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95歲時病危住院，已經處于時不時的半昏迷狀態，有時她就喊：“我暴露了？”這是華克放后來向記者提到的細節。2010年年中，北京一所醫院里住進了一個老人，女性，90多歲。老人眼神深邃，滿頭白發，看起來很慈祥。她病得很重，起初還可以和照看她

我母親95歲時病危住院，已經處于時不時的半昏迷狀態，有時她就喊：“我暴露了？”

這是華克放后來向記者提到的細節。

2010年年中，北京一所醫院里住進了一個老人，女性，90多歲。老人眼神深邃，滿頭白發，看起來很慈祥。她病得很重，起初還可以和照看她的女兒說說話，到了后面，就開始說胡話了。

她的女兒叫華克放，在老人生命最后的這段日子里一直陪在身邊。華克放講出的情形，醫院的醫護人員也不止一次地看到過。

一個人在生命最后的時刻，神志不清之下，想起的往往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事和執念。但她為何會在彌留之際，用疑問的語句反復呢喃“我暴露了？”

這樣的行為，讓醫生很是疑惑不解，大家都很好奇老人的身份。

2010年6月16日，老人永遠閉上了眼睛。

沈安娜

這一年，她95歲。

4天后，醫院里有人聽說，老人被安葬在八寶山公墓。

八寶山公墓，安葬的都是重要人物。每開一次追悼會，都代表著一段深沉的歲月被連帶著埋進土里，從此成為了真正的歷史。

醫院的人還聽說，除了后人、親屬，還有不少中央領導都出席了老人的追悼會。那么這位能葬在八寶山公墓的老人到底是誰？最后的歲月里，她為何會反復念叨“我暴露了”？

老人叫沈安娜，中國人，她臨終的這句話背后是一段看似歷時14年，實則貫穿一生的隱秘故事。

一：離家出走的千金小姐

沈安娜，原名叫沈琬。

1914年，江蘇泰興的一個書香門第迎來了一位千金，其父給她取名“沈琬”，既好看，又好聽。從這個名字也可以看出，父親對沈琬的期望，是繼承中國傳統女子的特點。一個大家閨秀，要像玉一樣潔白無暇，渾然天成。

從名字的變化就可以看出，沈琬后來的人生，沒有按照父親的期望走。

沈琬有個二姐，叫沈珉，父親對女兒們的期望當然是一樣的。偏偏時代在發展，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是弄潮兒，走在最前端。慢慢長大的沈琬和二姐接觸到了更新的思想，在那種思想構建出來的社會里，女性沒有標簽，可以是任何樣子。

1932年，沈琬17歲，這一年發生的兩件事影響了她的人生，第一件是上了恩師劉伯厚的課，第二件是二姐的反抗。

劉伯厚是一位紅色教育家，當時他在泰興中學教書，課上給學生們講三民主義，講反帝反封建，對學生們影響很深。男孩子們立志報國，女孩子們也立志得到自由的人生。

沈琬自然也受到了老師的影響。沒過多久，這一年影響她人生的第二件事就發生了：父親欽點了一個很傳統的男子作女婿，讓二姐出嫁。沈琬和二姐感情很好，兩人都接受過新思想的洗禮，二姐得知后自然不從。

沈琬明白二姐的困境，就和她一起商量怎么辦。想來想去，兩人都覺得與其待在家里被命運安排，不如出去掌握自己的命運。

說干就干。

沈琬開始幫著二姐準備離家出走，幫著幫著，自己也動了心思。最后，兩姐妹離開家，一路“出走”到了上海。沈琬進入了南洋商業高級中學，二姐進入了上海務本中學。待兩人都入學了，父親也就沒辦法了。

在南洋商業高級中學讀書的日子里，沈琬又認識了兩個改變她人生的人，一個叫舒曰信，一個叫華明之。這兩個人都是進步青年，有堅定的共產主義信仰，很喜歡向沈琬講述自己的思想和理想。

沈琬也聽得如癡如醉，對革命事業有了一些向往。在華明之的引導下，沈琬開始大量閱讀進步的革命書籍，老師劉伯厚曾經給她的啟蒙思想，逐漸在腦中清晰了起來。華明之依然常常給她講自己對革命的看法，沈琬看著他口若懸河的樣子，心里突然有了種異樣的情感。后來，兩人成了婚。

