣記】
眾生以愛,故入生死。由于愛境,有逆有順。而生喜怒,造種種業(yè)。展轉六趣,至千萬劫。本所從來,唯有一愛,更無余病。佛大醫(yī)王,對病為藥。唯有一舍,更無余藥,常以此藥,而治此病。如水救火,應手當滅。云何眾生,不滅此病。是導師過,非眾生咎。何以故?眾生所愛,無過身體。父母有疾,割肉刺血,初無難色。若復鄰人,從其求乞,一爪一發(fā),終不可得。有二導師,其一清凈,不入諸相,能知眾生,生死之本,能使眾生,了然見知。不生不滅,出輪回處。是處安樂,堪永依怙,無異父母。支體可舍,而況財物。其一導師,以有為心,行有為法??v不求利,即自求名。譬如鄰人,求乞爪發(fā),終不可得,而況肌肉。以此觀之,愛吝不舍,是導師過。設如有人,無故取米,投坑阱中,見者皆恨。若以此米,施諸鳥雀,見者皆喜。鳥雀無知,受我此施,何異坑阱。而人自然,有喜有慍。如使導師,有心有為,則此施者,與棄無異。以此觀之,愛吝不舍,非眾生咎。
四方之民,皆以勤苦,而得衣食,所得毫末,其苦無量。獨此南越,嶺海之民,貿(mào)遷重寶,坐獲富樂。得之也易,享之也愧。是故其人,以愧故舍。海道幽險,死生之間,曾不容發(fā)。而況飄墮,羅剎鬼國,呼號神天,佛菩薩僧,以脫須臾。當此之時,身非己有,而況財物,實同糞土。是故其人,以懼故舍。愧懼二法,助發(fā)善心,是故越人,輕施樂舍,甲于四方。
東莞古邑,資福禪寺,有老比丘,祖堂其名,未嘗戒也,而律自嚴,未嘗求也,而人自施。人之施堂,如物在衡,損益銖黍,了然覺知。堂之受施,如水涵影,雖千萬過,無一留者。堂以是故,創(chuàng)作五百,大阿羅漢,嚴凈寶閣,涌地千柱,浮空三成,壯麗之極,實冠南越。東坡居士,見聞隨喜,而說偈言:
五百大士棲此城,南珠大貝皆東傾。眾心回春柏再榮,鐵林東來閣乃成。寶骨未到先通靈,赤蛇白璧珠夜明。三十襲吉誰敢爭,層檐飛空俯日星。海波不搖颶無聲,天風徐來韻流鈴。一洗瘴霧冰雪清,人無南北壽且寧。
卷三十九 ◎傳十首
【陳公弼傳】
公諱希亮,字公弼,姓陳氏,眉之青神人。其先京兆人也,唐廣明中始遷于眉。曾祖延祿,祖瓊,父顯忠,皆不仕。
公幼孤,好學。年十六,將從師。其兄難之,使治息錢三十余萬。公悉召取錢者,焚其券而去。學成,乃召其兄之子庸、諭使學,遂與俱中天圣八年進士第。里人表其閭曰三雋坊。
始為長沙縣。浮屠有海印國師者,交通權貴人,肆為奸利,人莫敢正視。公捕?諸法,一縣大聳。
去為雩都。老吏曾腆侮法粥獄,以公少年易之。公視事之日,首得其重罪,腆扣頭出血,愿自新。公戒而舍之。會公筑縣學,腆以家財助官,悉遣子弟入學,卒為善吏,而子弟有登進士第者。巫覡歲斂民財祭鬼,謂之春齋,否則有火災。民訛言有緋衣三老人行火,公禁之,民不敢犯,火亦不作。毀淫祠數(shù)百區(qū),勒巫為農(nóng)者七十余家。及罷去,父老送之出境,遣去,不可,皆泣曰:“公舍我去,緋衣老人復出矣?!?/p>
以母老,乞歸蜀。得劍州臨津。以母憂去官。服除,為開封府司錄。福勝塔火,官欲更造,度用錢三萬萬。公言陜西方用兵,愿以此饋軍,詔罷之。先趙元昊未反,青州民趙禹上書論事,且言元昊必反。宰相以禹為狂言,徙建州,而元昊果反。禹自建州逃還京師,上書自理。宰相怒,下禹開封府獄。公言禹可賞,不可罪。與宰相爭不已,上卒用公言。以禹為徐州推官。且欲以公為御史。會外戚沈氏子以奸盜殺人事下獄,未服。公一問得其情,驚仆立死,沈氏訴之。詔御史劾公及諸掾史。公曰:“殺此賊者,獨我耳?!彼熳砸镒鴱U。
期年,盜起京西,殺守令,富丞相薦公可用。起知房州。州素無兵備,民凜凜欲亡去。公以牢城卒雜山河戶得數(shù)百人,日夜部勒,聲振山南。民恃以安,盜不敢入境。而殿侍雷甲以兵百余人,逐盜致竹山,甲不能戢士,所至為暴?;蚋嬗写蟊I入境且及門,公自勒兵阻水拒之。身居前行,命士持滿無得發(fā)。士皆植立如偶人,甲射之不動,乃下馬拜,請死,曰:“初不知公官軍也。”吏士請斬甲以徇。公不可,獨治為暴者十余人,勞其余而遣之,使甲以捕盜自贖。
時劇賊黨軍子方張,轉運使使供奉官崔德ど捕之。德ど既失黨軍子,則以兵圍竹山民賊所嘗舍者曰向氏,殺其父子三人,梟首南陽市,曰:“此黨軍子也?!惫炱湓?,下德ど獄。未服,而黨軍子獲于商州。詔賜向氏帛,復其家,流德ど通州。
或言華陰人張元走夏州,為元昊謀臣,詔徙其族百余口于房,譏察出入,饑寒且死。公曰:“元事虛實不可知。使誠有之,為國者終不顧家,徒堅其為賊耳。此又皆其疏屬,無罪?!蹦嗣芤月?,詔釋之。老幼哭庭下,曰:“今當還故鄉(xiāng),然奈何去父母乎?”至今,張氏畫像祠焉。
代還,執(zhí)政欲以為大理少卿。公曰:“法吏守文非所愿,愿得一郡以自效?!蹦艘詾樗拗?。州跨汴為橋,水與橋爭,率常壞舟。公始作飛橋,無柱,至今沿汴皆飛橋。
移滑州,奏事殿上,仁宗皇帝勞之曰:“知卿疾惡,無懲沈氏子事。”未行,詔提舉河北便糴。都轉運使魏?劾奏公擅增損物價。已而?除龍圖閣學士、知開封府,公乞廷辯。既對,上直公,奪?職知越州。且欲用公。公言臣與轉運使不和,不得為無罪。力請還滑。會河溢魚池埽,且決。公發(fā)禁兵捍之,廬于所當決。吏民涕泣更諫,公堅臥不動,水亦漸去。人比之王尊。是歲盜起宛句,執(zhí)濮州通判井淵。上以為憂,問執(zhí)政可用者?未及對。上曰:“吾得之矣?!蹦艘怨珵椴苤?。不逾月,悉禽其黨。
淮南饑,安撫、轉運使皆言壽春守王正民不任職,正民坐免。詔公乘傳往代之。轉運使調里胥米而蠲其役,凡十三萬石,謂之折役米。米翔貴,民益饑。公至則除之,且表其事。旁郡皆得除。又言正民無罪。職事辦治。詔復以正民為鄂州,徙知廬州。
虎翼軍士屯壽春者以謀反誅,而遷其余不反者數(shù)百人于廬。士方自疑不安。一日,有竊入府舍將為不利者。公笑曰:“此必醉耳。”貸而流之,盡以其余給左右使令,且以守倉庫。人為公懼,公益親信之。士皆指心,誓為公死。
提點刑獄江東,又移河北,入為開封府判官,改判三司戶部勾院,又兼開拆司。滎州煮鹽凡十八井,歲久漸竭,而有司責課如初。民破產(chǎn)籍沒者三百一十五家。公為言,還其所籍,歲蠲三十余萬斤。三司簿書不治,其滯留者,自天禧以來,朱帳六百有四,明道以來,生事二百一十二萬。公日夜課吏,凡九月而去其三之二。
會接伴契丹使還,自請補外。乃以為京西轉運使。石塘河役兵叛,其首周元,自稱大王,震動汝、洛間。公聞之,即日輕騎出按。吏請以兵從,公不許。賊見公輕出,意色閑和,不能測,則相與列訴道周。公徐問其所苦,命一老兵押之,曰:“以是付葉縣,聽吾命?!奔戎?,令曰:“汝已自首,皆無罪。然必有首謀者?!北姴桓译[,乃斬元以徇,而流軍校一人,其余悉遣赴役如初。
遷京東轉運使。維州參軍王康赴官,道博平。博平大猾有號截道虎者,歐康及其女幾死,吏不敢問。博平隸河北。公移捕甚急,卒流之海島,而劾吏故縱,坐免者數(shù)人。山東群盜,為之屏息。徐州守陳昭素以酷聞,民不堪命,他使者不敢按。公發(fā)其事,徐人至今德之。
