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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祥濤編輯|王畢強王慶坨人對于共享單車的恨意如同曾經的愛意一樣濃稠強烈。當我問及一家自行車廠廠主是否生產過共享單車時,對方勃然變色,“你問這個干什么?回頭錄上音就麻煩了,直接說我們沒做過就完了。”確認過眼神,這是個有故事的人。而就在前
作者|孟祥濤編輯|王畢強
王慶坨人對于共享單車的恨意如同曾經的愛意一樣濃稠強烈。
當我問及一家自行車廠廠主是否生產過共享單車時,對方勃然變色,“你問這個干什么?回頭錄上音就麻煩了,直接說我們沒做過就完了。”確認過眼神,這是個有故事的人。而就在前一秒,這位廠主還是一個和藹老人的模樣,詢問記者的工作和老家,感嘆北京什么都貴,勸我早點兒回老家,起碼落葉歸根。
就在短短兩三年前,共享單車還被視為已經陷入頹勢的王慶坨自行車產業的一劑強心針,武清當地媒體2017年還稱,“中國自行車第一鎮”迎來了自己歷史未有的高光時刻。
位于天津市市郊武清區的王慶坨鎮,上一次的鼎盛期要追溯到20年前,小鎮的自行車產量當時一度占到全國產銷量的八分之一,而前些年,這里的自行車產量不斷下滑,工廠的利潤從高峰時的每輛車幾十元降為一兩元,激烈的競爭讓這里的自行車工廠從幾百家減少至幾十家。從直觀的意義上來說,王慶坨曾因共享單車從“垂暮”走向了“新生”。
只不過這段“新生”沒能持續太久便宣告夭折,隨著共享單車企業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逐個倒下,敗局來臨得比所有人預想都要快。在摩拜被美團收購并改名后,它曾經的對手ofo小黃車仍在等待終局。
最新的消息是,據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的一份判決文書顯示,ofo的運營主體東峽大通(北京)管理咨詢有限公司名下連可以執行賠償的標的也沒有。
受到連帶影響,王慶坨的自行車企業哀嚎一片,大量車廠關張,曾經的“救命稻草”如今成了“催命符”。
于是,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點,王慶坨還是那個“自行車王國”,但發生過必留有痕跡。被驟起驟落的共享經濟所裹挾的王慶坨在等待一個新的刺激,但這是不是一廂情愿的妄想?人們都很茫然。
共享單車一夕崩盤,坑慘了“中國自行車第一鎮”
冷清,是我到王慶坨時最初的感觸。街上很少能看到行人,多是汽車和運貨的卡車在呼嘯而過,路上的行人比汽車少,而騎自行車的人比起行人的數量又少得多。直到我走到緊靠鎮里的開發區附近,才看到一輛摩拜單車,它孤零零地停靠在一家掛著出租字樣的店鋪門前。
和人們認知中的小鎮一樣,王慶坨除了開發區的幾座高樓外,很少有超過五層的建筑。在這里,眼下生意最好的是電動車廠,一下午總有七八個客人上門。
王慶坨的自行車門店主要集中在那條不長的主干道上,街邊的道路失修嚴重,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和土路是主流。記者隨機走訪的幾家門店都沒什么客人,擺放著的上百輛自行車,隨手一揩,就是半指厚的積灰。閑來無事的店主們要么三三兩兩湊成一桌打麻將,要么穿著汗衫倚著門廊,邊吹風邊望著大街,雖然街面上也什么都沒有。
其中一間門店的中門大開,走進去一看,只有零星的幾輛自行車歪歪扭扭地隨意擺著,不大的面積卻顯得尤為空曠。“有人嗎?”我像復讀機一樣重復這一句,并一次比一次提高音量卻無人回應,當我以為店里沒人,準備離開的時候,一位年輕人從里屋走出,看了我一眼又迅速轉頭,大步走向門前的皮卡開車就走,只留下我一個人在店里無所適從。而6月,本該是王慶坨傳統的銷售旺季。
曾經的王慶坨可不是這般景象。鼎盛時,雪片一樣飛來的訂單,令王慶坨一些車廠接到手軟。這一空前盛況被作為新經濟的典型寫入《天津市2017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共享單車快速發展帶動自行車生產,全年兩輪腳踏自行車產量增長31.6%。