在沈琬的介紹下，二姐也和兩人相識了。舒曰信聽了她們的故事，覺得他們姐妹的名字有封建色彩，應該改一個。當時，蘇聯是共產主義的圣地，于是沈琬改名叫“沈安娜”，二姐改名叫“沈伊娜”。從那以后，沈安娜這個名字她用了一輩子。

1934年秋天，沈安娜已經在上海生活學習了兩年。南洋商業高級中學學費不低，秋天又要交學費。當時沈家已經逐漸敗落，沈安娜拿不出來錢，只好轉校，到收費低、學期短的炳勛速記學校念書。

學習速記，改變了她的一生。

在當時，女生學習速記后就能找到一個文秘類的工作，這對要求自主的女性來說，是個不錯的出路。

沈安娜學習非常刻苦，這也為她后來的經歷奠定了一個好基礎。炳勛速記學校，顧名思義，練得就是速記的本事。沈安娜的業務能力在學校里幾乎無人能出其右，很受人注目。

她的速記本事有多強呢？一分鐘時間，沈安娜能記下200字，如今打字都沒這么快。最重要的是，保持這么快速度的同時，沈安娜還字跡工整、排列美觀、字體漂亮。

快要從炳勛速記學校畢業時，沈安娜靠著這手本事得到了學校的推薦：1934年冬天，國民黨的浙江省政府要招一名速記員，因為政府會議很多，就必須要一個業務能力相當過硬的人。

學校把沈安娜推薦去了這個職位，但她卻陷入了迷茫當中。這年，二姐快要跟舒曰信結婚了，兩人有共同的理想，又能在一起生活，沈安娜很羨慕他們。那時，沈安娜的愛人華明之也早已經投身革命，加入了共產黨。

沈安娜畢業后本來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像上海的很多女生一樣投身演藝圈，她長得很漂亮，可以去做明星；第二個選擇就是去給國民黨政府工作。但沈安娜心中一直期待能夠在畢業后到延安，投身自己的信仰。

面對人生抉擇，沈安娜跟華明之講了。當時華明之已經加入共產黨，在中央特科工作，領導叫王學文。王學文聽說了這件事后，就勸說沈安娜，希望她可以去國民黨政府工作。因為作為速記員可以接觸到很多國民黨的重要情報，沈安娜可以在內部給革命提供信息。

沈安娜幾乎沒怎么考慮，就明白了自己內心的想法。她知道做地下工作需要小心翼翼，只要被發現，就會有生命危險。但她早已立志報國，而機會就在眼前。不久后，沈安娜參加了浙江省政府的考核，并且順利通過，被浙江省政府正式錄用。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那時的沈安娜還是沒有想到，這個選擇讓她度過了整整14年提心吊膽的臥底歲月。生活在“地下”的這14年，也影響了她的一生。

二：從“菜鳥”到“高手”

沈安娜去世前喊出的那句“我暴露了”，不僅僅是因為神志不清，最根本的，還是想起了那14年看似平靜，實則每個瞬間都驚心動魄的潛伏歲月。

一開始，沈安娜接觸不到重要的機密。她在浙江省政府有一段時間的實習期，但憑著過硬的業務能力和得當的為人處事，度過實習期后她很快在浙江省政府站穩了腳跟。慢慢地，她也得到了國民黨政府的信任，有了機會參與高層的重要會議。

終于，沈安娜迎來了第一次重要任務。

當時，二姐給沈安娜寄了一封信，信里寫到，她即將在上海與舒曰信結婚，請妹妹到上海幫助他們一同籌辦婚禮。明面上看，這封信沒有任何問題，加上國民黨政府也沒有懷疑沈安娜這個“小小的速記員”，他們很快批準了她的請假。

沈安娜自己心里卻清楚，這趟上海之行，籌辦婚禮是小事，黨組織那么多同志幫忙，自然不會缺少她一個人。二姐寫來這封信，其實是在暗示自己，是時候將情報傳遞回去了。

請假被批準后，沈安娜利用職務之便，從省政府的文件和會議記錄中迅速選出了幾份可能有用的材料，帶離了辦公室。這個行為看似簡單，實則已經在沈安娜的心中演練了無數遍，她清楚記得重要文件的位置，但拿走時還是免不了緊張。