移知鳳翔。倉粟支十二年,主者以腐敗為憂。歲饑,公發(fā)十二萬石以貸。有司憂恐,公以身任之。是歲大熟,以新易陳,官民皆便之。于闐使者入朝,過秦州,經(jīng)略使以客禮享之。使者驕甚,留月余,壞傳舍什物無數(shù),其徒入市掠飲食,人戶晝閉。公聞之,謂其僚曰:“吾嘗主契丹使,得其情,虜人初不敢暴橫,皆譯者教之。吾痛繩以法,譯者懼,則虜不敢動矣,況此小國乎!”乃使教練使持符告譯者曰:“入吾境,有秋毫不如法,吾且斬若。取軍令狀以還?!笔拐咭嗨芈劰?,至則羅拜庭下,公命坐兩廊飲食之,護出諸境,無一人嘩者。始,州郡以酒相餉,例皆私有之,而法不可。公以遺游士之貧者,既而曰:“此亦私也?!币约邑攦斨?。且上書自劾,求去不已。坐是分司西京。
未幾,致仕卒,享年六十四,仕至太常少卿,贈工部侍郎。娶程氏。子四人:忱,今為度支郎中;恪,卒于滑州推宮;恂,今為大理寺丞;忄造,未仕。公善著書,尤長于《易》,有集十卷,《制器尚象論》十二篇,《辨鉤隱圖》五十四篇。
為人清勁寡欲。長不逾中人,面瘦黑。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貴人,皆嚴憚之。見義勇發(fā),不計禍福,必極其志而后已。所至奸民猾吏,易心改行,不改者必誅,然實出于仁恕,故嚴而不殘。以教學養(yǎng)士為急,輕財好施,篤于恩義。少與蜀人宋輔游,輔卒于京師,母老子少,公養(yǎng)其母終身,而以女妻其孤端平,使與諸子游學,卒與忱同登進士第。當蔭補子弟,輒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忄造。
公于軾之先君子,為丈人行。而軾官于風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竊嘗以為古之遺直,而恨其不甚用,無大功名,獨當時士大夫能言其所為。公沒十有四年,故人長老日以衰少,恐遂就湮沒,欲私記其行事,而恨不能詳,得范景仁所為公墓志,又以所聞見補之,為公傳。軾平生不為行狀墓碑,而獨為此文,后有君子得以考覽焉。
贊曰:聞之諸公長者,陳公弼面目嚴冷,語言確讠刃,好面折人。士大夫相與燕游,聞公弼至,則語笑寡味,飲酒不樂,坐人稍稍引去。其天資如此。然所立有絕人者。諫大夫鄭昌有言:“山有猛獸,藜藿為之不采。”淮南王謀反,論公孫丞相若發(fā)蒙耳,所憚獨汲黯。使公弼端委立于朝,其威折沖于千里之外矣。
【方山子傳】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jié)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于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于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忄造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huán)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
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fā)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今幾時耳,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shù)霉?,使從事于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陽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倘見之歟?
【率子廉傳】
率子廉,衡山農(nóng)夫也。愚樸不遜,眾謂之率牛。晚隸南岳觀為道士。觀西南七里,有紫虛閣,故魏夫人壇也。道士以荒寂,莫肯居者,惟子廉樂居之,端默而已。人莫見其所為。然頗嗜酒,往往醉臥山林間,雖大風雨至不知,虎狼過其前,亦莫害也。
故禮部侍郎王公祜出守長沙,奉詔禱南岳,訪魏夫人壇。子廉方醉不能起,直視公曰:“村道士愛酒,不能常得,得輒徑醉,官人恕之。”公察其異,載與俱歸。居月余,落漠無所言,復送還山,曰:“尊師韜光內(nèi)映,老夫所不測也,當以詩奉贈。”既而忘之。一日晝寢,夢子廉來索詩,乃作二絕句,書板置閣上。眾道士驚曰:“率牛何以得此?”太平興國五年六月十七日,忽使謂觀中人曰:“吾將有所適,閣不可無人,當速遣繼我者。”眾道士自得王公詩,稍異之矣。及是,驚曰:“天暑如此,率牛安往?”狼狽往視,則死矣。眾始大異之,曰:“率牛乃知死日耶?”葬之岳下。
未幾,有南臺寺僧守澄,自京師還,見子廉南薰門外,神氣清逸。守澄問何故出山?笑曰:“閑游耳?!奔臅c山中人,澄歸,乃知其死。驗其書,則死日也。發(fā)其冢,杖屨而已。
東坡居士曰:“士中有所挾,雖小技,不輕出也,況至人乎!至人固不可得,識至人者,豈易得哉!王公非得道,不能知率牛之異也。”居士嘗作《三槐堂記》,意謂公非獨慶流其子孫,庶幾身得道者。及見率子廉事,益信其然。公詩不見全篇,書以遺其曾孫鞏,使求之家集而補之,或刻石置紫虛閣上云。
【僧圓澤傳】
洛師惠林寺,故光祿卿李忄登居第。祿山陷東都,忄登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時以貴游子豪侈善歌,聞于時。及忄登死,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余年。
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游,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一日,相約游蜀青城峨眉山。源欲自荊州溯峽,澤欲取長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絕世事,豈可復道京師哉!”澤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p>