李清娥還記得身旁的那家車廠日夜燈火通明的火熱景象,一車一車的貨運出去,一車車的原料拉進來,在當時,王慶坨的大部分車廠都或多或少接到過共享單車的訂單,只不過,李清娥是那個例外。
“確實有企業2016年的時候來找過我們,當時也確實動心了,不過一聽要先墊付30%的貨款,那幾萬輛車,我們得墊付多少錢啊。”猶豫再三的李清娥最終還是拒絕了。
共享單車的繁盛給她這樣的獨立品牌車廠帶來了致命的打擊,“街面上都是隨掃隨走的共享單車,誰還自己買自行車呢?”看著別人都在滿負荷運轉,自己的廠子卻幾個月都接不到多少訂單,一度讓她有了關張的打算。
壓力大的來源不僅僅是賣不出去貨,更致命的是原料成本的上升。摩拜單車做叉架用的鋁材,從2016年8月至今,每噸價格已經上漲了2000-3000元。做車胎用的橡膠材料,也從2016年12月開始漲價,漲幅10%左右。因為生產共享單車的廠子給的工錢高于其他工廠,導致很多熟練工人紛紛跳槽,要想留住人,除了漲工資之外并無他途。
當時張楚的廠子不過兩條生產線,幾千輛車的訂單就完全可以滿足,因為行情不好,他甚至都想停掉生產線中的一條。2016年底,有共享單車品牌找到他,張嘴就要他一個月生產出過去幾年的產量,他不想放棄這個機會,“當時想的是這共享單車起碼能火個幾年吧,等把第一口湯喝掉,到時候再抽身就好。”
可沒想到的是,鋪天蓋地的訂單像是激發了他的某種癮癥,擴大生產再擴大,到了2017年上半年,張楚的廠子已經有了四條生產線,而積壓的貨款越來越多,只有發出下一批貨才能收到上一批的尾款,“感覺自己當時就像是在輪子上跑的老鼠,已經停不下來了。”
而就在張楚拼命擴大產能的時候,共享單車的戰局已經起了微妙的變化,大批共享單車企業紛紛倒閉。一天,張楚給對方打電話催促尾款,卻發現電話怎么都打不通了,不久之后他在新聞上看到,他供貨的這家共享單車企業已經倒閉了。
時至今日,李清娥仍無比慶幸于自己當初的決定,她熟悉的幾家同行,其中一家是王慶坨規模數一數二的車廠,都被拖累倒閉了。“有一家的老板為了擴大產能,把親戚朋友的錢都借了個遍,結果這一崩盤,他現在連家都不敢回,現在人也不知道在哪兒。”在一片哀嚎中,她成為了少數沒有傷及元氣的幸存者之一。
“單車墳場”催生二手單車買賣,但ofo小黃車賣廢品都沒人要
提及趙家柳村,大部分人都會覺得陌生,那里正是共享單車狂熱冷卻下來后的遺跡,其村口的一大片田地都堆滿了被遺棄的單車殘骸,即媒體口中的“共享單車墳場”。
趙家柳村與王慶坨相距不過5公里,卻分屬天津、河北兩地。載著我去單車墳場的師傅不無自得,“王慶坨屬于天津,趙家柳屬于河北霸州,我們的生活條件比他們好。”從村子里直接穿過,道路窄小,只能容許一輛車通過,一路顛簸,像坐上了碰碰車。
單車被整整齊齊碼放在農田上,絕大部分是酷騎,都是2017年下半年生產出來的,但出廠的瞬間就只能迎接被廢棄的命運,因為那時酷騎這家企業已經不復存在了。還有零星幾輛小黃車,座椅、輪胎等零件被隨意扔在周圍。單車的表面因為長時間的暴曬和風吹雨淋已經開始變色,車軸部位生滿了鐵銹。
不過出乎我預料的是,單車的數量并沒有預想中的多,此前媒體曾報道此處有數萬輛單車被閑置。
一位村民向我介紹,原來確實很多,他前后指了指,凡是不怎么長草的地方原本都是停放單車的。如今,緊挨著放單車的地方被修成了一棟羊圈,這些被閑置的共享單車整日與羊群同呼吸。農田上單車變少的原因在于都被客戶買走了,在王慶坨,二手單車買賣,已經是一樁不小的生意。
據媒體報道,這些單車轉手人的上游是曾經為共享單車造車卻無法收回貨款的自行車制造廠,下游是對這些幾乎沒怎么被使用過的車輛進行二次利用的買家。一些工人將單車車架、擋泥板、車座后部等,有共享單車公司名字的地方換上新的商標,另一些將舊的車把手拆下,換上新的,地上隨意扔著很多貼紙的背膠和舊把手。
趙正治的店里就擺了不少半新的酷騎單車,他反復強調,如果要貨得盡快,庫存只有一百多輛了。他本人的經歷與李清娥類似,都是因不愿積壓貨款而沒有參與共享單車這一場大熱鬧,只不過在潮落之后,他找到了新的盈利點。