就這樣，這些文件資料被她裝在皮箱里，一路帶到了上海。

一到上海，沈安娜就找到了二姐，神秘兮兮地告訴她：“我給你帶了份結婚賀禮。”說完，從小皮箱里拿出了這疊資料。二姐一看，非常驚喜，革命正艱難，對她而言這是妹妹送得最好的賀禮。

然而，高興勁兒還沒過去，眾人才反應過來，隨即感到后怕：沈安娜是能接觸機密的人員，國民黨或許對她有監視，直接裝在隨身的皮箱里萬一被發現了后果不堪設想。

沈安娜這也才反應過來，一陣心驚。姐夫舒曰信卻一手翻著資料，一邊說：“這不能怪妹妹，我們還沒教她怎樣送情報嘛！”

幸好，沈安娜這一次任務沒有出什么問題。這批資料被送到了領導王學文的手里，經過研究后，發現其中涉及了敵軍“圍剿”我軍的重要情報。王學文夸贊道：“第一次搜集情報，一炮打響，真是太不容易了！”

沈安娜聽到這話也很開心。王學文從這件事中看到了沈安娜的能力，就開始細心地教導她做情報工作的原則和方法，為了方便今后的工作，他讓沈安娜叫他“舅舅”，此后，沈安娜一直延續了這個稱呼。

隨后，在王學文的推薦下，沈安娜光榮地成了中共中央特科的一員。

從此，一個富家千金，開始正式成為了我軍打入敵人心臟的紅色特工。二姐得知這一消息，高興地和她抱在一起。

帶著新身份離開上海前，王學文囑咐沈安娜：多留心那些關于寫著“剿共”字樣的軍事情報。沈安娜銘記在心，重新回到浙江省政府后，她一次次成功地為我軍提供重要情報。

在此期間，她由一個“菜鳥”情報員，慢慢蛻變成一個情報高手。而這樣的蛻變，是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鍛煉出來的。

有一次，國民黨密謀襲擊我軍，沈安娜拿到情報后，把敵人的作戰計劃、武器裝備等重要情報用一種特殊的藥水寫在信紙的背面，信紙正面則偽裝成是寫給“舅舅”王學文的家信。

這種特殊藥水起初看是隱形的，但效用很差，有時還沒等用另一種藥水讓字顯形，字就自己露出顏色了。幸虧這次行動，王學文派沈安娜的戀人華明之親自到杭州拿情報，不然后果不堪設想。當華明之看到已隱露了部分的文字時，狠狠地批評了沈安娜一頓。

丈夫對自己一向溫和，這一次卻批評得這么嚴厲，沈安娜委屈地直掉眼淚。后來還是二姐安慰，她才意識到作為情報人員，再小的疏忽都可能要了自己和同志們的命。所以委屈完后，她主動地跟丈夫承認了錯誤，并表示：以后我一定不會再犯。

沈安娜在國民黨政府里地位的轉折，發生在1936年。

這一年，原浙江省政府主席下任，由一個名叫朱家驊的新官接任。朱家驊新官上任，自然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而之前沒有得到前任重用的沈安娜，就是最好的人選。

朱家驊發現，沈安娜不但技術過硬，而且野心不大。最重要的是她在辦公室里和大伙兒關系都不錯，能得到她的支持，對自己站穩腳根有幫助。就這樣，沈安娜成了朱家驊的心腹。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浙江省政府往西部撤退，沈安娜和華明之也隨著省政府離開了浙江，就此跟上海的黨組織失去了聯系。

當時夫妻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幸虧武漢辦事處的領導董必武給沈安娜指了一條路：朱家驊在國民黨中央有關系，完全可以讓他把你送過去，在那里你可以接觸到更多更機密的情報。

朱家驊以前也確實有過提拔沈安娜的想法，不過都被沈安娜拒絕了，因為當時上海地下黨組織需要她。但此時情況已大不相同，董必武這樣一說，沈安娜明白了應該怎么辦。

只是進入國民黨中央黨部，不僅意味著更機密的情報，也意味著更危險的環境。

就連負責統籌情報工作的周恩來，也提醒沈安娜：“在國民黨核心工作，一定要注意隱蔽，既要大膽，又要謹慎。”

第二天，沈安娜就特意找到朱家驊，表示自己想通了，愿意去國民黨中央了。朱家驊當然高興得很，在他看來，沈安娜如果能進中央，那就意味著自己的勢力又變大了。就這樣，沈安娜進入了最危險的國民黨核心，擔任書記員一職。