遂自荊州路,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罌而汲者,澤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為是也?!痹大@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不來,故不得乳。今既見,無可逃者。公當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兒時,愿公臨我,以笑為信。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痹幢诙鵀榫咩逶∫追?,至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視之,兒見源果笑。具以語王氏,出家財葬澤山下。源遂不果行,反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
后十三年自洛適吳,赴其約,至所約,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焙魡枺骸皾晒》??”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墮,乃復相見。”又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彼烊ィ恢?/p>
后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諫議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此出袁郊所作《甘澤謠》,以其天竺故事,故書以遺寺僧。舊文煩冗,頗為刪改。)
【杜處士傳】
杜仲,郁里人也。天資厚樸,而有遠志,聞黃環(huán)名,從之游。因陳曰:“愿輔子半夏,幸仁憫焉,使得旋復自古揚榷?!杯h(huán)曰:“子言匪實,宜蚤休,少從容,將訶子矣。”仲曰:“人之相仁,雖不百合,亦自然同,況吐新意以前乎?吾聞夫子雌黃冠眾,故求決明于子,今子微銜吾,為其非儕乎?”曰:“吾如貧者,食無余糧,獨活久矣。子今屑就,何以充蔚子乎!茍跡子之素狂,若所請亦大激矣。試聞子之志也?!痹唬骸案覇柺亢我砸嬷牵啃泻我苑橇??先王不留行者何事也?”曰:“此匪子解也。夫得所?者,猶之射千臨于層城也。居非地者,猶之困于蒺藜也。今子宛如《易》之所謂‘井渫不食’也。非揚淘之而欲其中空清,是坐恒山而望扶桑耳,勢不可及已。使投垢熟艾以求別當世,則與之無名異矣。某蒙甚,愿子白之?!痹唬骸拔嶙酝ㄎⅲA知子高良,故謾矜子以短而欲亂子言,子能詳微意,知所激刺,亦無患子矣。雖然,澤蘭必馨,今王明茍起子為赤車使者,且將封子,子甘從之乎?”曰:“吾大則欲伏神以安息,小者吾殊于眾而已矣。雖登文石摩螭頭不愿也。古人有三聘而起松蘿者,迫實用也。余將杜衡門以居之,為一白頭翁,雖五加皮幣于我,如水萍耳,豈當歸之哉?!杯h(huán)曰:“然。世有陰險以求石斛之祿者,五味子之言可也,雖吾亦續(xù)隨子矣?!?/p>
或斥之曰:“船破須{?如},酒成于曲,猶君之錄英才也。彼貪祿角進者,可誚之也。若夫躑躅而還鄉(xiāng),甘遂意于丁沉,則吾之所謂獨行之民,可使君子懷寶,烏久居此為哉!”
余愛仲善依人,而嘉環(huán)能發(fā)其心,故錄之為傳。
【萬石君羅文傳】
羅文,歙人也。其上世常隱龍尾山,未嘗出為世用。自秦棄詩書,不用儒學,漢興,蕭何輩又以刀筆吏取將相,天下靡然效之,爭以刀筆進,雖有奇產(chǎn),不暇推擇也。以故羅氏未有顯人。
及文,資質溫潤,縝密可喜,隱居自晦,有終焉之意。里人石工獵龍尾山,因窟入見,文塊然居其間,熟視之,笑曰:“此所謂邦之彥也,豈得自棄于巖穴耶?”乃相與定交,磨礱成就之,使從諸生學,因得與士大夫游,見者咸愛重焉。
武帝方向學,喜文翰,得毛穎之后毛純?yōu)橹袝崛?。純一日奏曰:“臣幸得收錄以備任使。然以臣之愚,不能獨大用。今臣同事,皆小器頑滑,不足以置左右,愿得召臣友人羅文以相助。”詔使隨計吏入貢。蒙召見文德殿,上望見,異焉。因玩弄之曰:“卿久居荒土,得被漏泉之澤,涵濡浸漬久矣,不自枯槁也?!鄙蠌瓦祿糁?,其音鏗鏗可聽。上喜曰:“古所謂玉質而金聲者,子真是也?!笔勾t中書。久之拜舍人。
是時墨卿、楮先生,皆以能文得幸,而四人同心,相得歡甚。時人以為文苑四貴。每有詔命典策,皆四人謀之。其大約雖出于上意,必使文潤色之,然后琢磨以墨卿,謀畫以毛純,成,以受楮先生,使行之四方遠夷,無不達焉。上嘗嘆曰:“是四人者,皆國寶也?!比恢睾駡载?,行無瑕玷,自二千石至百石吏,皆無如文者。命尚方以金作室,以蜀文錦的薦褥賜之。其后于闐進美玉,上使以玉作小屏風賜之,并賜高麗所獻銅瓶為飲器,親愛日厚,如純輩不敢望也。
上得群才用之,遂內(nèi)更制度,修律歷,講郊祀,治刑獄,外征伐四夷,詔書符檄禮文之事,皆文等預焉。上思其功,制詔丞相御史曰:“蓋聞議法者常失于太深,論功者常失于太薄,有功而賞不及,雖唐虞不能以相勸。中書舍人羅文,久典書籍,助成文治,厥功茂焉。其以歙之祁門三百戶封文,號萬石君。
文為人有廉隅,不可犯,然搏擊非其任,喜與老成知書者游。常曰:“吾與兒輩處,每慮有玷缺之患?!逼渥詯廴绱?。以是小人多輕疾之。或讒于上曰:“文性貪墨,無潔白稱?!鄙显唬骸拔嵊梦恼茣?,取其便事耳。雖貪墨,吾固知,不如是亦何以見其才?!弊允亲笥也桓覐脱浴?/p>
文體有寒疾,每冬月侍書,輒面冰不可運筆,上時賜之酒,然后能書。
元狩中,詔舉賢良方正?;茨贤醢才e端紫,以對策高第,待詔翰林,超拜尚書仆射,與文并用事。紫雖乏文采,而令色尤可喜,以故常在左右,文浸不用。上幸甘泉,祠河東,巡朔方,紫常扈從,而文留守長安禁中。上還,見文塵垢面目,頗憐之。文因進曰:“陛下用人,誠如汲黯之言,后來者居上耳?!鄙显唬骸拔岱遣荒顮?,以爾年老,不能無少圓缺故也?!弊笥衣勚?,以為上意不悅,因不復顧省。
文乞骸骨伏地,上詔使駙馬都尉金日?翼起之。日?,胡人,初不知書,素惡文所為,因是擠之殿下,顛仆而卒。上憫之,令宦者瘞于南山下。
子堅嗣。堅資性溫潤,文采縝密,不減文,而器局差小,起家為文林郎,侍書東宮。昭帝立,以舊恩見寵。帝春秋益壯,喜寬大博厚者,顧堅器小,斥不用。堅亦以落落難合于世,自視與瓦礫同。昭帝崩,大將軍霍光以帝平生玩好器用后宮美人置之平陵。堅自以有舊恩,乞守陵,拜陵寢郎。后死葬平陵。
自文生時,宗族分散四方,高才奇特者,王公貴人以金帛聘取為從事舍人,其下亦與巫醫(yī)書算之人游,皆有益于其業(yè),或因以致富焉。
贊曰:羅氏之先無所見,豈左氏所稱羅國哉?考其國邑,在江漢之間,為楚所滅,子孫疑有散居黟、歙間者。嗚呼,國既破亡,而后世猶以知書見用,至今不絕,人豈可以無學術哉!
