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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2004年體檢時發現自己左腎不見后,周福斌的人生換了一個“劇本”。那年,他15歲。最初的5年里,父母帶著他,跟懷疑1997年給他做手術時“偷”了他左腎的醫院打了5場官司。期間,他做了11次各種檢查和5次司法鑒定。但最后,法院、醫院和鑒定
自從2004年體檢時發現自己左腎不見后,周福斌的人生換了一個“劇本”。那年,他15歲。
最初的5年里,父母帶著他,跟懷疑1997年給他做手術時“偷”了他左腎的醫院打了5場官司。
期間,他做了11次各種檢查和5次司法鑒定。但最后,法院、醫院和鑒定機構都沒能回答那個折磨周家人十幾年的問題——左腎到底怎么沒了?
官司定案后,周福斌選擇性地遺忘自己少一個腎的事實,如常人般生活。直到2014年,本要順利完成的婚事,在提親那天被女方父母回絕:“男人少一個腎就是不健全的”。
此后,周福斌經歷了長達幾年的重度失眠。
周福斌告訴南風窗記者,他想盡快找出丟腎的“秘密”。解答這個17年來一直沒有答案的問題,似乎只有剩下一個辦法——“開腹驗腎”。
車 禍
1997年1月29日,周福斌8歲,被裝沙的農用小四輪車壓傷。因傷勢過重,他被轉至貴溪市人民醫院。
術前CT報告顯示:左下肺挫傷(肺出血),右側胸腔積血,脾破裂,并注明雙腎形態、密度正常。
術后22天,周福斌已經可以下床走路,主刀醫生告訴周母可以出院了。周母不放心,要求做個跟術前一樣的全身CT檢查。醫生勸周母,不用做那么多檢查,省點錢給孩子補點營養。在周母的再三要求下醫生開了一個胸部CT檢查。
檢查發現,周福斌左側胸部仍有積液,周母不同意出院。“片子”中,周福斌右腎可見,左腎沒被拍進去。之后,周福斌又多住了22天。
出院后,一家人的生活回歸正常。周家人誰也沒想到,這一切“美好”會被7年后的一次體檢打破。
2004年6月,周福斌身體變差,周母就帶他到鷹潭市解放軍第184醫院做全身檢查。B超檢查顯示:左側腎區未探及腎臟回聲。周母不解,問醫生那是何意,醫生告訴周母,“少一個腰子”。醫生問孩子有沒有做過有關腎的手術,周母說7年前出車禍時做過手術,但跟腎無關。
次日,周母帶著當年的CT去找體檢醫生。看完后,醫生告訴周母,手術前雙腎完整,現在只有一個,這事估計要打官司,建議進一步檢查。
此時,周家人突然覺得當時醫生讓周福斌提前出院并一開始拒絕做全身CT的做法很反常,他們由此懷疑就是在那次手術中,周福斌的腎被醫院“偷走”。
6月24日,周母帶著周福斌到貴溪市人民醫院做了螺旋CT檢查,“左腎缺如”。當天,又去貴溪市中醫院做了“彩超”檢查,“左腎缺如”。
周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找理由去貴溪市人民醫院復印當年的病歷,準備起訴。但法院不予受理,稱這事應去衛生局調解。之后,當地衛生局介入,并委托鷹潭市醫學會做醫療事故鑒定。
2004年8月31日,周家和醫院雙方共同到江西省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給周福斌做MRI(磁共振成像)檢查,“左腎未見顯影”。9月15日,鷹潭市醫學會出具鑒定書,否認了醫療事故。鑒定書分析意見中,專家組成員認為周福斌屬于左腎萎縮而非缺如。