因為朱家驊的關系，沒有任何人懷疑過沈安娜。國民黨中央高層會議，都會找她做速記。而讓我黨的同志們沒想到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沈安娜還受到了蔣介石的器重。

那天，沈安娜正在埋頭工作。蔣介石從旁邊走過，辦公室里溜須拍馬的同事們都起立了，只有沈安娜因工作得太認真，頭都沒抬起來。這個舉動引起了蔣介石的注意，后來他暗地里專門派人考察了沈安娜，并確定：她很可靠。

能得到蔣介石的器重，就意味著沈安娜參加的會議越來越“高端”，如此一來，她手里的情報也就越來越重要。

當時，丈夫華明之也在做臥底工作，但不如沈安娜受器重。于是他的地下工作，也就由收集情報，轉變為專門為妻子傳遞情報。

那時，妻子是紅花，丈夫是綠葉，夫妻二人深入虎穴，配合得天衣無縫。

沈安娜晚年回憶，蔣介石的警惕性非常高。在國民黨高層的決策會議上，每次講到絕密事項時，他都會突然停下來，對沈安娜說：“下面的，不要記。”沈安娜只能停筆，憑記憶力把內容記下來，會議結束后再重新記錄，傳遞出去。

這樣危機四伏的潛伏工作，沈安娜從1935年，做到了1949年，整整14年。周恩來評價這一時期的情報工作時，說了兩個詞：迅速、準確。

在此期間，沈安娜和丈夫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怕是懷孕時，她仍在堅持工作，因為她的位置已經無人能替代了。

國民黨潰逃時，沈安娜終于得到了組織上的消息：“不必隨國民黨南下。”隨后，她便悄悄和華明之從南京潛回上海，一直等到上海解放。

但過往種種，沈安娜從不敢忘，這就是為何直到臨終，她仍在擔心自己是否暴露了。

三：潛伏中收獲的愛情，陪伴著她的下半生

在沈安娜的記憶中，初見華明之的那天，他身材修長，戴著眼鏡，說話有節奏，斯斯文文，但眼神又充滿了力量。這個處事沉穩、待人溫和、知識淵博的男人，很快俘獲了沈安娜的芳心。

1935年，在舒曰信、王學文等好友的見證下，兩人在上海舉行了簡樸的婚禮。結婚后，華明之甘當妻子的綠葉。他們既是家人，也是戰友。

沈安娜最初做情報工作時，還有很多考慮不周的地方。而丈夫，則顯然比她更有經驗，所以他會時時提醒妻子要注意哪些細節，并在必要時為她“善后”。

危險的工作之余，能讓他們稍微放松一時的，就是甜蜜的愛情。華明之每次到杭州，兩人都會同游西湖，華明之用口琴給她吹革命歌曲，沈安娜就一臉崇拜地聽著。兩人結婚之前，曾在杭州郊外的一片竹林里許下過誓言：

“我們的戰場在敵壘，我們的靈魂是忠貞”。

這個忠貞，是對黨和人民，也是對彼此。

建國后，身份被公開的沈安娜被大伙稱為“按住蔣介石脈搏的人”，對此，她很謙虛地回應說：

“大家都把我拔高了，我認為只有黨中央才能按住蔣介石的脈搏，我個人是萬萬做不到的。”

說這話時，她緊緊地握著丈夫的手。

新中國成立之前，中央嘉獎了一批情報系統工作人員，他們夫妻二人都在其中。此后，他們又一起并肩工作，直到退休。

兩人退休后過著閑適的生活，就像忘記了曾經那些歲月。他們生活在北京西郊，每天一起看看報紙，討論時事。2003年，華明之去世，沈安娜說：“老華走了，沒有人和我一起討論了。”

二老家里掛著的一副《荷趣圖》，綠葉紅花相互依偎，沈安娜總看著畫。華明之以前說過，沈安娜是紅花，他是綠葉。沈安娜說：“我要永遠依偎在他身旁。”

2010年，沈安娜95歲，患了病。她得過許多獎章，卻很少提起。當年的種種，只剩下回憶。在生命最后的時刻，她想起的究竟是什么場景，沒人知道。我們能知道的是，那14年的經歷，她至死都不曾忘記。