【江瑤柱傳】
生姓江,名瑤柱,字子美,其先南海人。十四代祖媚川,避合浦之亂,徙家閩越。閩越素多士人,聞媚川之來,甚喜,朝夕相與探討,又從而鐫琢之。媚川深自晦匿,嘗喟然謂其孫子曰:“匹夫懷寶,吾知其罪矣。尚子平何人哉!”遂棄其孥,浪跡泥涂中,潛德不耀,人莫知其所終。媚川生二子,長曰添丁,次曰馬頰。始來鄞江,今為明州奉化人,瑤柱世孫也。性溫平,外愨而內(nèi)淳。稍長,去衤暴?,頎長而白皙,圓直如柱,無絲發(fā)附麗態(tài)。父友庖公異之,且曰:“吾閱人多矣。昔人夢資質之美有如玉川者,是兒亦可謂瑤柱矣?!币蛞悦?。生寡欲,然極好滋味合口,不論人是非,人亦甘心焉。獨與峨嵋洞車公、清溪遐丘子、望湖門章舉先生善,出處大略相似,所至一坐盡傾。然三人者,亦自下之,以謂不可及也。生亦自養(yǎng),名聲動天下,鄉(xiāng)閭尤愛重之。凡歲時節(jié)序,冠婚慶賀,合親戚,燕朋友,必延為上客,一不至,則慊然皆云無江生不樂。生頗厭苦之,間或逃避于寂寞之濱,好事者,雖解衣求之不憚也。至于中朝達官名人游宦東南者,往往指四明為善地,亦屢屬意于江生。惟扶風馬太守,不甚禮之。生浸不悅,跳身武林,道感溫風,得中乾疾。為親友強起,置酒高會。座中有合氏子,亦江淮間名士也,輒坐生上。眾口嘆美之曰:“聞客名舊矣。蓋鄉(xiāng)曲之譽,不可盡信,韓子所謂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者,非客耶?客第歸,人且不愛而棄之海上,遇逐臭之夫,則客歸矣,尚何與合氏子爭乎!”生不能對,大慚而歸,語其友人曰:“吾棄先祖之戒,不能深藏海上,而薄游樽俎間,又無馨德,發(fā)聞惟腥,宜見擯于合氏子,而府公貶我,固當從吾子游于水下。茍不得志,雖粉身亦何憾。吾去子矣?!币讯?。其后族人復盛于四明,然聲譽稍減云。
太史公曰:里諺有云:“果?失地則不榮,魚龍失水則不神。”物固且然,人亦有之。嗟乎瑤柱,誠美士乎!方其為席上之珍,風味藹然,雖龍肝鳳髓,有不及者。一旦出非其時而喪其真,眾人且掩鼻而過之,士大夫有識者,亦為品藻而置之下。士之出處不可不慎也,悲夫!
【黃甘陸吉傳】
黃甘、陸吉者,楚之二高士也。黃隱于泥山,陸隱于蕭山。楚王聞其名,遣使召之。陸吉先至,賜爵左庶長,封洞庭君,尊寵在群臣右。久之,黃甘始來,一見拜溫尹平陽侯,班視令尹。吉起隱士,與甘齊名,入朝久,尊貴用事。一旦甘位居上,吉心銜之,群臣皆疑之。會秦遣蘇軫、鐘離意使楚,楚召燕章華臺。群臣皆與甘坐上坐。吉?弗然謂之曰:“請與子論事?!备试唬骸拔ㄎ??!奔唬骸褒R、楚約西擊秦,吾引兵逾關,身犯霜露,與枳棘最下者同甘苦,率家奴千人,戰(zhàn)季洲之上,拓地至漢南而歸。子功孰與?”甘曰:“不如也?!痹唬骸吧褶r(nóng)氏之有天下也,吾剝膚剖肝,怡顏下氣,以固蒂之術獻上,上喜之,命注記官陶弘景狀其方略,以付國史,出為九江守,宣上德澤,命童兒亦懷之。子才孰與?”甘曰:“不如也。”吉曰:“是二者皆出吾下,而位吾上,何也?”甘徐應之曰:“君何見之晚也。每歲太守勸駕乘傳,入金門,上玉堂,與虞荔、申?、梅福、棗嵩之徒列侍上前,使數(shù)子者口?去舌縮,不復上齒牙間。當此之時,屬之于子乎,屬之于我乎?”吉默然良久曰:“屬之于子矣?!备试唬骸按宋嶂跃幼又弦病!庇谑侨撼冀苑?。歲終,吉以疾免。更封甘子為穰侯,吉之子為下邳侯。穰侯遂廢不顯,下邳以美湯藥,官至陳州治平。
太史公曰:田文論相吳起說,相如回車廉頗屈,侄欲弊衣尹姬悔。甘、吉亦然。傳曰:“女無好丑,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贝酥^也。雖美惡之相遼,嗜好之不齊,亦焉可勝道哉!
【葉嘉傳(或謂陳元規(guī)作)】
葉嘉,閩人也。其先處上谷。曾祖茂先,養(yǎng)高不仕,好游名山,至武夷,悅之,遂家焉。嘗曰:“吾植功種德,不為時采,然遺香后世,吾子孫必盛于中土,當飲其惠矣?!泵仍岷略?,子孫遂為郝源民。
至嘉,少植節(jié)操。或勸之業(yè)武。曰:“吾當為天下英武之精,一槍一旗,豈吾事哉!”因而游見陸先生,先生奇之,為著其行錄傳于時。方漢帝嗜閱經(jīng)史時,建安人為謁者侍上,上讀其行錄而善之,曰:“吾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曰:“臣邑人葉嘉,風味恬淡,清白可愛,頗負其名,有濟世之才,雖羽知猶未詳也?!鄙象@,敕建安太守召嘉,給傳遣詣京師。
郡守始令采訪嘉所在,命赍書示之。嘉未就,遣使臣督促??な卦唬骸叭~先生方閉門制作,研味經(jīng)史,志圖挺立,必不屑進,未可促之?!庇H至山中,為之勸駕,始行登車。遇相者揖之,曰:“先生容質異常,矯然有龍鳳之姿,后當大貴?!?/p>
嘉以皂囊上封事。天子見之,曰:“吾久飫卿名,但未知其實爾,我其試哉!”因顧謂侍臣曰:“視嘉容貌如鐵,資質剛勁,難以遽用,必槌提頓挫之乃可?!彼煲匝钥旨卧唬骸罢韪谇埃﹁Z在后,將以烹子,子視之如何?”嘉勃然吐氣,曰:“臣山藪猥士,幸惟陛下采擇至此,可以利生,雖粉身碎骨,臣不辭也?!鄙闲?,命以名曹處之,又加樞要之務焉。因誡小黃門監(jiān)之。有頃,報曰:“嘉之所為,猶若粗疏然?!鄙显唬骸拔嶂洳?,第以獨學未經(jīng)師耳。嘉為之,屑屑就師,頃刻就事,已精熟矣?!?/p>
上乃敕御史歐陽高、金紫光祿大夫鄭當時、甘泉侯陳平三人與之同事。歐陽疾嘉初進有寵,曰:“吾屬且為之下矣?!庇嬘麅A之。會天子御延英促召四人,歐但熱中而已,當時以足擊嘉,而平亦以口侵陵之。嘉雖見侮,為之起立,顏色不變。歐陽悔曰:“陛下以葉嘉見托,吾輩亦不可忽之也?!币蛲姷郏柗Q嘉美而陰以輕浮讠此之。嘉亦訴于上。上為責歐陽,憐嘉,視其顏色,久之,曰:“葉嘉真清白之士也。其氣飄然,若浮云矣?!彼煲缰?。
少選間,上鼓舌欣然,曰:“始吾見嘉未甚好也,久味其言,令人愛之,朕之精魄,不覺灑然而醒?!稌吩唬骸畣⒛诵?,沃朕心?!沃^也?!庇谑欠饧吴牶虾?,位尚書,曰:“尚書,朕喉舌之任也。”由是寵愛日加。朝廷賓客遇會宴享,未始不推于嘉,上日引對,至于再三。
后因侍宴苑中,上飲逾度,嘉輒苦諫。上不悅,曰:“卿司朕喉舌,而以苦辭逆我,余豈堪哉!”遂唾之,命左右仆于地。嘉正色曰:“陛下必欲甘辭利口然后愛耶!臣雖言苦,久則有效。陛下亦嘗試之,豈不知乎!”上顧左右曰:“始吾言嘉剛勁難用,今果見矣?!币蚝葜?,然亦以是疏嘉。