“你看看這車,不錯的,造價也要六百多塊,現在六百多三輛,質量還好。”趙正治本人不愿透露他的收購價是多少,不過廠商的一整個倉庫都被他給包圓了。“那一個車庫起碼要有幾千輛車,還有不少零部件,我百八十萬就都拿下來了。”兔死狐悲的情緒當然會有,不過他也理解對方的心情,畢竟即便是白菜價賣出去也比在倉庫里當破爛要好得多。
酷騎單車的電子鎖被他鋸下一半,平時也不影響騎乘。“買貨的什么人都有,有公司來買要賣到其他地方的,也有人買過來做車體廣告的,一年不到,就已經賣到只剩一百多輛了。”
至于小黃車,他也收,不過話語間還是難掩對于小黃車的嫌棄,“小黃車騎過幾次之后就破破爛爛了,除非是像山地車之類的特別款,其他賣得不好。”整車還好,但因為共享單車的零部件都是特制的,也沒法替換到普通自行車上,所以收的人不多。
劣質、山寨、一窩蜂,王慶坨的原罪
王慶坨自行車產業起步于1994年。在此前,據當地人介紹,王慶坨的主要產業是炒干貨,當時也有少數不法商販為了壓秤而往干貨里加砂石,后來這個行當轉到天津靜海那邊。
最初是幾個曾在供銷社組裝過自行車的工人,下海創業賣無證低端自行車。后來王慶坨形成了一個自行車產業鏈,一輛自行車所需的一百多個零件,都可以在鎮子里輕松采購到。于是大量在外打工的年輕人,搖身一變成為銷售,四處尋找訂單,然后聯系鎮里的親戚朋友生產。
一時間,王慶坨的低價自行車迅速占領全國市場。最離譜的時候,王慶坨的自行車賣到了50元一輛,是當時行業平均價格的三分之一。這種車的車架薄得跟紙一樣,車的生命周期只有3-6個月。于是王慶坨也成為劣質自行車的代名詞。
后來鎮政府對自行車行業進行了監管、引導和扶持。在一番清理整頓和整合兼并后,王慶坨的自行車行業走向正軌,形成了一些品牌企業,同時進入到中高端市場。在臨近京畿和港口的有利位置,外加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旺盛的需求,王慶坨逐漸形成自行車產業鏈,一度有著六七百家自行車整車和零部件生產企業,自行車產量占到天津全市自行車產量的三分之一、全國總產量的不到五分之一,被稱為“中國自行車第一鎮”。“占天津五分之一就很了不起了,何況是全國?”一位當地人提到此處依舊很是得意。
然而,自行車需求的逐年遞減嚴重影響著這個靠單一產業維系的小鎮。一組數據顯示,2015年,中國兩輪腳踏自行車產量為5532.8萬輛,較上年同期下降10.8%;2015年國內電動自行車產量為3257萬輛,同比下降近8.3%。這些數據具體在王慶坨,則是每年都有不少自行車廠倒閉,企業賠錢更是司空見慣。
環保政策也給了王慶坨一記重擊。2017年7月,中央環保督察組將天津列為重點督察地區,點名王慶坨的污染現象。接下來,與自行車行業密切相關的烤漆廠、電泳廠、氧化廠被大量關閉。
而這正是共享單車發軔前,王慶坨所面臨的困境。李清娥也承認,2016-2017年,共享單車確實挽救了一大批處于破產邊緣的車企,但之后又將它們推到了另一個深淵,“王慶坨被共享單車坑慘了。”
但也有人覺得王慶坨的衰落主要原因還在自己身上,共享單車的到來只是起到了加速器的作用。有媒體報道,幾年前,一家企業推出一款被稱為“死飛”的單速車,因為市場上賣得好,不到半個月,整個王慶坨的街上擺滿了類似的單車。劣質、山寨、一窩蜂似乎成了王慶坨的原罪。
如今,共享單車在王慶坨已經屬于過去時,2018年下半年是張楚最艱難的時刻,一度三個月沒有開張,裁員、關停多條生產線,才得以有喘息的空間,他準備把虧空的家底找補回來些之后就告別自行車行業。
而李清娥還準備再接著干下去,她正在加大自己高端產品線的投入,希望能有所收獲,“共享單車這事兒之后,我們算是長了教訓了,只給30%預付款就拿貨的蠢事不能再干了。”現在講究個落袋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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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原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