周家不服鑒定,又先后去上海瑞金醫院、北京協和醫院檢查求證,結果都是“左腎缺如”。
之后的一個周末,周福斌從學校回來時,父親告訴他,媽媽和哥哥因為去醫院協商他的事情被警方“關了”。那是2005年5月26日,周家同醫院協商丟腎的事情時起了沖突,醫院報了警,隨后警方將周母等行政拘留。
15天拘留結束后,周家覺得委屈,退休老記者胡倫奎注意到了喊冤的周家父母。后來經過實地走訪,他寫了一份材料寄給周家,讓他們找機會交給市委書記。
蹲守了兩天后,他們把材料遞到了市委書記手里。沒幾天,貴溪市人民法院受理了此案。沒想到這場官司一打就是5年,而且結果未能如他們所愿。
官 司
法院受理后,周家提出重新鑒定。
2005年9月28日,江西醫學院二附院對2004年8月31日“左腎未顯影”的片子進行會診,得出與之前相反的結論:左腎細小,大小約3.2(長)X0.9(寬)X1.7(厚)cm。在報告單上,醫院特別注明:貴溪市人民法院要求會診。
這一會診結果被用于12月27日江西省醫學會出具的鑒定書中。該鑒定書也否認了醫療事故,并依據前述會診結果認定周福斌的左腎依然存在,只是萎縮,并非“缺如”。
2006年8月3日,法院做出一審判決,駁回周福斌訴訟請求。周家不服判決,提起上訴。
二審中,退休老記者胡倫奎和解放軍442醫院放射科主任醫師胡紹童擔任周福斌的代理人。庭審時,胡紹童要求出庭質證的鑒定專家當庭指出以往片子中,他們所確認的3.2X0.9X1.7cm左腎的具體位置。對方不愿意,雙方起了爭執,引起混亂,庭審草草結束。
2006年12月21日,鷹潭中院做出裁定:撤銷一審判決,發回重審。同時,中院給原審法庭附了一份內部意見函,大意是:此案不算你院錯案,爭取調解結案。
發回重審后,貴溪法院委托西南政法大學司法鑒定中心對周福斌左腎是萎縮還是缺如,以及對應原因進行司法鑒定。之后,由各方代表陪同周福斌一起去第三軍醫大學大坪醫院做檢查,增強CT檢查報告:左腎缺如。
最終,西南政法大學司法鑒定中心未給出明確結論,并提出最終確定是“缺如”還是“萎縮”的方法是手術探查。但因為這種方法屬創傷性、非常規檢查,不提倡做。
貴溪法院于2008年2月1日做出再審判決:原告左腎缺如還是萎縮,以及相應原因無法查明,根據公平原則,判醫方給予周福斌12萬元補償。
隨后,周家和醫方均提起上訴。
醫方認為,在周福斌手術過程中他們并不存在過錯,所以12萬元的補償有失公平。
周家指出,自1997年車禍后,周福斌再未做過任何手術,而且醫院對入院和手術時間做了改動,這更加使他們確定,就是醫院“盜腎”。
在多次醫療鑒定中,醫方都堅稱手術時間是17:30—19:30,因而不可能在短短2小時內同時完成車禍治療和腎切除手術。但周家堅持手術時長近8小時,并指出醫院將入院時間從“壓傷后3小時入院”改成了“壓傷后6小時入院”。因為周家拿到的有周父簽名的《外科術前小結》中載明是前者,但醫方在法庭上提供的沒有周父簽名的《出院小結》中變成了后者。
2008年9月5日,終審判決中,鷹潭中院指出,經多方鑒定機構鑒定,均未得出周福斌左腎是“萎縮”還是“缺如”以及對應原因。但因考慮到周福斌年紀尚小,損傷較重,將補償金額從12萬元增加至15萬元。
第二年,周家又向江西省高院提起了再審申請,最終被駁回。至此,有關周福斌“丟腎”一案落下帷幕,但留下了一個至今仍未解決的疑問——左腎到底是缺如還是萎縮?