嘉既不得志,退去閩中,既而曰:“吾未如之何也,已矣?!鄙弦圆灰娂卧掠?,勞于萬機,神{艸爾}思困,頗思嘉。因命召至,喜甚,以手撫嘉曰:“吾渴見卿久矣?!彼於饔鋈绻?。上方欲南誅兩越,東擊朝鮮,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以兵革為事。而大司農(nóng)奏計國用不足,上深患之,以問嘉。嘉為進三策,其一曰:榷天下之利,山海之資,一切籍于縣官。行之一年,財用豐贍,上大悅。兵興有功而還。上利其財,故榷法不罷,管山海之利,自嘉始也。
居一年,嘉告老,上曰:“鉅合侯,其忠可謂盡矣。”遂得爵其子。又令郡守擇其宗支之良者,每歲貢焉。嘉子二人,長曰搏,有父風,故以襲爵。次子挺,抱黃白之術,比于搏,其志尤淡泊也。嘗散其資,拯鄉(xiāng)閭之困,人皆德之。故鄉(xiāng)人以春伐鼓,大會山中,求之以為常。
贊曰:今葉氏散居天下,皆不喜城邑,惟樂山居。氏于閩中者,蓋嘉之苗裔也。天下葉氏雖夥,然風味德馨為世所貴,皆不及閩。閩之居者又多,而郝源之族為甲。嘉以布衣遇天子,爵徹侯,位八座,可謂榮矣。然其正色苦諫,竭力許國,不為身計,蓋有以取之。夫先王用于國有節(jié),取于民有制,至于山林川澤之利,一切與民,嘉為策以榷之,雖救一時之急,非先王之舉也,君子譏之?;蛟乒苌胶V?,始于鹽鐵丞孔僅、桑弘羊之謀也,嘉之策未行于時,至唐趙贊,始舉而用之。
【溫陶君傳】
石中美,字信美,中牟人也。本姓麥氏,既破,隨母羅氏去其夫而適石氏,因冒其姓。始中美之生也,其父太卜氏以連山筮之,遇師ⅱⅴ之爻,是謂師之革ⅱⅴ,曰,生乎土,成乎水,而變乎火,坎以?柔之,坤以布之,釜以熟之,口以內(nèi)之,腹以藏之,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能者樂之以為大腹,不能者傷之以為心病,眾所說也,善孰大焉。故因以名字之。
中美幼輕躁?束散,與物不合,得其鄉(xiāng)人儲子之意,因使從滏水湯先生游。既熟,遂陶而成之。為人白皙而長,溫厚柔忍,在諸石中最有名。
儲子因秦故,司馬錯、李斯子由、趙高、閻樂,并薦于秦王,得與圃田蔡甲、肥鄉(xiāng)羊?、內(nèi)黃韓音子俱召見。是時王方省覽文書,日昃未食,見之甚喜,曰:“卿等向者安在,何相見之晚也。未見君子,?如調饑。卿等之謂也?!庇墒墙缘眠M見,充上心腹。賜爵土,更上食,典御旦夕召對,所獻納時或粗疏,上未嘗不盡善也。秦王以??ぢ事出文信侯而遷太后,怒恚,數(shù)日不食。中美賜爵徹侯,食溫、定陶二縣,號溫陶君。
中美既被任用,凡有造作,自丞相以下莫不是之。其為人柔和,有以塞讒人之口故也。
他日秦王坐朝,日旰,意有所思,亟召中美,將虛以納之。中美不熟計以進,其說頗剛鯁,志不快之者累日。有博士單軫說上曰:“為其所傷矣,宜有以下之,即無患?!币蜻M其弟子已升、元華于上,上意稍平,然自是遂疏中美,不得為尚食矣。中美曰:“吾為尚食,日夕自謂不素餐兮者,今吾與羊生輩皆不得進,縱復有用者,將誅辱乎?昔也得充心腹,而今也遽不信,是有不善我之心,雖使時或思我,彼將不盡矣?!彼旆Q疾,以侯就第。
其后子孫生郡郭者,散居四方,自號渾氏、扈氏、索氏、石氏,為四族云。
卷四十 ◎論十二首
【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
論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chuàng)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休慘戚,見于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zhí)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圣人之意,蓋亦可見矣?!稌吩唬骸白镆晌┹p,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嗚呼,盡之矣??梢再p,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以爵祿,是賞之道,行于爵祿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鋸,是刑之威,施于刀鋸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于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对姟吩唬骸熬尤珈?,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狈蚓又褋y,豈有異術哉?時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洞呵铩分x,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謹論。
【御試重巽申命論】
論曰:昔圣人之始畫卦也,皆有以配乎物者也。巽之配于風者,以其發(fā)而有所動也。配于木者,以其仁且順也。夫發(fā)而有所動者,不仁則不可以久,不順則不可以行,故發(fā)而仁,動而順,而巽之道備矣。圣人以為不重,則不可以變,故因而重之,使之動而能變,變而不窮,故曰“重巽以申命”。言天子之號令如此而后可也。
天地之化育,有可以指而言者,有不可以求而得者。今夫日,皆知其所以為暖;雨,皆知其所以為潤;雷霆,皆知其所以為震;雪霜,皆知其所以為殺。至於風,悠然布于天地之間,來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入,噓而炎,吹而冷,大而鼓乎大山喬岳之上,細而入乎竅空?屋之下,發(fā)達萬物,而天下不以為德,摧敗草木,而天下不以為怒,故曰天地之化育,有不可求而得者。此圣人之所法,以令天下之術也。
圣人在上,天下之民,各得其職。士者皆曰“吾學而仕”,農(nóng)者皆曰“吾耕而食”,工者皆曰“吾作而用”,賈者皆曰“吾負而販”,不知圣人之制命令以鼓舞、通變其道,而使之安乎此也。圣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議,蓋得乎巽之道也。易者,圣人之動,而卦者,動之時也。《蠱》之彖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倍顿恪分盼逡嘣唬骸跋雀?,后庚三日?!倍f者謂甲庚皆所以申命,而先后者,慎之至也。圣人憫斯民之愚,而不忍使之遽陷于罪戾也,故先三日而令之,后三日而申之,不從而后誅,蓋其用心之慎也。以至神之化令天下,使天下不測其端;以至詳之法曉天下,使天下明知其所避。天下不測其端,而明知其所避,故靡然相率而不敢議也。上令而下不議,下從而上不誅,順之至也。故重巽之道,上下順也。謹論。
【學士院試孔子從先進論】
論曰:君子之欲有為于天下,莫重乎其始進也。始進以正,猶且以不正繼之,況以不正進者乎!古之人有欲以其君王者也,有欲以其君霸者也,有欲強其國者也,是三者其志不同,故其術有淺深,而其成功有巨細。雖其終身之所為,不可逆知,而其大節(jié)必見于其始進之日。何者?其中素定也。未有進以強國而能霸者也,未有進以霸而能王者也。
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也,其心固曰使吾君為堯舜之君,而吾民為堯舜之民也。以伊尹為以滋味說湯者,此戰(zhàn)國之策士,以己度伊尹也,君子疾之。管仲見桓公于累囚之中,其所言者,固欲合諸侯攘夷狄也。管仲度桓公足以霸,度其身足以為霸者之佐,是故上無侈說,下無卑論。古之人其自知明也如此。
商鞅之見孝公也,三說而后合。甚矣,鞅之懷詐挾術以欺其君也。彼豈不自知其不足以帝且王哉?顧其刑名慘刻之學,恐孝公之不能從,是故設為高論以?之。君既不能是矣,則舉其國惟吾之所欲為。不然,豈其負帝王之略,而每見輒變以徇人乎?商鞅之不終于秦也,是其進之不正也。
圣人則不然,其志愈大,故其道愈高,其道愈高,故其合愈難。圣人視天下之不治,如赤子之在水火也。其欲得君以行道,可謂急矣。然未嘗以難合之故而少貶焉者,知其始于少貶,而其漸必至陵遲而大壞也。故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p>
孔子之世,其諸侯卿大夫,視先王之禮樂,猶方圓冰炭之不相入也。進而先之以禮樂,其不合必矣。是人也,以道言之則圣人,以世言之則野人也。若夫君子之急于有功者則不然,其未合也,先之以世俗之所好,而其既合也,則繼以先王之禮樂。其心則然,然其進不正,未有能繼以正者也。故孔子不從。而孟子亦曰:“枉尺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歟?”君子之得其君也,既度其君,又度其身。君能之而我不能,不敢進也;我能之而君不能,不可為也。不敢進而進,是易其君;不可為而為,是輕其身。是二人者,皆有罪焉。
故君子之始進也,曰:“君茍用我矣,我且為是,君曰能之,則安受而不辭,君曰不能,天下其獨無人乎!”至于人君亦然,將用是人也,則告之以己所欲為,要其能否而責成焉。其曰“姑用之而試觀之者”,皆過也。后之君子,其進也無所不至,惟恐其不合也,曰:“我將權以濟道。”既而道卒不行焉,則曰:“吾君不足以盡我也。”始不正其身,終以謗其君。是人也,自以為君子,而孟子所謂賊其君者也。謹論。
【學士院試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論】
論曰:為《谷梁》者曰:“成天下之事業(yè),定天下之邪正,莫善于《春秋》?!闭堃蚱湔f而極言之。夫《春秋》者,禮之見于事業(yè)者也??鬃诱撊?,必歸于禮之大成,而其衰,必本于禮之漸廢。群臣、父子、上下,莫不由禮而定其位。至以為有禮則生,無禮則死。故孔子自少至老,未嘗一日不學禮而不治其他。以之出入周旋,亂臣強君莫能加焉。知天下莫之能用也,退而治其紀綱條目,以遺后世之君子。則又以為不得親見于行事,有其具而無其施設措置之方,于是因魯史記為《春秋》,一斷于禮。凡《春秋》之所褒者,禮之所與也,其所貶者,禮之所否也?!队洝吩唬骸岸Y者,所以別嫌、明疑、定猶豫也。而《春秋》一取斷焉。故凡天下之邪正,君子之所疑而不能決者,皆至于《春秋》而定。非定于《春秋》,定于禮也。故太史公曰:“《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為人君父而不知《春秋》者,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子而不知《春秋》者,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夫禮義之失,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其意皆以善為之,而不知其義,是以被之空言而不敢辭?!?/p>
夫邪正之不同也,不啻若黑白。使天下凡為君子者皆如顏淵,凡為小人者皆如桀跖,雖微《春秋》,天下其孰疑之?天下之所疑者,邪正之間也。其情則邪,而其跡若正者有之矣。其情以為正,而不知其義以陷于邪者有之矣。此《春秋》之所以丁寧反覆于其間也。
宋襄公,疑于仁者也。晉荀息,疑于忠者也。襄公不修德,而疲弊其民以求諸侯,此其心豈湯武之心也哉?獨至于戰(zhàn),則曰“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非有仁者之素,而欲一旦竊取其名以欺后世,茍《春秋》不為正之,則世之為仁者,相率而為偽也。故其書曰:“冬十一月乙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師敗績。”《春秋》之書戰(zhàn),未有若此其詳也。君子以為其敗固宜,而無有隱諱不忍之辭焉。荀息之事君也,君存不能正其違,沒又成其邪志而死焉。荀息而為忠,則凡忠于盜賊、死于私昵者皆忠也,而可乎?故其書曰:“及其大夫荀息?!辈蝗?,則荀息、孔父之徒也,而可名哉!謹論。
【儒者可與守成論】
圣人之于天下也,無意于取也。譬之江海,百谷赴焉;譬之麟鳳,鳥獸萃焉。雖欲辭之,豈可得哉?禹治洪水,排萬世之患,使溝壑之地,疏為桑麻,魚鱉之民,化為衣冠。契為司徒,而五教行,棄為后稷,而蒸民粒,世濟其德。至于湯武拯涂炭之民,而置之于仁壽之域,故天下相率而朝之。此三圣人者,蓋推之而不可去,逃之而不能免者也。于是益修其政,明其教,因其民不易其俗。以是得之,以是守之,傳數(shù)十世,而民不叛。豈有二道哉?