在那5年里,為了解答這個問題,周福斌做了11次相關檢查。而這些檢查呈現出一個“規律”——凡是周家單獨去做檢查時,結果都是“左腎缺如”,而由官方陪同和委托去做檢查的時候結果都是“萎縮”。
這其中有兩次“例外”,但之后都通過會診的方式得以糾正。2004年8月31日,由貴溪醫院陪同所做的MRI檢查顯示左腎未顯影,但這個結論在應一審法院要求會診后,變更為:左腎細小。2007年6月19日由法官、政法委副書記等陪同,在重慶大坪醫院所作的結果為“左腎缺如”的CT檢查,在5天后的會診中變更為:左腎萎縮。
其余各次檢查,均符合上述“規律”。
人 生
在2014年之前,周福斌感覺少個腎對自己沒什么影響。因為從1997年車禍到體檢之后,周福斌在生理上從未感覺到任何不適,但少一個腎對人生的負面影響還是慢慢出現了。
在發現自己少腎之前,周福斌一直是班里的“好學生”,穩坐尖子班前幾名。而自從2004年以后,因為檢查和官司,他動不動就請假,一請就是幾天。精力完全不在學習中,他的成績開始下降。
初三畢業的時候,他沒考上重點高中,又自覺被“丟腎”一事纏得無心讀書,就此輟學。之后他先是跟著姨父去紹興賣水果,后來又去學了理發,最后在2008年的時候跟著姐夫在義烏當了水電工,一直做到了現在。
周福斌告訴南風窗記者,現在他經常會想,“如果丟腎這件事沒發生,我肯定能考上大學,有個不一樣的人生”。
2014年,堂哥給他介紹了一個鄰村的姑娘,談戀愛的時候,周福斌沒有告訴女友自己少腎的事情。在周家派媒人去女方家定親時,周福斌叮囑媒人要把自己的事告訴女方。女方父母聽后很生氣,一口回絕了婚事,并說“男人少個腎就是不健全的人”。
周母情緒崩潰,一整個春節都在落淚。對周福斌來說,那句話就像一記重拳,把他整個人都打垮了。他說從來沒想過“少一個腎會給自己帶來這么大的負面影響”。自那之后,周福斌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人也頹廢起來,之后的3年中很少睡過好覺。“遇到心儀的女生時也總是想太多、瞻前顧后,遲遲不敢再邁出那一步,怕拖累了好姑娘。”周福斌說。
母 親
2004年發現兒子少了一個腎之后,周母吳碧粒一直沖在尋找真相的最前方。法律程序走到終點后,吳碧粒去過省上各有關部門,也去過北京。
2008年,終審判決前夕,當地政府跟周家簽了一份協議。政府承諾給周福斌辦城鎮低保,條件是吳碧粒之后不得再爭議。
周福斌說,起初他們家并不愿意,但政府又口頭答應能幫他解決正式工作,周家這才簽了協議。周父告訴記者,他們這么多年為這個事無休止的奔波,就是想讓兒子未來有個保障。
一年后,周母看當地政府并沒有給兒子安排工作的意圖,又開始尋求上級政府幫助。2010年8月,鷹潭市以擾亂政府工作秩序等理由,對吳碧粒實行為期一年的勞動教養。
此后,吳碧粒停了下來,安心拉扯周福斌哥哥的孩子。直到2014年,周福斌因少腎被退婚,她覺得自己對不起兒子,沒有保護好他,讓他丟了一個腎,害他結不了婚,所以她必須要找到真相。
2017年6月19日,吳碧粒又被貴溪市公安局行政拘留10日。在這件事之前,周福斌依舊陷在“男人少個腎就是不健全的”這句話的傷害中。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義烏打工,“逃離”家鄉和熟人,因為心情低落,也很少給家里人打電話。
在突然聽到母親被行政拘留后,周福斌說他從那一刻醒了過來,告訴自己不能再這么頹廢下去。之后周福斌開始變得積極起來,會主動參加戶外運動,偶爾去旅游,慢慢地從之前的失落和打擊中走了出來。同時,他也開始勸母親不要再去折騰,好好在家帶哥哥的兩個孩子。
而母親總是跟他說,“你要是找個女朋友回家生個小孩給媽媽帶,我就沒時間去喊冤了”。
2020年10月12日,貴溪市人民法院以吳碧粒多次擾亂社會秩序、構成尋釁滋事罪為由判處有期徒刑2年。
自從母親被刑拘后,周福斌無心工作。現在,他只想盡快弄清自己左腎到底是“缺如”還是“萎縮”,因為母親的遭遇皆因此事而起。他說如果最后結論是萎縮,他們也能接受,愿意退回貴溪醫院補償的15萬元,停訪息訴。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他再次決心“開腹驗腎”。這個申請他們在2007年的時候就已經提交過一次,但被法院忽視。2018年他又提交一次,依然沒有得到回應。現在,這又成了他最后的選擇,“開腹驗腎不是我想,而是無奈”,周福斌說。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何國勝
編輯 | 何子維
排版 | 栗子
陳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