周室既衰,諸侯并起力征爭奪者,天下皆是也。德既無以相過,則智勝而已矣;智既無以相傾,則力奪而已矣。至秦之亂,則天下蕩然,無復知有仁義矣。漢高帝以三尺劍,起布衣,五年而并天下。雖稍輔以仁義,然所用之人,常先于智勇,所行之策,常主于權謀。是以戰(zhàn)必勝,攻必取。天下既平,思所以享其成功,而安于無事,以為子孫無窮之計,而武夫謀臣,舉非其人,莫與為者。故陸賈譏之曰:“陛下以馬上得之,豈可以馬上治之!”叔孫通亦曰:“儒者難以進取,可與守成?!庇谑亲霉沤裰伺c禮樂之中,取其簡而易知,近而易行者,以為朝覲會同冠昏喪祭一代之法。雖足以傳數(shù)百年,上下相安,然終不若三代圣人取守一道源深而流長也。
夫武夫謀臣,譬之藥石,可以伐病,而不可以養(yǎng)生。儒者譬之五谷,可以養(yǎng)生,而不可以伐病。宋襄公爭諸侯,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以敗于泓,身夷而國蹙。此以五谷伐病者也。秦始皇焚詩書,殺豪杰,東城臨洮,北筑遼水,民不得休息,傳之二世,宗廟蕪滅。此以藥石養(yǎng)生者也。善夫,賈生之論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狈蚴浪撞徊欤币怨ナ貫槎?。故具論三代以來所以取守之術,使知文武禹湯之威德,亦儒者之極功。而陸賈、叔孫通之流,蓋儒術之粗也。
【物不可以茍合論】
論曰:昔者圣人之將欲有為也,其始必先有所甚難,而其終也至于久遠而不廢。其成之也難,故其敗之也不易。其得之也重,故其失之也不輕。其合之也遲,故其散之也不速。夫圣人之所為詳于其始者,非為其始之不足以成,而憂其終之易敗也。非為其始之不足以得,而憂其終之易失也。非為其始之不足以合,而憂其終之易散也。天下之事,如是足以成矣,如是足以得矣,如是足以合矣,而必曰未也,又從而節(jié)文之,綢繆委曲而為之表飾,是以至于今不廢。及其后世,求速成之功,而倦于遲久,故其欲成也止于其足以成,欲得也止于其足以得,欲合也止于其足以合。而其甚者,又不能待其足。其始不詳,其終將不勝弊。嗚呼,此天下治亂、享國長短之所從出歟?圣人之始制為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也,坐而治政,奔走而執(zhí)事,此足以為君臣矣。圣人懼其相易而至于相陵也,于是為之車服采章以別之,朝覲位著以嚴之。名非不相聞也,而見必以贊。心非不相信也,而出入必以籍。此所以久而不相易也。杖屨以為安,飲食以為養(yǎng),此足以為父子矣。圣人懼其相褻而至于相怨也,于是制為朝夕問省之禮,左右佩服之飾。族居之為歡,而異宮以為別。合食之為樂,而異膳以為尊。此所以久而不相褻也。生以居于室,死以葬于野,此足以為夫婦矣。圣人懼其相狎而至于相離也,于是先之以幣帛,重之以媒妁。不告于廟,而終身以為妾。晝居于內(nèi),而君子問其疾。此所以久而不相狎也。安居以為黨,急難以相救,此足以為朋友矣。圣人懼其相瀆而至于相侮也,于是戒其群居嬉游之樂,而嚴其射享飲食之節(jié)。足非不能行也,而待擯相之詔禮。口非不能言也,而待紹介之傳命。此所以久而不相瀆也。
天下之禍,莫大于茍可以為而止。夫茍可以為而止,則君臣之相陵,父子之相怨,夫婦之相離,朋友之相侮久矣。圣人憂焉,是故多為之飾?!兑住吩唬骸敖逵冒酌瑹o咎。茍錯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贝斯胖ト怂蚤L有天下,而后世之所謂迂闊也。又曰:“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茍合,故受之以賁?!北M矣。
【王者不治夷狄論】
論曰: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譬若禽獸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亂。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洞呵铩窌肮珪钟跐摗?。何休曰:“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天下之至嚴,而用法之至詳者,莫過于《春秋》。
凡《春秋》之書公、書侯,書字、書名,其君得為諸侯,其臣得為大夫者,舉皆齊、晉也。不然,則齊、晉之與國也。其書州、書國、書氏、書人,其君不得為諸侯,其臣不得為大夫者,舉皆秦、楚也。不然,則秦、楚之與國也。夫齊、晉之君所以治其國家擁衛(wèi)天子而愛養(yǎng)百姓者,豈能盡如古法哉,蓋亦出于詐力,而參之以仁義,是亦未能純?yōu)橹袊病G亍⒊?,亦非獨貪冒無恥肆行而不顧也,蓋亦有秉道行義之君焉。是秦、楚亦未至于純?yōu)橐牡乙病}R、晉之君不能純?yōu)橹袊洞呵铩分枵叱O蜓?,有善則汲汲而書之,惟恐其不得聞于后世;有過則多方而開赦之,惟恐其不得為君子。秦、楚之君,未至于純?yōu)橐牡?,而《春秋》之所不予者常在焉,有善則累而后進,有惡則略而不錄,以為不足錄也。是非獨私于齊、晉,而偏疾于秦、楚也。以見中國之不可以一日背,而夷狄之不可以一日向也。其不純者,足以寄其褒貶,則其純者可知矣。故曰:天下之至嚴,而用法之至詳者,莫如《春秋》。
夫戎者,豈特如秦、楚之流入于戎狄而已哉!然而《春秋》書之曰“公會戎于潛”,公無所貶而戎為可會,是獨何歟?夫戎之不能以會禮會公亦明矣,此學者之所以深疑而求其說也。故曰: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誨懷服也,彼其不悍然執(zhí)兵,以與我從事于邊鄙,則已幸矣,又況乎知有所謂會者,而欲行之,是豈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將深責其禮,彼將有所不堪,而發(fā)其憤怒,則其禍大矣。仲尼深憂之,故因其來而書之以“會”,曰,若是足矣。是將以不治深治之也。由是觀之,《春秋》之疾戎狄者,非疾純?nèi)值艺?,疾夫以中國而流入于戎狄者也。謹論?/p>
【劉愷丁鴻孰賢論】
論曰:君子之為善,非特以適己自便而已。其取于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與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于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與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為己慮之,又為人謀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己為君子,而使人為小人,是亦去小人無幾耳。
東漢劉愷讓其弟荊而詔聽之。丁鴻亦以陽狂讓其弟,而其友人鮑駿責之以義,鴻乃就封。其始,自以為義而行之,其終也,知其不義而復之。以其能復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詐也,此范氏之所以賢鴻而下愷也。其論稱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讓也。故太伯稱至德,伯夷稱賢人。及后世徇其名而昧其致,于是詭激之行興矣。若劉愷之徒讓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過乎?丁鴻之心,主于忠愛,何其終悟而從義也。范氏之所賢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盡者,請得畢其說。
夫先王之制,立長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亂,非有意私其長而沮其少也。天子與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有一國,皆受之太祖,而非己之所得專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與人,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國與人,天下之通義也。夫劉愷、丁鴻之國,不知二子所自致耶,將亦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傳之于所不當立之人,雖其弟之親,與涂人均耳。夫吳太伯、伯夷,非所以為法也,太伯將以成周之王業(yè),而伯夷將以訓天下之讓,而為是詭時特異之行,皆非所以為法也。今劉愷舉國而讓其弟,非獨使弟受非服之為過也,將以壞先王防亂之法,輕其先祖之國,而獨為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禮,繩之以法,而愷之罪大矣。
然漢世士大夫多以此為名者,安、順、桓、靈之世,士皆反道矯情,以盜一時之名。蓋其弊始于西漢之世。韋玄成以侯讓其兄,而為世主所賢,天下高之,故漸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為無能而擯之。則丁鴻之復于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屢嘆也。謹論。
【禮義信足以成德論】
論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愈大則身愈逸而責愈重,愈小則身愈勞而責愈輕。綦大而至天子,綦小而至農(nóng)夫,各有其分,不可亂也。責重者不可以不逸,不逸,則無以任天下之重。責輕者不可以不勞,不勞,則無以逸夫責重者。二者譬如心之思慮于內(nèi),而手足之動作步趨于外也。是故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君子不以為愧者,所職大也。自堯舜以來,未之有改。
后世學衰而道弛,諸子之智,不足以見其大,而竊見其小者之一偏,以為有國者,皆當惡衣糲食,與農(nóng)夫并耕而治,一人之身,而自為百工。蓋孔子之時則有是說矣。夫樊遲親受業(yè)于圣人,而猶惑于是說,是以區(qū)區(qū)焉欲學稼于孔子。孔子知是說之將蔓延于天下也,故極言其大,而深折其詞。以為:“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安用稼?”而解者以為禮義與信足以成德。
夫樊遲之所為汲汲于學稼者,何也?是非以谷食不足,而民有茍且之心以慢其上為憂乎?是非以人君獨享其安榮而使民勞若獨賢為憂乎?是非以人君不身親之則空言不足勸課百姓為憂乎?是三憂者,皆世俗之私憂過計也。
君子以禮治天下之分,使尊者習為尊,卑者安為卑,則夫民之慢上者,非所憂也。君子以義處天下之宜,使祿之一國者,不自以為多,抱關擊柝者,不自以為寡,則夫民之勞苦獨賢者,又非所憂也。君子以信一天下之惑,使作于中者,必形于外,循其名者,必得其實,則夫空言不足以勸課者,又非所憂也。此三者足以成德矣。故曰三憂者,皆世俗之私憂過計也。謹論。
【形勢不如德論】
論曰:《傳》有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形勢之不如德也。而吳起亦云:“在德不在險?!碧饭詾樾蝿蓦m強,要以仁義為本。儒者之言兵,未嘗不以藉其口矣。請拾其遺說而備論之。
凡形勢之說有二,有以人為形勢者,三代之封諸侯是也。天子之所以系于天下者,至微且危也。歡然而合,合而不去,則為君臣,其善可得而賞,其惡可得而罰,其谷米可得而食,其功力可得而役使。當此之時,君臣之勢甚固。及其一旦潰然而去,去而不返,則為寇仇。強者起而見攻,智者起而見謀,彷徨四顧,而不知其所恃。當是時,君臣之勢甚危。先王知其固之不足恃,而危之不可以忽也,故大封諸侯,錯置親賢,以示天下形勢。劉頌所謂“善為國者,任勢而不任人。郡縣之察,小政理而大勢危;諸侯為邦,近多違而遠慮固”。此以人為形勢者也。然周之衰也,諸侯肆行而莫之禁,自平王以下,其去亡無幾也,是則德衰而人之形勢不足以救也。
以地為形勢者,秦、漢之建都是也。秦之取天下,非天下心服而臣之也。較之以富,搏之以力,而猶不服,又以詐囚其君,虜其將,然后僅得之。今之臣服而朝貢,皆昔之暴骨于原野之子孫也。則吾安得泰然而長有之!漢之取天下,雖不若秦之暴,然要皆不本于仁義也。當此之時,不大封諸侯,則無以答功臣之望,諸侯大而京師不安,則其勢不得不以關中之固而臨之,此雖堯、舜、湯、武,亦不能使其德一日而信于天下,荀卿所謂合其參者。此以地為形勢者也。然及其衰也,皆以大臣專命,危自內(nèi)起,而關中之形勢,曾不及施,此亦德衰而地之形勢不能救也。
夫三代、秦、漢之君,慮其后世而為之備患者,不可謂不至矣,然至其亡也,常出于其所不慮。此豈形勢不如德之明效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比舜鎰t德存,德存則無諸侯而安、無障塞而固矣。謹論。
【禮以養(yǎng)人為本論】
論曰:三代之衰,至于今且數(shù)千歲,豪杰有意之主,博學多識之臣,不可以勝數(shù)矣,然而禮廢樂墜,則相與咨嗟發(fā)憤而卒于無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學之不至,過于論之太詳,畏之太甚也?夫禮之初,始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為之節(jié)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節(jié)者,舉皆禮也,則是禮未始有定論也。然而不可以出于人情之所不安,則亦未始無定論也。執(zhí)其無定以為定論,則途之人皆可以為禮。
今儒者之論則不然,以為禮者,圣人之所獨尊,而天下之事最難成者也。牽于繁文,而拘于小說,有毫毛之差,則終身以為不可。論明堂者,惑于《考工》、《呂令》之說;議郊廟者,泥于鄭氏、王肅之學。紛紛交錯者,累歲而不決?;蛞蚨炝T,未嘗有一人果斷而決行之。此皆論之太詳而畏之太甚之過也。
夫禮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嚴君臣、篤父子、形孝弟而顯仁義也。今不幸去圣人遠,有如毫毛不合于三代之法,固未害其為明天下之分也,所以嚴君臣、篤父子、形孝弟而顯仁義者猶在也。今使禮廢而不修,則君臣不嚴,父子不篤,孝弟不形,義不顯,反不足重乎?
昔者西漢之書,始于仲舒,而至于劉向,悼禮樂之不興,故其言曰:“禮以養(yǎng)人為本。如有過差,是過而養(yǎng)人也。刑罰之過,或至殺傷。今吏議法,筆則筆,削則削,而至禮樂則不敢。是敢于殺人,而不敢于養(yǎng)人也?!倍稌弦詾椤皹贩琴纭⑾宥乱舸鳎芍x皋、蘇而法令亟易”。而至于禮,獨何難歟?
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慘毒繁難,而天下常以為急。禮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簡易,而天下常以為緩。如此而不治,則又從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則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氣養(yǎng)生,宣故而納新,其行之甚易,其過也無大患,然皆難之而不為。悍藥毒石,以搏去其疾,則皆為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嗚呼,王者得斯說而通之,禮樂之興,庶乎有日矣。謹論。
【既醉備五福論】
論曰:君子之所以大過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強能行之也。以其功興而民勞,與之同勞,功成而民樂,與之同樂,如是而已矣。富貴安逸者,天下之所同好也,然而君子獨享焉。享之而安,天下以為當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富貴安逸者,凡以庇覆我也。貧賤勞苦者,天下之所同惡也,而小人獨居焉。居之而安,天下以為當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貧賤勞苦者,凡以生全我也。夫然,故獨享天下之大利而不憂,使天下為己勞苦而不怍,耳聽天下之備聲,目視天下之備色,而民猶以為未也,相與禱祠而祈祝曰:使吾君長有吾國也。又相與詠歌而稱頌之,被于金石,溢于竹帛,使其萬世而不忘也。
嗚呼!彼君子者,獨何修而得此于民哉?豈非始之以至誠,中之以不欲速,而終之以不懈歟?視民如視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賢者,是謂至誠。至誠無近效,要在于自信而不惑,是謂不欲速。不欲速則能久,久則功成,功成則易懈,君子濟之以恭,是謂不懈。行此三者,所以得之于民也。三代之盛,不能加毫末于此矣。
《既醉》者,成王之詩也。其序曰:《既醉》,太平也,醉酒飽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而說者以為是詩也,實具五福。其詩曰“君子萬年”,壽也;“介爾景?!?,富也;“室家之?”,康寧也;“高明有融”,攸好德也;“高朗令終”,考終命也。凡言此者,非美其有是五福也,美其全享是福,兼有是樂,而天下安之,以為當然也。
夫詩者,不可以言語求而得,必將深觀其意焉。故其譏刺是人也,不言其所為之惡,而言其爵位之尊、車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見其不堪也?!熬淤衫?,副笄六珈”、“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是也。其頌美是人也,不言其所為之善,而言其冠佩之華、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見其無愧也?!熬l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是也。故《既醉》者,非徒享是五福而已,必將有以致之。不然,民將ツツ焉疾視而不能平,又安能獨樂乎?是以孟子言王道不言其他,而獨言民之聞其作樂見其田獵而欣欣者,此可謂知本矣。謹論。
高楠東
版權所有 未經(jīng)許可不得轉載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備案號:遼ICP備14006349號
網(wǎng)站介紹 商務合作 免責聲明 - html - txt - x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